斗转星移,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
这是让梅情春风得意的五年,也是让他心烦意乱的五年。
五年中,梅情是武林中人人都想巴结的对象;五年中,他也染上了众所周知的怪癖。
自从捉拿采花贼一役后,江湖顿时平静了许多,大家都很平静的以武会友、比武切磋、还恩报仇,仗剑闯江湖。再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惊动武林盟主的大事,也没有人敢找梅情挑衅。
梅情清楚的知道自己成名了,可是成名的感觉未免有些无聊。
于是……
在没有了采花贼的武林中,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武林盟主。
这位盟主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喜欢四处结交少侠,而且个个都是身材修长,个性温和,有着一双桃花眼的青年。
本来这些都没什么,可恰恰这位武林盟主又长得过于冶艳,双方又都是青春的年纪,**,总会发生那么一点超出友谊之外的事情。
不过既然双方都没有闹到对方家里,也就无伤大雅,大家也都可以理解。可是一来二去,这种情况太多了,虽然碍于武林盟主的声威,没有人敢明着讲,可到底有人开始偷偷的议论起来。
这些事情,梅情虽然知道,可他也从来没有把这点议论放在眼里过,该做什么,他还是照做不误。
他以前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自己想干什么的时候就能干什么嘛。
这样的想法的确很符合梅情的个性,却不符合江湖上一些人的审美观。
所以就在梅情的二十二岁生日后不久,他就被人告到了万情山庄。
万情山庄,是一座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山庄。
甚至,比梅情这个武林盟主还要有名。
万情山庄的有名,并不在于它像武林盟主的头衔那样,代表着强势和权利,而是因为,它意味着正义和公平。
它是从十年前在江湖上悄然崛起的。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开始建于什么时候,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你有解决不了的麻烦,那么,只能去找万情山庄。
江湖,无疑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但,是不是弱者就真的没有生存的权利呢?
至少万情山庄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
不论原告是如何弱势,也无论被告是白道大侠还是黑道魁首。当万情山庄认为一个人有罪的时候,那么他就会变成全武林的敌人,因为他已经被贴上了罪恶的标签。毕竟人人都是有良心的,至少表面上是。
也就是说,对于他,人人得而诛之。
受到全武林的追杀,那无疑是一件万分恐怖的事情。
就连梅情也不想承担这个后果。
不过幸好的是,万情山庄并不会轻易的对一个人做出判决,它总是十分郑重,也十分谨慎的。
这也就更增加了,它的裁判的可信度。
对于此,梅情决定亲自上万情山庄,把所有的事情说清楚。
毕竟,所有的一切握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
武林是一个梦,江南是一个梦,人生也是一个梦。
万情山庄并不在高山深谷中,相反的,它在扬州,那个如梦的江南。
烟花三月,梅情来到了这里。
他依稀想起似乎和那个人相遇的时候,也是这样春光明媚的季节,只是时间太远,就算是记得的事情,也只是仿佛;记不得的,便早已随风化了。
扬州最有名的,除了风景,便是青楼。
梅情既然来了,也就自然不能免俗。来到的第二天,便和几个闻讯而来的武林朋友,去了当地最有名的花舫。
众人行着酒令,十分热闹,却没叫姑娘坐在桌前来陪酒,毕竟看着梅情的那张脸——尽管不能造次——有人就已经醉了。笑闹了一阵,梅情忽然听见“铮铮”的琵琶声响,曲调却是十分熟悉。
他心中疑惑,便撇下酒酣的众人,循声而去。
却见清冷的月下,有一人坐在花舫船头,背对着他弹着一曲《相思泪》。那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漆黑的发丝几乎垂到地上,那琵琶声如泣如诉,一时间真让人分不清是人是鬼。
梅情被这船头上的夜风一吹,酒已经醒了大半。他凝聚了一身的功力,直等这人一有不对的举动,就骤然发难。
谁知这人曲子奏了一遍,竟又自顾自的唱起来,他唱道——
郎君心如铁,逐我离别去。
新人换旧人,一别九云霄。
只望回心意,他日重聚首。
可怜相思泪,寸寸流断肠。
梅情听了浑身一震。这词虽不十分押韵,倒也还通顺,把要说的意思也都说到了。再听了这唱歌的声音……
他正想着,白衣人已经转过了身子道,“公子,你已经不识得故人了么?”
这身形虽然拉长了许多,样子也有些变了,好在梅情记忆力十分好,还是勉强认了出来。
“你是……香袖?”
白衣人听了他这声“香袖”,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哽咽道,“……是……我是……香袖。”
“你……为何在此地?”梅情显然十分奇怪,眼前的香袖早已经出落成身长玉立的男子,却怎么还在这花舫内,难道……他还在做这一行?
