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凰 76 代价2

作者:风浅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23-03-04 11:37:34

书闲与墨轩的大婚之日定在四月十五。相士说的黄道吉日在那之前,于礼,墨轩在朝华正殿见了书闲一行人。

朱墨的正殿气派非凡,镶金的皇位高高在上,底下几根三人合抱粗的柱子是暗红的,地上铺着的是花色素沉的大理石砖。整个殿上站着不少大臣,这其中也包括了摄政王墨云晔。

这是青画第一次看清高高在上的墨轩,反正她扮演的是个痴儿,被书闲拉着手行了礼后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这个高座之上名不副实的少年:看他的样貌甚是俊秀,却还带着一股子少年特有的青涩劲儿。他眉宇间的神色带了几分倦怠,一双眼睛带着些许桃花色,看着殿上含羞的书闲,他的神情更是有几分轻佻——果然很是符合“纵情声色”“荒淫无道”的说法。

殿上安静得很,每个人都谨慎言行,静静等待着事情的发展,待到墨轩身边的太监宣读了一道圣旨,说是封了书闲为贤妃,总算是给一锅糊了的粥煮得起了几个泡,众人纷纷道贺。

青画自然是不敢多动的,只是听见太监宣读了是贤妃,她垂眸,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微微笑了笑——这贤妃乃是正一品,头顶上可只剩下一个皇后,比昭妃想容还高了一阶,墨轩可谓是给足了青云的面子。书闲位列贤妃,想来是不用看多少人眼色了。

殿上的大臣三三两两道贺,都是些虚名头,唯有墨云晔的声音淡淡的如同雨后屋檐的水滴一样清澈透亮,他说:“贤妃秀外慧中,青画姑娘天真可爱,陛下有福了。”

墨云晔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青画,有诧异的,有惊奇的,有茫然的。青画已经在宫里住了好些天,有谁不知道青云公主带来的“青画小姐”是一个痴儿?

青画心里也存了个疙瘩,她逼着自己维持着茫然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墨云晔一眼,却没想到这一回头,正好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脸上的神情是润泽无比,正含笑看着她,目光澄净,像是秋后的天空。

这眼神,如果是对着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怕是早就让人悬崖勒马心系良人,只是如果他对的是一个明明什么都不懂的痴儿,那就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青画不喜欢这诡异,所以她选择了不动声色。只是被人这么一直含笑盯着,身子要想不僵硬可不大容易。自从那日被书闲点醒,她才意识到,只要是墨云晔和她在同个地方,他真的会时不时含笑看上她一眼,这……算是个谜团,任她挖空心思也不得其解。而现在,他的这番说辞,明里是公事公办地提醒众人她“陪侍”的身份,暗里却是结结实实地给了墨轩一记下马威,让他知道,他必须连同她这个傻子一道儿收了……

青画有些揶揄地抬头,清清楚楚地看到墨轩皱起了眉头,他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最后和身边的太监轻声说了些什么。那太监过了一会儿就扬声道:“青画小姐满门忠烈,品性纯良,既来我朱墨,特封为美人。”

美人,和书闲差了十三阶,是天壤之别。

青画心里有些慌乱,她倒是知道自己是当陪侍的,但她身为“痴儿”却从未想过入到墨轩的后宫里去。今天这一出……是墨云晔一手主导的“意外”。她飞快地思索着,事已至此,要不……装疯卖傻蒙混过去?

朝华殿上死寂一片。人人都知道此事是墨云晔逼着墨轩买账,却无一人敢说二话。

末了,还是书闲开了口。她轻笑一声道:“陛下美意,臣妾替画儿谢了。只是画儿她福分薄浅,怕是无缘得陛下垂爱。”

墨轩眯眼一笑道:“怎么?”

书闲看了青画一眼,轻道:“此番臣妾临别青云的时候,父皇曾经下了道旨,封画儿为品香郡主。陪侍一说,其实只是谣传而已,其实是臣妾恋家,非拉着画儿陪我在朱墨住一阵子罢了。”

品香郡主?

青画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她自小就在宫中,青云皇帝赐了她国姓青她知道,只是……什么时候她成了品香郡主了?她恍然想起那天夜里书闲拉着她的手模模糊糊提到的事儿,她说临行前,父皇还给了我一道圣旨,难道指的……居然是她突然飞上了枝头成了郡主?

青画心里茫然,思绪像是着了水的棉花,白茫茫且泥泞不堪。恍惚中她只知道,墨云晔的目光也变了味儿,那探究的光芒让她的背上像是着了火一样。

倒是书闲含着笑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且,父皇有意……撮合画儿与臣妾三皇兄,此番入朱墨,怕是画儿最后做小女儿家的日子了。”

书闲的三皇兄是谁?青画茫然间还是反应了过来,是青持。青画与青持说到底只有恩情,并不相熟,但是如果换个熟悉点的叫法,那就是宁臣。她相伴了那么多年的,最后连埋骨都是他的宁臣。

墨轩似乎对书闲的这个说辞满意得很,他笑道:“朕自然不会夺人所好,品香郡主就暂且在宫中待些日子罢,也好多陪陪爱妃排解寂寞。”

殿上静默了一会儿,一时间又是满满的一片道贺声。

照理,皇帝封妃也不过是个仪式,只有迎娶皇后才会办个大典,只是书闲是个外嫁的公主,封妃是早有的事情,大婚却仍然是少不了的。日子选在四月十五,这一天皇宫上下热闹非凡。相对的,宫里的防备也会少许多,青画想了许久,也选在了今天找上了墨轩。

自从书闲入后宫,青画已经可以到墨轩的寝宫附近走动了。大婚这天人声鼎沸,墨轩寝宫的防备也比往常松懈了一些。看门的侍卫认得青画,只是匆匆往里面通报了一声,便放了行。

相较于外面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墨轩的寝宫里却是寂静一片。青画走过狭长的回廊,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长廊里回荡着。再然后,她就见到了墨轩,坐在寝宫内院的亭中,慢悠悠地喝着一壶酒,神色沉静。

现在的墨轩不是那个荒淫无道的昏君神色,也不是那晚在湖边的好学少年,而是带了点倦色。他也看见了青画,眼里微微有些惊讶。他说:“郡主有何事求见?”

青画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开了口:“陛下,您想做个名副其实的皇帝,我想效犬马之劳。”

一句话,字字清晰,铿锵有力。

墨轩手里的杯子颤了颤,落在亭中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到惊诧最后到冷冽只用了短短一瞬间,他死死盯着她,眼里霎时间寒潮肆虐,俨然已经起了杀意。

墨轩冷着嗓音开口:“你装疯。”

青画微微一笑:“是。”

“为什么?”

为什么,青画低头不语。为什么要装傻,这个问题她自己都不全然想得明白。也许……是因为上辈子就是个天生的傻瓜,这辈子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干干脆脆当个傻瓜,然后……绝地重生。

“你来朱墨的目的是什么?贤妃和你是一道的?”

青画摇摇头:“不是。书闲她不知情。”

墨轩防备地盯着她,随时都可能叫来侍卫把她拖下去凌迟的样子。

“为什么跑来告诉朕?”

“我想与你合作。”

墨轩冷道:“你的好处呢?”

青画回以冷笑:“因为我想让墨云晔一败涂地。”

小心翼翼交出的,被踩烂在地上的心,满门的血债,她宁锦辗转重生早就只剩下这一个念想了。就好比是沙漠中迷了路的人,心心念念攀爬过一座又一座的沙丘,或许不是为了金银财宝,也不是为了加官进爵,美人在怀,他只要一口水,就此生无悔。

墨轩很识趣地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让墨云晔一败涂地,或许是她眼里的恨意太过浓烈,浓烈到他已经不需要开口问原因的地步,他只是冷笑一声,问她:“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有能力帮我,而不是拖累?”

