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画,墨云晔这三个字足够让她手脚冰凉。如果可以,她多么想立刻就动手杀了他,只是他一条命怎么偿还那么多的血债?
忍。
青画低着头抓着自己的裙摆,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一如当年她在青云皇宫里瞒过所有人做的一样。只是她怕,怕眼底满满溢出来的仇恨把她的心事泄露无疑,只好揪着自己的裙摆别开视线——
墨云晔天性多疑,她要让他卸下防备,装作痴儿是最好的途径。她知道自己这拙劣的伎俩可能只能遮挡一阵子,只要他去青云探查一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知道她是师承司空……可是,皇宫之中的事情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越是拙劣的谎言,有时候越有让人混乱的机会。就像是她青画,仗着“医治六皇子”的名号陪嫁去朱墨,越是不可能是傻瓜,越是愚笨的人才会觉得是她装傻,而墨云晔这种在朝中厮混惯了的,只可能往青云国君故意有辱朱墨,派痴儿随同上面想。
真作假时假亦真。墨云晔聪明绝顶,与他玩计谋……永远不如用最漏洞百出的伎俩,让他自乱阵脚,疑心自己的聪明是否是多想。
清澈的溪水边上有一种火红火红的花,刺眼得很,比晚霞还似锦。
墨云晔淡淡的目光落在青画的身上,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火红的花,他轻道:“你,是来采药的?”
青画扬起憨憨的笑,指着满溪的嫣红咧嘴:“花、漂亮~画儿来采花~”
墨云晔闻言轻轻地笑了。他本就长得好看,这一笑衬着晚霞,居然像是谪仙下凡一般。只可惜他的笑容被淹没在了嫣红的花海里,他的声音却在晚风中飘散了开来。
他说:“这是三月芳菲,有毒。”
三月芳菲。青画的指尖有些僵硬,她当然知道这花有毒,这花乃是朱墨特有的毒草,叫火姬子,她却不知道原来这个还有个名字叫三月芳菲,居然是当初让宁锦丧命的三月芳菲。这难道就叫做天意弄人?
太阳终究是落山了,湖眉山上顿时阴沉下来,野风阵阵,阴瑟万分。远处传来了一阵阵地呼喊声,没过多久,一小队拿着火把的人马找到了青画,把她团团围了起来。
带头的是方才的将军,他见了墨云晔似乎吃了一惊,犹豫了片刻后朝着墨云晔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而后才回头对青画抱拳道:“小姐,公主担忧您,命属下上山接您。”
墨云晔的眼里露出几分惊异:“你是青云的陪嫁侍从?”
青画却毛骨悚然,她不喜欢墨云晔这个眼神,这是一个上位者看待万物如囊中万物一样的眼神……她咬咬牙挠头憨笑,乖巧地点点头。
墨云晔微笑道:“一起下山吧。”
“……好。”
山下客栈里云闲早就等候多时,见到青画安全下山,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笑着迎了上来:“画儿!”
青画眨着迷蒙的眼,把自个儿当成了个糯米团子,朝书闲张开了怀抱,等她凑近了她就重重地扑到了她怀里蹭了蹭,咧着嘴直笑。
一瞬间,书闲的怀抱有些僵硬。青画便悄悄花了些力气抱紧了些,把头埋到了她的颈口,轻轻闭上了眼。
“画儿……”
书闲心里惊讶,脸上却维持着微笑。青画有什么秘密她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她的脾气她却了解得很——这个小她好几岁的妹妹打小就是个深沉个性,只是装着副天真痴呆的模样,把每一个人都拒之千里之外,哪怕是作为一个寄养在宫里的臣女,她何时亲近过他们这些皇子皇女?她此刻这么做,恐怕是……
书闲静静等着,直到抱着她的青画口齿不清地开了口:“书、闲姐姐,画儿、饿……呜,找不到,下山的路……怕……”
书闲顺着她的话笑道:“画儿乖,我让人准备吃的去好不好?”
青画在她肩膀上微微一笑,抬起头时已经眼泪汪汪,一副委屈模样点点头:“好……”
墨云晔静静地站在一边,青画却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她不是不想看到他的反应,她是不敢看。人人都知道朱墨的摄政王心细如尘,曾经挥军到边境强国城下,那城池的主人使了个空城计,城外萧瑟一片,朱墨的将领们派了探子探查得知城内只有老弱残兵,将领们人人都以为识破了对方的空城计兴奋地想连夜将计就计突袭,只有墨云晔因着探子肩上的一寸枯枝看出这城粮草充足到过季不收粮的地步,显然是常年囤积兵力且与外界隔绝——这城内,是空城计中计,满城装作空城。
那一役,墨云晔增兵十万,人人都当是个笑话,结果却使他天下扬名。
青画太了解墨云晔,这样的墨云晔,要骗过他,就首先要骗过自己。她只能完完全全当自己是个傻子,毫不顾忌他的反应,才能让他卸下防备。
远将军瞅准了空档介绍:“公主,这是我朱墨摄政王。”
书闲轻柔一笑,欠身行礼:“王爷有礼。”
墨云晔敛眉微笑,目光却落在青画身上,笑而不语。他这番举动,于理不合,在场的却无一人可以指责的。
书闲轻声解释:“画儿是我的陪侍,她自小父母双亡在宫中长大,我和她从小相伴,这次远嫁是我硬向父皇讨了她陪着,不是丫鬟,还望王爷见谅。”
墨云晔摆手笑道:“无妨,只是画儿姑娘似乎……”
墨云晔的话欲言又止,青画的心跳得厉害,纷乱中她只能静静地站在一边,既不能向书闲使眼色也不能偷看他的神情,这次在山上和他撞上本就是意外,唯今之计,她只能尽人事,听天由命……她心跳凌乱,耳中嗡鸣,只是混乱中听到了书闲颇为压抑的一句叹息:
“如王爷所见,画儿她……自小就有失心顽疾,虽然偶尔会如常人一般正常,但是多半却是五六岁孩童的样子……”
她这一番话有两个妙处,一是点明了青画是个痴儿,二是说她“偶尔”会正常,这样,即便是白天在秦远面前露出了破绽,也是可以勉强说得过去的。
青画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墨云晔没有做声,青画知道,这是第一次正式见面,这第一局先局,她赢了。
***
那一夜众人是在客栈中过的夜,青画归根究底并不是随身侍候公主的丫鬟,加上她是众人眼里的“痴儿”,她与书闲晚上并不在一个房间。秦远特地派了几个丫鬟照料她起居,替她张罗梳洗。等到一切事情告一段落,夜也已经深沉了。
这客栈坐落在湖眉山脚下,晚上虫鸣鸟叫声声入耳。青画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白天还没来得及思索的事情也渐渐地明了起来——墨云晔是朱墨的摄政王,而书闲只是嫁去给那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当一个和亲的妃子,照理来说接引的臣子是该有,却也只是司礼的小官罢了,又怎么会劳驾摄政王亲自相迎呢?