香袖也似乎明白梅情问这一声的意思,便解释道,“我现在是教这里姑娘学琵琶的弹唱师父,可巧今天教得晚了没有回去。刚刚看见公子,实在是想念,就忍不住用这曲子引你出来一叙。”
梅情这才想起来,这《相思泪》的曲子倒是以前香袖常常弹的,词却好像是新谱。不过对于眼前的人,他已经是没什么留恋了,也不想留在这里陪他聊天,于是便想找个托词离去。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香袖便道,“公子,今天我要走了,我们可否改日再聚?”
梅情本想拒绝,可却蓦地发现,香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样娇柔的少年了,反而散发出一种属于青年的魅力。他心中一动,不由得点了点头。
香袖得到满意的答案,拿起琵琶离去。
等一直走到确信梅情看不到的地方,他才对着黑暗中的空气悄声道,“告诉主人,梅情已经到了,并且,一切顺利。”说完,香袖习惯性的抚着自己刚刚弹过琵琶的手指。
在他右手的小指根部,上面有一圈刻痕,仿佛是断掉过的手指,又被重新接一起的痕迹一样。
其实人家到万情山庄状告梅情的原因很简单。——都是情债惹的祸。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这句话用在梅情身上,真是再适合也不过了。
半年以前,像往常一样,梅情结识了司徒世家刚刚出来闯荡江湖的公子——司徒晴空。于是像一切不可避免的意外一样,初出茅庐的司徒晴空当然逃不过梅情的魔爪,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全部发生了。
梅情吃饱喝足,自然是拍拍屁股走人,潇洒的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可这次事情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就算了,这个司徒晴空是真正爱上了梅情,而且爱得无畏,爱得坦荡,既不怕梅情对他的威胁,还非要全天下的人也知道他的爱。
于是,一个震惊武林的丑闻爆发了。
——司徒世家的独苗公子要娶当今的武林盟主为妻!!!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打了个趔趄。
梅情虽然是真的真的很漂亮,可是他毕竟还是男人的身体构造。玩玩大家还可以接受,可……男人取男人为妻……这还真没听说过。
梅情更是狼狈。
他明明是身为人上人,可司徒晴空硬是放话出去,说梅情已经是他的人了。
还弄得许多和梅情有过关系的人,都偷偷的找来问他,是不是真的?怎么大家都想吃没吃到,居然就给这个司徒晴空给吃了,许多人不满,要求吃大锅饭。
梅情连忙辟谣,心想着我看你司徒晴空能闹成什么样?难道你还真能成功了?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事情还真的是快成了。
司徒晴空是司徒家这一代的独子,本来他的家人是怎么也不愿意让他娶男人的。可他的意志确实坚决,等到变成绝食自杀的时候,司徒家再也坐不住了。断了下一辈的香火总比现在就断了要好把,那万一后来他又想通了呢?
这下司徒晴空就得到了家人的支持。
可梅情却不愿意了,难道要他真的嫁出去做别人的老婆?
开什么玩笑?
司徒家自然也知道勉强不了梅情,好歹人家也是堂堂的武林盟主。于是干脆就把梅情告到了万情山庄,说梅情对司徒晴空始乱终弃,要求把梅情判作司徒家的媳妇。
这可是万情山庄自建立以来收到最特别的状子。
整个武林都瞪大了眼睛,要看这有史以来最搞笑的案子,究竟要怎么判。
梅情在扬州城内歇了几个晚上之后,便直奔建在郊外的万情山庄而来。下人看了他递的名贴,并没有通报,便直接把梅情领进了山庄内,似乎早就认识他一样。
下人们请梅情在前厅坐下,给他端了杯茶上来便离开了,也无人招呼他。
梅情枯坐了老半天,可都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半个人影也没有。他身为武林盟主,何时受过这样的闲气?本想发作,可想想自己此次来的目的,又勉强把心头的火压下去,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谁知这一喝下去,才发现真是苦中带涩,涩里透苦,泛着腥臭气,又冰凉冰凉的,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口差点喷出来,可是他又是及其注重仪表的人,怎么也不愿意丢这个脸,还是勉强咽了下去,随之而来的一阵恶心真叫他差点叉了气。
就在此时,在前厅的屏风后面,却转出了一个人来。
梅情定睛一看,那人生得眉目如画,整张脸姣好得像是用工笔描上去的,一点瑕疵也找不到。他翩翩走了几步,十分从容的来到厅中央落座,更显得体态风流,举手投足文雅之极。
不过梅情却也没觉得怎么样,这人和他的美是相同的类型,他每天自己看镜子就够了。
那人对着梅情一笑,真是满室生光,他也不说别的,只道,“我是应莫怜。”
这也就够了。