“陛下想我用什么方法证明?”

墨轩想了想,伸手轻叩这石桌道:“上次在御花园,你也听到了昭妃与朕商量的事吧。你怎么看封赏连爱卿的事?”

他这是……想试探她能力?青画心中了然,脸上也带了微笑。

“赏黄金布匹即可。月俸和官爵不必动。”

墨轩诧异道:“为何?”

青画笑道:“因为人性如此,人心不足蛇吞象,陛下今日涨了那人官爵或者月俸,那人顶多感激一两个月,再往后就会习以为常,认为理应如此了。与其吃力不讨好,不如赏黄金布匹,多找些机会多赏几次,那人反而会感激陛下屡屡恩宠有加。朝中也会比加官进爵更为和乐,如果那人有些不满,便严惩几个贪赃枉法的,杀鸡儆猴也不无不可。”

墨轩惊异地睁大了眼,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般说法,少顷又皱紧了眉头。

青画了然他在想什么,低眉笑了笑:“陛下,‘帝王道’是给起码有一半权利或者干脆是朝中和乐太平盛世的帝王参照的,以现在陛下与摄政王的差距,正儿八经的帝王道终究是比不过歪门邪道。”

墨轩倏地站起了身,那一身锦缎镶金的黄袍在太阳下闪过一些碎光。他的眼里带了点不可置信,到后来又成了一丝迷蒙,最后在青画的注视下一点一滴凝滞下来,化成了深潭一样的冷静。

他说:“你师承何处?”

青画想了想,据实相告:“家师名司空。”

墨轩犹豫道:“帝师司空?”

帝师司空?青画愣了少许,她早就知道司空名气大得很,却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帝师”二字。听墨轩的语气,貌似这帝师的名号可是来头不小,真的是她那整日窝在闲云山庄没事遛鸟赏花折腾些毒虫毒草的师父司空?

就在青画踟蹰的时候,门外的太监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亭子,在亭外叩头道:“陛下,吉时已到,请陛下移架朝华殿。”

墨轩点点头,起身要走。青画在他走之前想起了一些什么,她看看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已经告退,才冒险喊住了他:“陛下,等等!”

“何事?”

“陛下说的那个连大人,也是连华?”

墨轩颔首:“你居然认得我朱墨的一个普通臣子。”

青画犹豫了片刻,才迟疑道:“如果是连华,他……应该是墨云晔的人。”这连华她记得的,六年前曾经受过墨云晔大恩,在摄政王府外面等了整整三天只求报答的那个人……

墨轩的神色有些沉寂,末了,他轻声道:“青画,你跟来吧。”

墨轩大婚之日的第二日是朱墨先帝的忌辰。论理,这忌辰该由皇帝墨轩与皇后一道去,只是墨轩的皇后的父亲被打入了“宁相反党”,皇后虽然没有被废,却早就被软禁在了凤起殿,已经足足有四个年头。这是宫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宫中后妃现在当首的是贤妃书闲。

书闲位居三妃之列,皇后没法陪同,她就是名正言顺陪同墨轩的嫔妃。而书闲陪同,一同跟去的自然还有青画。

先帝的陵园在都城的郊外。墨轩这次出行声势浩大,除了书闲,一同跟随的还有他昭妃想容。一列马车从清晨就驶出了宫门,旭日东升的时候,一行人已经到了都城郊外。

墨轩一人独坐一辆马车,青画坐的是和昭妃与云闲一起的那辆。昭妃似乎与书闲颇为有猜忌,平时笑吟吟的她今天摆明着是藏了心事,看着书闲的眼里充满了防备。倒是对青画的时候她还是神色自然,和颜悦色——

“画儿,渴不渴?”

青画摇摇头,憨憨笑:“不渴~”

昭妃又笑着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掏了个小包出来,笑道:“画儿,这是朱墨的玲珑糕,我今天特地为你带的,尝尝?”

青画小小诧异了一把,眼睁睁看着昭妃轻手轻脚地掀开小包,露出里面的淡色糕点。玲珑糕的香味在马车里渐渐弥漫开来,青画心头的迷雾也渐渐升起来,这玲珑糕的确是朱墨的特产,作为接待来使的糕点也不是第一次,她奇怪的不是玲珑糕,而是……昭妃为什么对她区别对待?她甚至……没有把书闲放在眼里,为什么对她一个“痴儿”照顾有加?

昭妃想容,她可不仅仅是一个妃子,她是可以让墨轩私底下叫“太傅”的人……

“画儿,尝尝看,这糕点在青云可吃不着呢。”

青画木讷看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想容的眼里满是笑意,像是一个长姐对幼妹般的神色;坐在一边的书闲早就白了一张脸,她的手已经拽在了她的衣摆上,显然是怕她真吃了那个糕点出意外。只是青画也知道,那糕点——并没有毒。

昭妃的手有些挂不住,含笑叫了声:“画儿?”

青画扬起憨憨的笑脸,咧着嘴摇摇头:“画儿不饿~画儿……想下马车!”

“不行啊,”昭妃笑道,“墓陵还没到呢。”

昭妃的话音刚落,外头的就传来了太监细长的声音:“贤妃娘娘,昭妃娘娘,品香郡主,墓陵到了,陛下请娘娘和郡主请下车。”

这一声,总算是将马车里的诡异气氛给冲淡了。昭妃不是个笨女人,相反,她很聪明。为了少一分被发现的危险,青画几乎是迫不及待跳下了车。也许是坐太久了,腿脚酸麻,宫里的马车又比寻常人家高大了不少,她这一跳没找到着地点,几乎是落地的一瞬间,一阵剧痛从脚腕传来,直接传到了手指尖……

边上侍候的太监大惊失色:“唉哟我的郡主诶,您倒是小心点啊!”

青画也在后悔自己的鲁莽,这墓陵地上铺的是大理石,硬得磕脚。她这一着地,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了,耳朵里嗡嗡直响,痛得她眼睛都快湿润了。

作为“痴儿青画”,她该哭的……

青画略略琢磨,才打算急急酝酿几滴眼泪,却看到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抹绛紫的衣摆。紧接着是一只手,白皙纤长的手,微微张开了手指,伸到了她面前。一个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郡主,可是伤到了?”

摄政王,墨云晔。

青画微微颤了颤,硬是没有挤出眼泪来。她红着眼睛抬头,不着痕迹地掩去了一瞬间眼里即将弥漫开来的憎恶光芒,用孩童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的手。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事情,很多年前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年少的宁锦背着自己的小包裹翻墙翘家,也是这样的时候见着执扇轻笑的他,他说:锦儿,你怎么连翘个家都会弄得这么狼狈?

很多年前,宁锦说:本小姐不要你拉!

很多年后,青画故作迷茫地摇摇头,语气含糊地喊:“不要你拉!”

她揉揉通红的眼睛,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身。意外地看到墨云晔新月一样的眼里闪过几缕诧异,就像是上好的玉石被打磨出了一丝光彩。当然,那仅仅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就恢复了温文和煦的眼神,轻轻颔首朝她身后行了个礼。

急急上前的是书闲,她小心地挡在了青画面前,低声斥责:“画儿!不许无礼!”