这其中,必有猫腻。
青画辗转难眠,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应该是和书闲套好说辞,把这个“偶尔痴呆”演真了才是。她下了床披了件衣服,轻轻开了门——不出所料,门口站了两个把守的侍卫,把房间守得一丝不漏。
看到她出门,侍卫惊异道:“青画小姐,这么晚了您去哪儿?”
青画揉揉眼睛憨憨地笑:“画儿、找书闲姐姐,嘿嘿~”
侍卫柔道:“天色晚了,小姐明日再找吧。”
青画咬着嘴唇红了眼:“画儿就要找,就要找!”
“小姐,公主与王爷有正事在商谈呢,小姐你看,月婆婆都快到半空了,如果再不睡,山上的妖精会出来吃人的。”
那两个侍卫嘴上恭敬,眼里却是露骨的蔑视,语气虽柔,话语却是打发着街头顽童的。也难怪他们看不起,任谁看了一个已经及笙的少女像一个五六岁孩童一样的心智,偏偏还必须对这个痴呆毕恭毕敬,任谁都会反感吧……
青画看在心里想偷笑,脸上却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眉宇间的神情尽是刁蛮任性的霸道劲儿,配着她显然已经是少女的脸庞,那五六岁的神情显得十足的痴呆样儿。
“哦……那、那不要了……画儿去睡觉!”
她沉默了一会儿,鼓着腮帮子瞅着丝毫不打算退步的侍卫,砰——手忙脚乱把门重重地甩上了。
门外面传来两个侍卫的闷笑声,门里面的青画却神情凝滞——墨云晔居然在书闲房里,他想做什么?他已经是朱墨的摄政王了,还有什么值得他深夜谋划?书闲她的个性温和,比当初的宁锦还柔了三分,她会不会被逼着答应什么……
青画心中焦虑,却也无能为力。熟谙医蛊只能救人杀人,她不可能把外头的守备全部给撂倒了而不被任何人发现让他们安然醒过来……
窗外月明,月色如纱,皓洁如上好的白玉。松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枝头叶影把投射进房里的月光剪成了碎片。青画蹲坐在地上,看着外头的一轮明月东升西落,居然是一夜未眠到天明。
如今已经三月初,晨曦微露的时候青画在客栈外头的一座石桥上遇见了书闲。她犹豫着上去打招呼会不会露出了马脚,站在桥脚下踟蹰了许久。一声马儿的嘶鸣打破了清晨的静谧,也打断了她的犹豫。
马背上一袭绛紫的锦缎掠过,停在了石桥边上。
青画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墨云晔从马上一跃而下,轻轻巧巧上了桥,对着书闲微微一笑,他的脸上是柔和的色泽,他的眼里却是一片迷蒙的雾气。书闲的脸顷刻间红得像是秋日里初熟的蜜桃,最是少女的娇羞在朝阳的点点金光中一丝丝地攀爬上她的脸。墨云晔像是说了些什么,书闲的顿时笑得眼睫弯翘,不敢去看他的眼。
这情景青画见过的,很多年前的宁锦就站在书闲的位置上,对着墨云晔那恬然的眼心跳纷乱……此时此刻,她却是站在桥下,眼睁睁看着这个玩弄权势的朱墨摄政王一步步地铺设着什么。怎么当年的宁锦就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呢?莫非真是……当局者迷?
“青画小姐?”
墨云晔下了桥,停在了她身边。
青画因而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他对视:墨云晔有一双与他真实个性全然相反的眼眸,他的眼温润柔和,宛若知书达理的翩翩佳公子。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就是这双眼,它可以眼睁睁看着她毒发而毫无波澜。
墨云晔温煦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青画眨眨眼憨笑:“嘿嘿。”
“朱墨与青云气候有别,青画小姐若有什么不适,可要记着告诉秦远将军。”
“嘿嘿,将军~”
“当然,小姐告诉本王也可。”
墨云晔的的眼里是淡淡的浮云,映衬着初升的太阳,把他的一双瞳眸都染成了金色。他对着青画温和地笑,即便明知她是个痴儿,他的眉宇间也不见半点厌恶,话语间温婉和煦,如三月花五月雨。他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子,世人皆知墨云晔宽厚仁慈,是为翩翩佳公子。就算他真的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天下也改变不了什么。
青画小心翼翼地藏好眼底的厌恶憎恨,只是睁着朦胧的眼看他,对着他的笑容,她只想到了四个字: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