武林中人人都知道,万情山庄的庄主名叫应莫怜。
那自然也就很少很少有人知道隐山的弟子中,也有一个叫应莫怜。更不会有人知道十五年前在隐山上的应莫怜,五年前蒙着面的那个应莫怜,还有今天这个万情山庄的应莫怜,长的是三张不一样的脸。
应莫怜并不常在江湖上走动,所以见过他的人并不多,梅情却没想到他竟然长的是这个样子。
暂且忽略掉刚刚的那杯茶,梅情道,“早闻应公子大名,今日见了,果然是不凡。”
应莫怜嘴角一勾,似笑非笑的说,“比不上盟主呢。要说这花名远播,只有盟主才可谓是四海皆知。”
这分明是取笑梅情,要是平时,说这话的人早到西天去了,可今天梅情却只能尴尬一笑,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初次见面就要这么故意变着方儿的损自己。值得讷讷道,“应公子取笑了。”
梅情看他,应莫怜同时也在上下不住的打量梅情。
五年的岁月几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除了个子长高了以外,如花的脸蛋还是可以轻易叫人黯然**,腰身还是这么纤细,身子看起来也还是这么柔韧,也还是这么爱修饰自己。
今天他穿的是大红滚金掐芽的衫子,束高的皱边领子边处,隐约可见暗红的抓痕,显然是昨天晚上放浪的证据。这打扮依然醒目妖冶。
当然,也还是这么惹人讨厌。
真不知道那些自称江湖好汉的人,怎么就个个在他面前败下阵来了。要是一个两个到也罢了,偏偏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一气来上个几十个,真让人怀疑他们的眼睛是不是都长在脚底板上。
应莫怜虽然心中对此人恨极,可还是款款道,“盟主远道而来,不知所为的是何事啊?”
“自然是为了拜会盟主。”梅情心如明镜,知道他故意又借此讽刺自己,反而坦然起来,两个人就这么绕起了圈子。
“哦,盟主真是有心了,莫怜怎么担当得起?”
“应公子言重了,万情山庄名动江湖,我本应早来拜访。”
“那真是有劳盟主了,还请尽兴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那我就不客气了,只要应公子不见怪才好。”
……
这两个人心里咬牙,嘴上开花,说了半天客气话,一个字也没提到真正想说的。
应莫怜心想,反正这次是梅情有求于自己,他要不说什么,自己又不急,也就四平八稳的和他打哈哈。
梅情也想,司徒晴空又不会现在就马上找上门来,就算他来了,也还不怕缓不了这一时半刻,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时?
磨了半天嘴皮子,两人都快打呵欠了,还是没从这个回合上分出个胜负来。结果还是山庄里的仆人看不下去了,进来问应莫怜何时用饭,厨子已经准备好了。
应莫怜恍然醒过来。
总是自己因为和小师弟一样遇到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所以一遇上这个梅情,就想把小师弟的仇从他身上讨回来,也算是为自己出一口恶气,所以不知不觉就认真起来。
他本来一直在做的事情都是要求心气平稳,而且要梅情也不对自己起疑的,可毕竟是中毒太深,怎么也管不了自己的口舌。仆人这一提醒,他马上又恢复了伶俐的性子,立即招呼梅情一同去吃饭。
他这么一说,梅情也发觉自己说了半天的话真有些口干舌燥,他想应莫怜虽然好像对自己有些敌意,也不敢在他的庄子里对自己怎么样,也就四平八稳的随着去了。
想着心事,梅情跟着应莫怜草草的用完了晚饭,连菜色是什么都没有注意。应莫怜也无心陪他多罗嗦,只是依着基本的礼仪陪完了晚饭就要下人带梅情去客房休息。
梅情回了房,立即打开随身携带的夜行衣飞出窗外融入夜色。
他从一开始进入万情山庄就觉得这里处处都透着古怪的神气,所以此刻叫他安心休息,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的。
出了院子,又制住逼问了几个下人,他马上找到了应莫怜居住的院落,里面絮絮叨叨似乎是有人在说话。梅情不知道应莫怜的武功深浅,所以不敢贸然离得太近,只藏起了身形远远的听着。
开始几句低低的,即使梅情听觉过人,奈何还是没有听清。
忽然有人惊道,“二公子回来了?!我不是叫你们务必拦住他?”这声音正是应莫怜。
另有一个声音答,“属下们也是无法,二公子执意要回来,实在是阻拦不住……”
隔了一会,应莫怜终于叹了一声道,“那也罢了,不过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梅情也来了庄里。”
那人立即答道,“庄主请放心,下午二公子回来的时候,属下就叫下人们都闭紧了嘴。”
应莫怜似乎稍稍放心下来,“庄子这样大,姓梅的应该也转不到那里去。”
……
接下去声息悄不可闻。
梅情在心底“嘿嘿”一笑,心想,你不想这个“二公子”知道我来了,那我却非要会他一会了。
他退出应莫怜的院子,又依样画葫芦问出了二公子的住处,梅情飞身上了房顶,来到了万情山庄靠北的一个小院子。