墨云晔莞尔一笑道:“郡主天真烂漫,无妨。”

墨云晔的声音从来都是带着股玉石一样的温雅,云闲听得脸红到了耳根,糯糯地扬起羞赧的笑脸轻道:“谢过王爷……”

书闲对墨云晔是什么心思,青画早就知道了,只是……看着她现在这副样子,青画却只是觉得看到了当年的宁锦。墨轩在这尴尬的时候走了过来,他朝着墨云晔谦卑一笑道:“七皇叔,时辰差不多了。”

青画被书闲牵着手走到了墓陵之前,看着来来往往不多的几个宫女太监把果盘祭祀之品搬到了规模盛大的陵墓之前,又点了几根蜡烛,往陵墓周围洒了香笺与寓意吉祥的凌荣花。墨云晔就站在陵墓之前,书闲与昭妃在他身边各站一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跪拜之礼。而墨云晔却站在他们后面一步之遥的地方,过了几许才跟着跪了下去,朝墓陵微微颔首。

皇家祭祀是天子之祭,自然是个盛大的仪式,只是普通人不知晓的是,天子忌日从来都是有两个,一个是真祭,一个是官祭。官祭是百官群臣集体朝拜祭祀,场面非凡,而真祭则是像今天这样,皇家亲子轻装便车行家祭。

朱墨皇家祭祖,青画一个邻国的郡主是不能站到队列里去的,照理她也不用行跪拜礼。几个太监就把她带到了陵墓的另一端一处凉亭里,碎碎念着让她不要乱跑,小心摔着。

凉亭比陵墓高出一截,青画远远看着,眼色凌厉。

照理她是没资格跟着墨轩皇帝一道出来行这祭祖之礼的,她知道,墨轩这么做的缘由只可能是一个——他想把她带到墨云晔身边。他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做一场好戏给他看,证明她够资格与他一起谋事。而她……也已经准备好了,宁锦和墨云晔的这场赌局,其实早在青云皇宫再相遇的时候就已经开了局。

一场祭祀,花了约莫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墨轩与墨云晔也都到了凉亭之内。宫女太监们在石桌上摆开了几个小点心和一壶酒,墨轩与墨云晔一派和合地坐在石桌边上,把酒言欢。

酒到半酣,墨云晔忽然道:“听说贤妃最近染了风寒?”

书闲红了脸,唯唯诺诺地拉着青画的手站在墨轩身边。末了,墨轩笑道:“爱妃已经无妨,只是……怕是这次不是风寒。”

墨云晔眉梢一挑,一折纸扇轻轻合上了:“陛下的意思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宵小之辈使了些法儿,贤妃倒是没事,只是……”墨轩看了一眼青画,沉吟半响才道,“吓坏了品香郡主。她这几日都吵着要回青云。”

“是么?”

墨云晔轻笑,纸扇在他手里被轻轻打开了,他的眼色如琉璃,清清淡淡地瞥向青画。

青画咧着嘴扯着书闲的衣袖蹭了蹭,不去迎他的目光,视他的目光为无物。她已经彻彻底底想通了墨云晔的意思,使了劲儿去配合他。他说她疯癫地整日吵着回青云,如果她真吵了起来,那也太巧合了,一个傻子首先的特征是言不符实。她瘪着嘴抱紧了书闲的胳膊,把头埋进了她的臂膀里,嘿嘿直笑。

“青、云~”

书闲揽着她无奈地笑:“画儿,别闹。”

墨云晔斟了杯酒轻轻品了一口,淡笑道:“既然如此,如果品香郡主不嫌弃,可以去我府上小住几日。”

墨轩笑道:“七皇叔美意,侄儿谢过了。”

从始至终,青画都没有看上墨云晔一眼,她只是静静听着他平平淡淡和煦文雅的声音,压抑住心里不断扩大的疑虑——墨轩这一招实在不算什么高招,他想把她送到摄政王府去是摆明了的事情,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墨云晔会如此配合。他是个聪明极致的人,不会听不出墨轩那不算聪明的伎俩。

青画有些疑惑,她压着自己的目光逼自己露出副迷蒙的样子抬起头,没想到正对上了墨云晔含笑的目光。

他轻道:“品香郡主,就请到寒舍小住些日子罢,可好?”

书闲手颤了颤,抓住了青画的肩膀,她盯着青画的眼轻声问她:“画儿……你,想去摄政王府吗?”

青画甩甩手直笑:“嘿嘿,王府~”

书闲沉默不响了,瞅了墨云晔一眼,目光中有一点点的晦涩,有一丝丝怅然,最后停在了青画脸上——她终于还是没有笑,只是眼里有着浓重如乌云的矛盾,她闭上了眼,轻轻叹了口气。

“好好照顾自己。”她说。

青画却只是傻笑。

她不能表现出半分异样。书闲对墨云晔的感情,她懂。只是……这不是一场感情的角逐,这是一场孽缘,一场迟到六年的审判。书闲的照顾,她只能感激在心里,尽最大的力阻止她陷进去是最好的报答。

墨云晔低眉浅笑:“品香郡主,你可以称在下一声云晔。”

青画也在笑,却不答。

这一场的赌局,终究是开始了。

天色渐晚,书闲照情理是不便在摄政王府过夜的。本来半日的行程一直拖延到了黄昏,书闲才吩咐贴身的侍从去通报一声墨云晔准备启程回宫。

临分别,青画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把书闲给拉到了亭中。她问书闲:“青云太子不在宫里,会不会出什么事?”

她当然不敢说是半个月前在摄政王府里面看到了青持出现在以前宁锦住的破院,青云与朱墨之间往返需要半个月,青持怕是从书闲和她离开不久就出了宫跟到了朱墨,哪怕他仅仅在朱墨待了两三天,往返可是一个月的行程。如今青云皇帝年老,大权基本上已经移交给了青持,他这一出走不知道又会惹出多少乱子。

书闲愕然,愣了片刻才笑道:“画儿你见过我三皇兄了?”

青画不做声,默认了。

老皇帝有意撮合,这个她早就知道。她也知道,她一个“初愈”的痴儿能够让老皇帝费心思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她家满门忠烈可遮人口平朝中对太子妃的争执,二来,是因为她师承有帝王师之称的司空。她若为太子妃,司空就说不定会出山。老皇帝要的是一个忠烈后,名师徒,温顺媳。

书闲的神色有些异样,呆呆看了青画好一会儿,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一双明亮的眼睛都眯成了新月。她难得起了几分玩赏的心思,看着原地踟蹰眉头紧皱的青画又觉得分外的有趣——这个从小就人小鬼大心思缜密的妹妹,也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似乎是一眨眼的事情,那个在黑夜里吃力的撑着一盏和她差不多高的灯替她照亮地上的路的痴儿青画,已经不知不觉长成了个清丽可人的窈窕淑女。只是模样变了,性子却依旧深沉得一点都不合年纪。难得她有现在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书闲发现这半月的阴霾被清了一大半,不由起了调侃的心思。

她笑道:“画儿,父皇曾经嘱咐过我,说这一趟你陪伴左右,让我多在你面前唠叨一会儿,三皇兄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青画一愣,难得跟不上云闲的思绪。

她这副样子被云闲看在眼里,又是一顿嬉笑,嬉笑之后又是叹气:“画儿,你别看三皇兄性子平和,他可从来是个没心没肝的主,没入心的东西他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六年前他从朱墨带了个女子大修陵园,守丧一年,可是当着所有权臣的面,所有人都知道,青云的三皇子怕是要终生不娶了……”

“终生不娶?”

“是啊,六年前你在宫中自然不知,这些事情和宫闱丑闻差不了多少,是不大有人敢提的。六年前,出走了好些年的三皇兄忽然回到青云,还带着一身的伤和一个早就死了的……他像当年的太子大皇兄借了三千兵将,彻夜修陵园。陵园一落成,他就在陵园边上住了下来守着那个人,多少人去劝都没有用。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三皇兄是被一个女人彻底毁了的……只是那时候他不是太子,他婚配与否的争辩倒只是一时的事情,直到一年后太子遇害,他不得已继任太子才回宫,据说那时候他变了个样儿,连父皇都没认出来……对了,那时候正好是画儿你和司空帝师离开的时候。

等三皇兄成了太子,父皇就开始逼着他娶太子妃,朝臣的女儿家都看了个遍,父皇连下面送上来给自己的秀女都送了好几个到三皇兄那儿,都被打发了。然后,你回来了。三皇兄第一个没有立刻回绝的就是画儿你。”

书闲的声音并不沉重,说到末了,她是笑弯了眼的。青画却听得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是青持六年前把宁锦带出了摄政王府,是青持在青云都城郊外修了一座陵墓,她知道青持年近而立之年却仍然未娶,可是从来没有人这么清楚地把这些事血淋淋地展现给她看——六年前,她不醒人事的时候,他厮杀得了一身的伤;她在青云的皇宫里不敢面对自己变成了一个10岁痴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候,他拖着一身伤把……带到了青云,借兵,修陵墓;她锦衣玉食装疯卖傻自以为老天不公的时候,他却在荒郊野外默默守灵;等到他回宫继位,她却已经跟着司空离开了,一去就是五年。

青画埋着头笑不得,哭不得,闭上眼依稀看到的是那夜在宁锦墓旁茕茕孑立的一袭青衫,一壶醉嫣然,多少年的形影相吊。即便如此,他还是温和地对着怕是那个早就尸骨无存的墓道一句:小姐,您这六年,在青云可曾住得惯?

“宁锦”早就尸骨寒,毫无知觉;“青画”才十七,青春正茂;“宁臣”却已经二十有八,身为青云太子却未娶。

一个宁锦,于梅子初黄时相识,嬉笑三年,换来他十年心神俱伤。

青画埋头苦笑,任凭凉意席绢全身,她扪心自问:宁锦……何德何能,让你如此相待?

“画儿,三皇兄是个重情义的好人,他既然没有回绝父皇私下提起的你们的婚事,画儿,我很想你努力一下,你可别……”书闲的声音本来柔和,因着青画长久的沉默而带了几分诧异,“画儿,你……哭了?”

哭?青画抬起头,发现书闲的脸模糊了些,有些看不清。

“没有。”她咬牙。

书闲叹了口气:“画儿……”

门口传来脚步声,打断了书闲未完的话,继而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声音响了起来:“贤妃娘娘,轿子已经备好了,可以启程了。”

书闲点点头,回眸看了埋着头的青画一眼,轻轻地把怀里的物件捂紧了些。她这个小动作不大,却还是被刚抬头的青画发现了,一时间,她有些泛红的眼里露出几分踟蹰,看得出是有些不忍和忧郁。书闲笑了笑,安抚她:“没关系。”

青画咬牙道:“你要是……”

书闲只是笑,轻轻摇头:“没关系,画儿,真的没关系,你不要介怀。”

一顶香轿,载着书闲体体面面离开了摄政王府。书闲一走,青画贴身的侍从就都回到了她身边。她的手上沾了些刚才的糕点沫,粘糊糊带了点颜色。小易见了,从怀里拿出块手绢替她擦手。

青画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小易拿在手里的娟帕。小易是墨云晔的心腹,很多年前几乎人人都知道墨云晔贴身带着两个红颜一对姐妹,一个秦瑶,一个秦易。秦瑶后来成了他的侧妃,而秦易却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里。她也是嫁到王府才知道,原来秦易当了王府里一个寻常丫鬟,只是以墨云晔的个性,怕是越是不起眼的角色才是他的棋子。

在摄政王府,青画是个“痴儿”,但是过了今明两日,她是不是痴儿却已经没有多少区别。她想了想,冒险开口:“小易,你讨厌秦瑶吧。”

小易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眼里有一丝诧异。

青画笑了:“你憎恶她,对不对?”

小易脸上的愕然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她愣愣看着青画,这个不久前还憨态可掬的小姑娘,她的眼里总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会儿却清亮得震慑人。

夜,还是来临了。

摄政王府是不备晚宴的,听说这是墨云晔的怪癖,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晚宴是从来不备的。除了青画初到王府那次有过一次,其余的晚上都是丫鬟端了饭菜到她的房间。

这一顿,青画吃得有些忐忑,早早熄了灯,灯灭之后静儿悄儿是不能进主卧的,小易又被她打发去了做事情,品香小居里此刻是静谧一片。

青画辗转难眠,末了披上了衣服偷偷出门——她很想去西院,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去看看。也许是去看青持在不在那儿,也许是去看宁锦存在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许是去看所有的债所有的恨,不管是什么理由,在这暴风雨前的最后一夜,她想去做些什么。

晚上的摄政王府守备还是比较森严的,只是西院不会,那儿没有一个守备。

青画慢慢踱步,夜色掩去了她的身影,快到西院的时候,她却在那儿的湖边亭谢里看到了另一个身影。月色衬得他的身影与水中月,过耳风融成了一体,温润无比。

墨云晔,化作灰她都认得他。

从朱墨边境到都城总共有半个月的路程。这半个月,青画都一直扮演着痴儿的角色,半点都不敢含糊。只是这一路,最让她担心的不是墨云晔会看出她什么马脚,而是书闲的心思。

送书闲与青画的是一辆轻纱垂曼的乌木马车,马车后舱的窗户上挂着遮阳的青色丝曼。青画不止一次看到书闲轻手轻脚地撩起那丝曼,悄然凝视着马车外面的景致,眼色如秋波——女儿家神色一显无疑。她这样偷偷看他,已经足足十数天有余。

青画原本已经被午后的阳光日光催得昏昏欲睡,却不止一次被忽然灌进车里的冷风惊醒,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她顺着书闲的目光往外看,见到的是墨云晔绛紫的衣衫,衣袖如云。

此景此景,青画微微皱起了眉头,思量许久后她收敛了脸上的稚嫩痴相,沉道:“书闲,你是要嫁朱墨皇帝的。”

书闲乍听到她已经半个月不曾听到的正经语调,先是愣了片刻,半晌回过神来,她惊诧地盯着青画,白皙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画儿……”

青画皱着眉头思索着用词,末了才道:“他不好。”

她曾经是痴恋他的宁锦,她当然知道墨云晔对初长成的少女的蛊惑力有多大。他位居高位,是朱墨堂堂的摄政王,他仪表堂堂,儒雅俊秀,在朝中向来有温玉君子的美称,他能文能武,是率军的将才,是舞墨的雅客,他的一颦一笑毫无半点皇族子弟的嚣张气焰,他只有修竹汀兰的清雅。怎么看,他都是个谪仙一样的人物。只是也正是因为她是宁锦,她才知道他墨云晔这副谪仙的皮囊下面留着的的的确确是皇家薄幸的冷血,为权为势,他可以翻脸不认人,可以微笑着把毒药递到曾经旧爱手上,看着那个人一点点就死……

书闲是个善良单纯的人,论真实年纪她比书闲还长了几岁,她眼里的东西,她又怎么看不出来呢?

书闲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她小心翼翼看着青画,轻声问:“为什么不好?”