刚刚一进院子,梅情心底就升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个院子中其他的都十分平常,只是中央挖了一个老大的池子,里面种了满池的荷花。此时还是仲春,荷花还没有开放,可梅情仍然一眼就看出,这花的品种正是自己五年前在荷风院种过的。
这么一想再看这院中的布局,居然也是酷似荷风院。
梅情的心居然一下子开始怦怦的跳个不停,也不知道是惊是怕是喜是忧。他战战兢兢的一再放轻了脚步,走到唯一一间亮着灯的房间窗下,润了润手指,把窗户纸戳破了一个小眼儿往里面看去。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从梅情的角度看去,刚好看到一个大约十二三岁束发的僮子,正在一边看一副画轴,一边无声的笑。
过了一会,他实在是忍不住,终于大声的笑起来道,“二公子,二公子,你快来看,看看我去城里找到了什么好东西。”这似乎是二公子的贴身小厮,可态度又太过放肆了一些。
那二公子却不答他,依旧是一味的沉默。
僮子却还是不死心道,“你真的不看?真的不看?不看可要后悔哦!这白嫩嫩的腿,这纤细细的腰,这红艳艳的××,这×××的××……”
他滔滔不绝的说,都是些人身上叫人面红耳赤的地方。梅情在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到也还不知道这么多呢。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这下那二公子就是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小友,你才多大,怎么尽看这些东西,快收起来。”
梅情心里咯噔一下,他虽然看不见这二公子,可他声音他却是识得的。
今日他也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竟原来还没有忘却这没什么特色的声音。
小友却还是不依不饶,反而把那画轴对着二公子展开道,“公子,你就看一眼嘛。”
他这把画轴一转,刚好画的背面就对着了梅情。
梅情这一看,却差点晕过去。
原来这画竟不似平常的画幅背面只是裱纸,那裱纸竟然还上书五个大字——梅情“吹萧”图。
梅情险些真气走岔,喷出一口血来。
刚刚听到这个叫小友的僮子对那画的描述,他自然知道绝对不会是画自己风采翩翩,吹着仙乐的美人图。这个“吹萧”二字,恐怕……恐怕……其中大有文章。
“二公子,你别闭上眼睛,你看看嘛,我可是收藏了好久,就等着你回来呢。”
见那二公子还是不看,小友冷哼一声,“公子,你以为你不看所有人也都看不到么?你去扬州城里看看,现下卖得最好的,可不是扬州八艳的出浴像,而是武林盟主梅情的画图。”
他冷笑连连,继续道,“公子你不知道,这张‘吹萧图’还是好的,我买的还有‘盟主春宫十二式’、‘艳梅□□’、‘梦幻天魔虐情图’……还有什么‘梅盟主力斗三猛男’。你瞧瞧他做的这些事情。”
梅情听小友说着,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咬他手里的那些画一口。——什么叫“你瞧瞧他做的这些事情”,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事情了?在床上可从来都是别人服侍他来着,等回去查出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他非把那些人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
听小友说了这些话,二公子仿佛是哑了,依旧没有出声,小友反而哭了出来,“公子,梅情那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公子?这五年来你不要就是出去游历,回来就是种荷花;可那梅情呢,是人都知道他这五年做了些什么。为他如此真的不值得的。”
他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一边为自己的公子不平,一边恨得梅情入骨。
二公子听了终是一叹,缓缓走了过来,慢慢把小友搂在怀里安慰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有些事情不是说忘就忘得掉的,总要些时间。”
小友却不依道,“五年的时间还不够长么?哼,总之都怪那个该死的梅情,要是让我有一日碰到他,非要他喝下这荷花池里的泥巴,好叫他学学这花儿的出淤泥而不染。”
二公子听他说的颠三倒四的,不由笑了半声,可也就是半声就压了下去,仿佛已经无法开怀。
二公子把小友说的当笑话,梅情却清楚得很,他终于知道自己刚刚进庄的时候,喝的那杯茶究竟是什么了,现在也只能庆幸不是穿肠的□□。
二公子又哄了小友片刻,小友方才制住了哭声,好不容易出了屋子,放二公子一个人歇息。
等小友出了屋子,梅情正寻思究竟要不要进去,却听二公子道,“窗外的朋友,在外面守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不累么?