青画语结,只是皱眉道:“书闲,信我。”

书闲脸上的神情微微呆滞,就仿佛是万紫千红的花园里忽然起了秋风,花未落,万物却已经带了颤儿。她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裙摆,盯得眼睛都发红了,末了,眼泪就落在了裙摆上。

她说:“他不好,我便不要了。”

青画却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信我?”她本来也只是想提醒一下,却从未想过,书闲会因为她一句话就……

书闲揉了揉眼睛,抬起脸时脸色已经有些苍白,她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犹豫了片刻拉过了青画的手握紧了。她说:“画儿,虽然你有很多秘密我不知道,虽然我猜不透你的想法也不知道这次你执意跟随我的目的,可是当年救命之恩我终生不会忘,父皇不曾关心我,我的兄弟姐妹也都不把我当个人看,我信你,无论何时何地何事。”

一字一句,漫长而坚定的一句话从书闲口中吐出来,叫青画屏住了呼吸。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着书闲,那时候她提着灯,她跪在地上找玉燕的情形似乎还近在眼前,如今这个美丽明艳的青云公主脸上依稀还带着几分六年前的影子,眼里是青画不大了解的执拗。

青画不知不觉笑了,除了宁臣,这是她活了两辈子,第二个肯待她如此的人。她握了握她的手,真心道:“谢谢你,书闲姐姐。”

也就在这天,青画“这辈子”六年来第一次卸下了心防,真心诚意地交了第一个朋友,姐妹。马车里的气氛比过去半个月都融洽了许多,时辰过去得也越发不着痕迹。不知不觉,这一路已经行了整整十七天,而朱墨皇宫——也总算是到了。

这朱墨的皇宫,青画上辈子倒是去过几次的。上辈子宁锦的爹爹是当朝的丞相,达官贵人的儿子多半会被压着上私塾学武学文,女儿们却是清闲无比的,也就经常会被闲得无所事事的太后皇后招了进宫,陪着皇子公主戏耍。一来是当个玩伴儿,二来也是从小物色嫁娶的对象。宁锦是个野惯了的,爹爹怕她惹祸端,从小就把她藏得好好的,结果十二岁那年她还是被闲来无事的老太后发现了,一句话直接捎到了丞相府,说是让宁相赶紧把藏着的宝贝送到宫里给大伙儿瞧瞧,不然,小心没过目就直接越俎代庖找个皇子给许了。

宁相无奈,这才送宁锦进了宫,第一次见了墨云晔。

青画与书闲入宫的时候已是黄昏,宫里的术师掐指算了算,说是今日不是黄道吉日,书闲与皇帝还是隔几日再见为妙。一句话,便把堂堂青云的来使和书闲分成了两拨人。一拨去正殿面圣,一拨直接去了招待使臣来客的穆仪宫。

皇宫里面到处都是耳目,青画此刻是个被书闲牵着手走的“痴呆”,自然是不能跟随使臣去面圣的,所以她只能跟着书闲去穆仪宫。只是带路的两个小太监却犯了难,他们正抓耳挠腮地呆立在半道上,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飘来飘去带了几分不确定,却又不敢回头看她们。

书闲盯了半晌笑道:“你们是新来的?可是忘了路?”

两个小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跪地行了个礼:“奴、奴婢该死,负责接引两位的公公方才犯了病……”得罪了远道而来的使臣,听说还是未来的皇妃,这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忘了吗?”

两个小太监哆嗦得更厉害,“奴婢记得、记得!”

他们二话不说,匆匆决定了一个方向,指引着青画与书闲走——青画仔细抬眼看了看那方位,手僵了些许。虽然是时隔那么多年,这皇宫的大概位置她还是记得一些的,那两个小太监指引的方向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该是临仙殿,是平时皇帝闲暇玩赏的地方。假如时候不巧皇帝正巧从临仙殿赶往正殿接见使臣的话,恐怕会撞上。术师黄道吉日之说总是个刺儿……

青画停下了脚步,在原地思索着怎么让一个痴儿指出正确的路。

书闲惊讶回头,疑惑不解:“画儿,你怎么了?我们快走吧。”

两个小太监也面露焦急之色,他们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估摸着乃是吓得。

青画皱着眉头不说话,眼看着小太监们已经认准了那条错误的路,她灵机一动抓着书闲的手用力晃了晃,伸出手指着相反的方向,回头扬起一抹霸道任性的笑容,口齿不清地嘟囔起来:“姐姐,画儿、要去……那里~不要去那不要去……”

书闲惊讶道:“那里?”

两个截然相反的主意让所有人都拿不稳了,一伙人就站在了半道,直到一个有些突兀的男音响了起来——

“穆仪宫在南边,青画小姐指的是正道。”

那声音温雅无比,却让青画浑身僵硬,两个小太监更是吓得两腿直发抖,赶忙下跪连连磕头直道:“王爷恕罪,奴才该死!”

墨云晔。

青画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陪同几个使臣一道去面圣,更不知道他到底在旁边看了多久,她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自己方才的神态动作——除了忽然闹腾要去相反的方向,其余她都时时刻刻遵照着一个乖巧的傻子该有的安静,应该是一点情绪都没有泄露出来的……她悄悄松了口气,却听见墨云晔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他说:“青画小姐认得去穆仪宫的路?”

墨云晔,他就是有这种能力,即便是对一个傻子,他也能保持着翩翩君子风。只是这君子作为却让青画觉得毛骨悚然——问一个傻子这样的问题,这是一个正常人所为么?还是说……他压根就没有卸下对她的防备轻信她这个陪嫁的是个天生痴呆?

时候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笼盖着朱墨的皇宫,也把墨云晔的发梢衣角染成了金色。他的神情是雅致的,只是漆黑的瞳眸中的凌厉却一分分显露出来,越来越浓烈。

青画悄悄提了口气,睁着迷蒙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他眼里的激流暗涌。傻子,是不懂得害怕人心和人眼里的杀意的,所以她不怕,她必须装作不怕,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那里面露出了一丝丝微乎其微的惊疑,她突然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笑得眼睫都弯了,迷蒙的眼因为这抹笑而带了几分光泽——一瞬间,她居然看到了墨云晔如墨的瞳眸里一阵眼波。

青画不确定他是不是因为自己突兀的笑才惊异,她只是做着寻常痴儿都会有的神情,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墨云晔神色如常,倒是书闲开了口:“王爷,画儿她是小孩子心性,还请王爷莫要见怪。”

墨云晔莞尔一笑道:“无妨,本王……甚是喜爱青画小姐天真烂漫。”

几句寒暄本不足为奇,青画却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她当然知道墨云晔的心思何其细腻,他定是起了什么疑心。去穆仪宫的路上,她打起了十分的警惕。

穆仪宫是朱墨专门招待来使的别馆。书闲虽是和亲的公主,但是没见过朱墨的皇帝之前她不曾有过封号,也无法在后宫安置,所以只能暂且住在穆仪宫。

少顷,日落西山,初到朱墨皇宫的第一日总算是过去了。只是穆仪宫却出奇地热闹,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来了一拨又一拨,都是受了各自的妃嫔主子的遣派来送礼的。书闲是何等的身份,她是邻国的外嫁公主,日后面圣完毕自然不会从更衣之类的做起。故而她人才到别馆,巴结的礼就已经堆满了。

更有甚者亲自登门,已经坐在了厅堂之上。见了痴痴傻傻的青画,连她都连带着讨好了进去。

难得有人自动送上门,青画起了些小心思,扯着一个宫婢嚷嚷:“画儿,要见皇帝!”

那宫婢笑吟吟地解释:“小姐和公主现在还不能见陛下,得等月圆那夜才行呢。而且今晚陛下款待来使,恐怕也无暇。”

穆仪宫里人来人往,也没有人注意到青画的踪迹。倒是书闲悄悄抽了个空问她:“你想见朱墨皇帝?”

青画点点头,找了个空暇撤离了那热闹非凡的前厅。她决定去外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些朱墨皇帝的事儿。

朱墨的皇帝名为墨轩,刚刚年满二十,听说是个纵情声色的帝王。论辈分,他应该叫墨云晔一声皇叔。墨云晔位居摄政王,兵权在握,墨轩握有的权利不过是接待来使之类,他地位虽尊贵,只是却是十足的傀儡。

青画想找他,就是想看看这个纵情声色的帝王究竟是不是无能之辈。如果他只是装作荒淫无道的模样以削减墨云晔的地方,他还有心夺回皇权,那么,他会是她最强的盟友。

自古皇宫里的消息总是传得最快,青画本来只是想出去打听一下皇帝墨轩平日的所作所为,她随便找了个宫女含糊着语气问,却没想到连此时此刻墨轩在哪儿都问了出来。

宫女说今日陛下接见完使臣,并没有翻哪个宫的牌子安歇,而是独自去了御花园赏月。

这对青画来说可是个好消息,如今这宫里最为受关注的地方应该是穆仪宫,最热闹的地方也是那儿,想来是没有人会关注她一个小小陪嫁的行踪的。今晚的月色甚好,虽然时候不早,路却还是看得清的。青云与朱墨的民风不同,服饰也差了许多,青画的打扮与宫女嫔妃都不同,也正是因为这身打扮,一路上的侍卫没个敢拦的。她也不掌灯,独自抹黑着在宫里兜了一圈,到底还是找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清净得很。墨轩这皇帝一句话说要独自赏月,宫女太监嫔妃自然没有一个人敢进去的。青画是外使,到底墨轩也没说不准人进花园,所以也没人敢拦她。

青画知道,今晚并非月圆之夜,赏月之说未必可信。御花园里静谧万分,除了虫鸣鸟叫没有半点人息,她屏着气息在御花园里溜了半圈,终于在湖边见到了个身影。

周围没有宫灯,她只能借着月光看到那是个纤瘦的身影。月色洒在湖面上泛着点光,都衬到了那人的衣衫上,那衣衫便泛了一点点的月白。

青画默默站在离湖边不远的地方,并不急着靠近——这个人,就是墨轩皇帝吧?早在青云的时候就听说朱墨的皇帝纵情声色,好色贪杯,九成的人都已经忘了他才是个十七少年,青春伊始。

“你来了?”

墨轩有些沙哑的嗓音在静谧的湖边响了起来。

被发现了?青画心里诧异,却不敢贸然出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屏着呼吸,没过多久便瞧见又一个纤丽身影从另一边走了出去,到了墨轩身边。借着月光,她依稀可以看到那是个女子。

那女子朝他行了个礼道:“臣妾来迟了,陛下恕罪。”

墨轩摆摆手道:“无妨,太傅请起。”

那女子有些机敏,才站起身就四处打量周围的情形。好在青画站着的是一处灌木便是,她只要微微闪身就可以把自己藏在后面。她看着那女子惊诧万分——她确信刚才没有听错,朱墨皇帝称那女子,居然是“太傅”。堂堂朱墨,什么时候竟然有了女子为官的先例吗?而且还是帝师!这太不可思议了……

墨轩在湖边找了处石头坐下来,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他说:“太傅,我们上次讲到奖惩,好比连爱卿一手促成了青云与朱墨的和姻,论理该赏,但是怎么个赏法才是符合帝王之道呢?”

那女子道:“帝王之道在仁义并施,加官进爵,荫蔽子女,增长月俸皆是恩典的好法子。”

墨轩沉道:“朕这皇帝当得……加官进爵荫蔽子女,那恐怕是害了连爱卿在朝中被大部分皇叔的人抵触,如此看来,就只剩下增长月俸,才能让他感恩效忠了。”

那女子道:“陛下尚且缺些年岁,权势之事……不必操之过急。”

墨轩道:“是,朕羽翼尚且未丰。”

青画默默看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黑夜里,女子为师,这个传说中荒淫无道的皇帝居然是在学着帝王之道……墨云晔既然要坐稳这个摄政王,就必须愚化这个货真价实的皇帝,平日里自然不会让他接触帝王之道之类给他添堵的事情。恐怕朝中的太傅也是墨云晔授意教授的吧,所以墨轩替自己找了个太傅偷偷学。而女子为师……一来晚上与女子相会符合他“荒淫无道”的名声,二来恐怕也是掩人耳目的好办法,如果他今日会面的是个朝臣,恐怕早就有人上报了墨云晔去……

这皇帝,果然不是个无能之辈。

青画站得是个下坡,腿脚已经有些麻木,稍不留神便触动了一些灌木,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谁?”那女子惊道。

一时间,青画想了很多东西,譬如按兵不动,譬如拔腿就跑,譬如当个缩头乌龟装成是不小心路过的宫女,总比去亲身经历那要砍脑袋的场景好。可到了最后她还是叹了口气提着裙子走出了灌木丛。

月色如纱,正好映衬着那两人的脸,正好被她看清了——墨轩一脸防备,脸上的表情仍然有些少年青涩,只是眼里的神情却是肃杀凌厉的;那女子的面容姣好,穿了一件轻纱绮罗衫,却是白天见过的,似乎是来拜访书闲的嫔妃之一,昭妃。她的眉宇间也有杀意。青画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柔婉,却没想到她到了晚上会是这么副厉害样子。

青画明了,这昭妃大概是墨轩亲自提拔的忠臣女或者有才女,说是封妃,其实是找了个女师掩人耳目。今天被她撞见了,假如她不能拿出点什么让他们信服,她估计是生还无望。

墨轩也在细细打量着青画,语气傲慢道:“你是谁?”

昭妃凑近了些看清她,轻轻松了口气答道:“陛下,她是书闲公主的侍嫁青画,是个痴儿,不必介怀。”

墨轩疑道:“痴儿?”

昭妃笑了笑,几步到了青画面前,把她拉到了墨轩面前让他好仔细看清她。

青画不反抗,任由她拉着,她盯着墨轩的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皇帝年纪终究是小了些,只是眉宇间的气势却已经露出了一些苗头,只是他藏得很好。

昭妃拉着青画的手柔声道:“画儿妹妹,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来花园?是不是不认得回穆仪宫的路了?”

青画默不作声。

昭妃笑道:“陛下,那臣妾就先送画儿妹妹回穆仪宫了。连大人的封赏就照方才的主意定了吧。”

青画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她不反抗,乖乖拉着昭妃的手走出了御花园。一路上,她不止一次偷偷打量这个名不副实的昭妃,论容貌,她不似江南女子般的柔美,反而带了几分大漠的英气,听她刚才在花园里的谈吐怕是颇有些学识。只是这份英气却只维持到御花园门口,一出花园她就成了一个普通的嫔妃,明艳照人,柔婉有礼。而墨轩,则是在她出御花园后就招了几个歌姬舞姬进花园,说是要邀月共舞。

青画想笑,看来,墨云晔这六年来在朱墨的日子也未必一帆风顺,至少有这么两个深藏不露的人在时时刻刻算计着他每一次坠马的机会。

回穆仪宫的时候,书闲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看到她的身影书闲急急迎了上来:“画儿!”