梅情这才知道,原来行藏早已经被发现。他见再也躲不下去,反倒镇定下来,不慌不忙的理了理衣服,又绕到门口,打开门走了进去。
二公子转过身来,却在看到来人是谁时,愣在了当场。
梅情看起来比他自如多了,自己找了椅子坐下来,浅浅笑道,“于慕,怎么?不认得我了?”
这个众人口中的“二公子”正是于慕。
梅情仔细朝他瞧去,发觉五年的时间,于慕已经有了惊人的变化。
五年前那停留在眉间的天真的神色已经完全从骨子里褪去了,仍是上翘的凤眼,仍是清澈的波光,可那水光之后却沉淀了太多的深重的黑,仿佛是千万年淤积的哀伤。
身子略微清减了些,挺拔中更透出一股沧桑的味道。
若说五年前的于慕是让人一看就明的通透水晶,那五年后的他就是一块不带杂质却也叫人看不透的古琢美玉。
这特殊的气质,也是梅情开始挑中他,如今也仍然没有忘记他的原因。
五年前这人居然没死?可怎么如今又成了万情山庄的二公子?
这万情山庄……似乎也处处透着诡异。
梅情一边想,一边悠悠坐着,本想好好欣赏一下于慕惊愕的表情。可于慕的惊讶却只是昙花一现,他随即镇定的坐了下来,落座在梅情对面的椅子上。
彼此对坐,瞬间安静下来。
这五年梅情早已认定于慕就是采花贼,自己当年虽然和他有过一层不寻常的关系,可对于这样的贼子,似乎又不是太过分。可怎么事情到了面前,面上虽做得潇洒,心里却还始终觉得不对。
竟然……还有些期盼他对自己仍然保有当初的情意。
可想起来又有些生气,五年前毕竟他欺瞒在先,自己再怎么对他,都还算是有理。
不知道现在再哄哄他,是否还有用?
若他还喜欢自己,就还有机会,就是再聪明的人,对着自己喜欢的人,也会变傻。
梅情本是口舌爽利之人,可此时也被这气氛弄得无法开口,反倒有些坐立不安。
乘梅情目光游离之际,于慕轻柔的眼风飘向了那个五年前曾与他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的人。——梅情的眼眸狭长,眼尾处上翘晕出的阴影几乎一直拖入鬓角,只要他目光流转,那黑亮亮的瞳仁直叫人心悸。
而可悲的是,五年的时间,并没有让自己对这双眼睛产生丝毫的免疫。
看他踌躇的样子,于慕到底有些不忍,便开口道,“不知盟主到这里来是为何事?”
梅情眼珠一转,已经带了哭音,“你问我来做什么?我当然是来找你的。”
于慕神情复杂,现在的他自然不可能梅情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眼见他不相信的样子,梅情颤颤的离开椅子,迈了几步,踱到于慕身边停下脚步。他降下身子,坐在地上,就着这样的姿势轻轻把头靠在了于慕的大腿上。于慕身子一僵,却没有推开他。
梅情低低柔柔的道,“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我错的厉害,我不该和你成了情人又……”于慕一颤,梅情以为他不愿提采花贼的事,于是赶紧说,“可是我已经后悔了,真的知道错了。”
“你知道么?我以为你死了,是我害死你的,否则以你的武功,怎么也能和我一拼,可你却一直什么都没做,却都由着我伤你,陷害你。荷风院后来全毁了,我要他们照原样重修,荷花池也还是你原来看到的样子,那天我穿过的那件白色的衫子,明明已经完全不能穿了,可还是收着,看着它,我一想到你当时流了这么多的血,我就……”
于慕觉得腿上的衣衫慢慢透出凉意来,那是被梅情的眼泪慢慢濡湿的痕迹。他闭了闭眼,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一个字来。
梅情越说越凄惨,起先他是为了造势,可他说的那些事情到也不是假话。这些东西,有的是他当时就知道的,有些是后来慢慢想通的。他的确重修了荷风院,也没有扔掉那件衣裳,反而好好把它收在柜子里,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就这么说着,越说越顺口,也越说越惊心,怎么原来的花言巧语都变成了不吐不快的肺腑之言,到后来居然连眼泪也掉了下来。
看见自己的眼泪,梅情几乎要尖叫起来。自懂事起他就没见过自己的眼泪,怎么今天居然……
一个晴天霹雳不由自主的打进他的脑海——难道……难道自己刚刚说的都是自己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