青画挣脱了昭妃的手抱上书闲的腰,憨笑道:“书闲姐姐~”

昭妃笑道:“公主可得把她看好了,我是在御花园找到的这调皮丫头,这几天路滑,可别跌了摔了。”

书闲颔首:“多谢……”

昭妃含笑:“我叫想容,比公主虚长了了一岁,公主不嫌弃可以叫一声想容。”

青画刚才出了点冷汗,手心的潮湿感还在,乍听见昭妃的名字又突然想笑:云想衣裳花想容,这名字倒好,只可惜配着这么个果敢的巾帼还真是……浪费了。

告别了昭妃,夜色已经过去了小半。青画在朱墨皇宫的第一个晚上是和书闲同塌而眠的,不是没有多余的房间,而是书闲坚持要同榻。青画素来喜欢独处,同榻就等于是不眠,她本能拒绝,只是书闲执拗起来也不是常人可以劝的。到末了,她还是睡在了书闲的榻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书闲以为她睡着了,她还是没有睡着。只是她这些年跟着司空也学了些修身养心的调息之法,只要静下心来,呼吸是和睡着了差不多的。也因此,她发现书闲稍稍靠拢了些,拉起了她的手。

“画儿,我其实是害怕。”

“前夜,墨王爷暗示我让我听他调遣……”

“画儿,墨王爷样样都是俊才,可是你说他不好,所以我提防了点儿,结果……”

“你知道吗,秦将军已经不在了,那天晚上他暗示我为他效命的时候,秦将军正好在门外……结果没过几天,他就暴毙了,说是急病……”

“画儿,我怕他迟早会发现你不对劲,我发现他总是在看你……”

青画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地压着自己的气息。她知道自己的手被书闲拽得有些紧,也知道耳边有些湿润的是书闲的眼泪。她不知道的是——这一行半个月,书闲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她一边爱慕着墨云晔这白眼狼,一边却因为她一句话时时刻刻提防着他,等到发现他的危险后她还同时发现了墨云晔在对她身边一个痴儿的的关注,偏偏这个痴儿还是个假痴,这些,怕是把这个柔弱的公主给压得喘不过气吧。

“画儿,临行前,父皇还给了我一道圣旨……”

书闲絮絮叨叨说着,她的声音很轻,轻到有些字眼青画压根就听不清。漫长的断断续续的话,只有一点让她浑身都凉透了——书闲说,墨云晔总是在看她……

青画自己有几斤几两她再清楚不过,论年纪她才十七,与墨云晔差了一截,论长相从不梳妆敛容的她不过是清丽之辈,论性情,她可是个结结实实的傻子,论相处时间,她和他这半个月来除了那次客栈桥头外几乎没讲什么话,这样的一个人,堂堂摄政王怎么会起别的心思?

照理,她也不曾露出什么马脚,那他常常看着她,会是在看什么?

墨云晔,他到底想做什么?

墨轩说,青画,你跟来吧。

今日是大婚,她能跟去的自然只有婚场,他这句话说得随性无比,青画却听出了一点点意味,他这算是……暂且承认了她?

墨轩的寝宫离朝华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青画跟在他身后出现在了婚宴场上,顿时成了所有人的焦点。在场的所有大臣都知道,青画这个痴儿可是朱墨的贵客,是以后要回去当青云太子妃的,所有的人都在揣测,难不成是陛下……临时起意收了她?一时间,场上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怪异。

青画默默跟在墨轩身后,对周围或诧异或同情或嫉妒的目光视而不见,她只低着头,看着脚下金贵华美的地毯,不远不近地跟着墨轩。她当然知道,这大概也是他给的考验,看她在这么多人明知的误会中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假如她退却了,那就是她没胆没担当,假如她干干脆脆表现出不是疯子的模样,那她就是鲁莽,假如她和他保持了距离,那她就是无诚意……

这墨轩皇帝,年纪虽然不大,心思却也是八面玲珑的。

青画低头略略思索,眼角露出一两分笑意,干干脆脆抬起了头盯着墨轩看,抢在他前面走到了皇座边上,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眯眼笑。这一笑,宴场上又是一阵错落的议论声,嗡嗡直响,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青画抓着自家裙摆,冲着底下的文武百官后妃佳丽们咧嘴一笑,就是要坐到皇座上去——

“哎呀青画小姐留步!”

就在青画几步跨到皇座前的时候,一边伺候的太监尖声叫了,手忙脚乱地扶住了青画,猛力把她拉开了一大截。太监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禁不住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的脑袋上已经布满了厚厚的一层汗,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墨轩,又把青画往皇座之下的宴场力拉了好几步才絮絮叨叨道:“青画小姐,那位子您可做不得,您还是好好坐到下面去,或者和几个娘娘们玩去,听话。”

青画瞪大着眼睛水盈盈地看看墨轩,不吵不闹,朦朦胧胧看着他。她知道,这目光外人眼里是一个傻子有的迷蒙,到了墨轩这个知情人眼里,就是别有意味,再加上她方才的举动,恐怕就是血淋淋的挑衅了。

她其实只有一个目的,让他知道她有这胆量和应对手段去与他合谋而已。

墨轩微微一笑,不知道何时已经换上了一脸的风流相,对上她牲畜无害的眼神,他眼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稍稍挑了挑眉。

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青画企图坐上皇座,这件事如果是正常人做了,那就是死罪!可是她是个痴儿,还是别国来的郡主,更有可能是青云未来的太子妃,这身份却非同小可。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知道,墨轩会怎么处理这件公然冒犯天威的事情。所有人都静默着皱眉低头,今日是皇帝大婚,喜气洋洋的日子,偏偏出了这档子事,谁也不知道后果会是如何……

宴场上奏的本来是一支高雅清新的曲子,此刻周遭尽数安静了下来,好好的清平乐居然也带了几分颤。

青画状似不经意地扫眼过宴场,只看到了两个人面色不改,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一个是昭妃想容,一个是……墨云晔。只是不同的是,昭妃的眼里是满满的笑意,她似乎只是看着墨轩奇特的表情想笑,而墨云晔……则是直接把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他的笑容里带着三分□,七分温煦,就像是看着一样好玩的东西一般,兴致盎然。

被人当做什么时兴好玩的物件一样看着,青画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墨云晔的目光总是太过柔和,上辈子她年少不更事的时候曾经对上了就会脸红心跳,现在她却只感到透骨的恐惧。那是——被蛇盯上了的猎物的感觉。

墨云晔,他是朱墨堂堂摄政王,是世人眼里的翩翩佳公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恐怕也只有青画知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不知道填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进去……他越是这般的神情,越让人毛骨悚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捉摸不定的目光,她低下头笑了笑,一不做二不休,在原地扯着身边太监的袖子,指着高高在上的皇座直嚷嚷:“画儿要上去,上去!”

见她如此,墨云晔的目光中便带了一丝玩味。

太监吓锝不清,哆哆嗦嗦地拉着她的手腕絮叨:“画儿小姐啊……您,您听奴婢一句劝……这可玩不得啊……”

从始至终,墨轩都静静地站在一边,既不作声也不表态,只是静静地看着青画把一个顽劣的小孩表演得入木三分。直到那拉扯着青画的太监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又瞥见远远走来神色急促的书闲,他眼底的那一丝风流神色总算是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通透的光亮。

不消片刻,匆匆赶来的书闲急急到了皇座之下,从太监的手里把青画的手腕拉了出来,拽到了自己身后,满眼惴惴不安地朝墨轩行了个礼道:“陛下,画儿她……”

墨轩低着头沉吟了片刻,抬头的时候目光是三若有所思,他笑道:“不知者不罪,朕自然不会与一个孩子计较。”言毕,他不动声色地朝青画笑了笑。

所有的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等候在一旁已经许久的宫女这才颤颤巍巍地提着花灯走到了殿中,对着墨轩盈盈跪下轻道:“陛下……吉时到了,您……”

墨轩颔首:“行礼罢。”

欢快的宴乐又重新响了起来,青画不着痕迹地退到了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场上的一片繁华。书闲的心思似乎还在她身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看她,似乎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青画的心思却被方才宫女手里提着的花灯给吸引了过去——

那花灯里面盛的是一种透明的汁液,点燃了之后香气四溢。这花灯里的油参合的是一种叫青莘的草,长在朱墨的高山之巅,因为气味芳香又谐音“情深”,故而被用作婚礼之上的彩灯。这草很是难得,是宫里特有的熏香料子,寻常官宦人家根本消耗不起,她也只在上辈子她还是宁锦的时候见过一次。皇家婚礼自然是奢华至极的,只是引起她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青莘的气味……

这味道,深而悠扬,恍人心神,本来是安神定心的药效,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隐隐有些胸闷。而书闲的脸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比平常还白了好几分。

青画站在原地踟蹰的时候,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昭妃笑吟吟地走了上来,轻轻挽住了她的手,对着还在往这边打量的书闲笑了笑道:“妹妹可别误了吉时,画儿我来照顾吧。”

礼乐奏响,锣鼓齐鸣,青莘花灯把书闲和墨轩围了起来,衣着鲜亮的舞姬们跳起了朱墨最古老的祈神舞……青画被昭妃拉着稍稍往外走了一些,避开几乎无处不在的舞姬们的脚步,到了不远处的花池边。

“画儿妹妹,你不舒服?”

不……舒服?

青画微微皱了眉头,抓了一把自己胸口的衣襟。她的确不舒服,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了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有几分晕眩,看着远处的东西还带了几分重影儿,不大看得真切……倒有几分中毒的样子。可是自从入宫,衣食住行她都仔细检查过,这五年来她都与毒虫毒草做伴,如果真有人下毒,她应该不至于会有疏漏的地方……

“画儿妹妹?”

昭妃有些焦急的声音就在耳畔,青画只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嗡鸣,脑中糊涂一片,心思却越来越明朗了——她咬咬牙稳住心神,皱皱鼻子勉强笑道:“好香……是什么?”

昭妃笑道:“那是青莘草的味道啊。”

青莘,青画深深地吸了口气,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某些个东西被她抓住了:青莘谐音情深,它的气味倒是与多年前她记忆里的没有两样,可是她记得还有一种与青莘长在一块儿的花,叫并蒂青莘,它长得与青莘无二致,却没有青莘的功用……相反,它有毒,虽然不大厉害,却能慢慢让人精力衰竭。

朱墨宫中的人自然是闻惯了这味儿,所以对同种的并蒂青莘不大敏感,可是对于她和书闲两个外来之人……这满满绕着的花灯燃丝,足够让她们两个胸闷难忍了。

这宫里,有人想让书闲她久病不起。

那会是谁?

青画的脑袋有些昏沉,隔着舞姬的轻歌曼舞水袖流云,她找到了书闲的身影。她被围在彩灯中间,脸色已经惨白,眼神里分明染上了痛苦的挣扎。她似乎已经喘不过气了……

怎么办?青画问自己,这药估计也不会让人晕厥,半日下来只会让人累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如果硬撑是可以撑过的,但是下次呢?下下次呢?书闲她要面对的是后宫争风,她不能输在这第一步上。

昭妃的眼里露出了几分关切,她轻道:“画儿妹妹,如果你不舒服,不如我送你回房去?”

青画凝神想了想,看了一眼舞姬丛中的书闲,看了一眼墨轩,还有一旁斟酒的墨云晔,咬咬牙下了决心——她毫无预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瑟瑟发抖地蹲在了地上,扬声大叫:

“疼!呜呜……疼死了……呜呜……”

“画儿妹妹?”

“痛死了!呜呜……”

“来人,宣太医!”

昭妃的脸色也变了,大概是觉得她一个痴儿做不了假,被她脸上痛苦的神色给唬住了,急急忙忙地想去拉扯她起来。

青画仰起脑袋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泪痕,手脚都发抖了。这模样有一半是装的,有一半却是真的,她的确想发抖,因为毒香的缘故。她从小被司空□着接触毒虫毒草,但却不是对毒药无感,相反,她是更加敏感。只是伤身比一般人少了很多。所以,她其实不痛。

可她不痛,不代表书闲不会痛。书闲性子内向,恐怕这会儿是死死撑着吧。

青画揉着眼睛,透着朦胧的眼泪看下人群中的书闲,暗暗加大了几分声响——

——只要她一出事,那就不用等到书闲忍耐不了,她是朱墨的“贵客”,墨轩自当会派最好的太医给她诊治。其实这种做香料的毒草她不是不能解,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她无计可施。婚宴上那么多双眼睛青画都不怕,她只怕墨云晔会看出什么来,所以她不能像书闲示警,只要他有那么一点点怀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查到她的怪异之处,她要想阻止这件事,就只能靠自己……

青画这一出病倒在婚宴当场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她已经被人送到了穆仪宫的房中。几个太医把她团团围了起来。其中有个白发苍苍的太医仔仔细细诊了她的脉,正凝神思索的时候,青画已然把脸上痛苦的神色收了一半,她睁着朦朦胧胧的眼睛打量着房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盘算着。

房里站了三个太医,两个宫女,还有一个太监。两个宫女是陌生的,依稀是方才跟在昭妃身后的那两个,一个太监是墨轩宫里见过的。看来她这一病,牵动的人倒不少,至少墨轩注意到了,昭妃也派了人。只是这么多人中,独独不见的是云闲。

三个白头发太医愁眉不展,又是把脉又是看眼色,最后他们干脆聚到了一块儿窃窃私语起来,时不时露出些诡异的神色。

青画冷眼看着,静静地躺在床上,透过太医玄青色纱衣的间隙,她倒是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一进房,所有的人都愣了片刻,紧接着都跪地行礼。

青画也不曾想到,第一个来探望的居然会是堂堂一国之君,墨轩。

墨轩长着一双桃花眼,明明只是个比她大一岁的少年国君,眉宇间却带了厚厚的风流情韵。他一笑,那神情比青云的纨绔子弟老六青涯还无赖上几分。他不靠近床卧,只是笑吟吟站在门口,看着房里跪成一地的太医宫女太监默不作声,越过他们,朝躺在床上冷眼旁观的青画丢去一个轻佻的眼神,眉梢带了一抹桃花色。

青画微微皱了眉头不去看他。这个墨轩皇帝,那天晚上见到的是一个谦恭隐忍的少年英才,方才在他寝宫见到的是犀利敏锐的老道人物,现在却成了个轻佻风流的昏君模样,这么多面,到底哪个才是真正可以合作的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墨轩和墨云晔不愧是叔侄,还真的有几分相似。这一点,她很厌恶。

墨轩对青画的无视毫不在意,笑了笑迈进屋子道:“太医,查出郡主病因了么?”

太医相互看了一眼,脸上的神色犹豫至极,半晌没有回答。很久之后,最为年长的太医开了口:“回陛下,郡主她……应该是外物导致身体不适。”

外物导致身体不适,这两个字在外或许只是说吃错了东西,在宫闱之中却是个人人都知道的禁忌。如果受伤的是个小宫女或是低等的更衣之流,恐怕太医们不会提起,但此次受害的是邻国来的郡主,非同小可,万一处理得不妥当恐怕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太医是几经衡量之下,才做出了明言的决定。

话一出口,几个太医的官帽就已经压得很低,静静等候着墨轩的决定。

青画也静静等候着,眼睁睁看着墨轩在房中乌木镌刻的桌边坐了下来,轻轻叩打着桌沿。白皙的手指有些纤瘦。

半晌,他才轻轻开口:“什么原因?你们据实相告。”

领头的太医诚惶诚恐,互相沉着脸看了一眼,才颤颤巍巍道:“回禀陛下,郡主的病是典礼上有人偷换了香料……青莘可以延年益寿,可是有种药草与青莘气味一样,功效却……郡主现在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偶有迷幻之感,休息几日便可……”

墨轩的桃花眼一挑,微微一笑,语气轻佻,他说:“四合,香料是谁经的手?”

叫四合的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叩头道:“回、回陛下……好像是、是李婕妤……”

“让她过来。”

李婕妤,青画对这个人还是有点儿记忆。不久之前还在穆仪宫的时候是见过一面的。她还记得那时候示好最为热情的嫔妃就是这个李婕妤。听她自己讲,她爹爹是朝中管进贡的尚礼之臣,宫中所需的一切物资都是他爹爹交由内务府的。她还曾经很热情地说可以让她爹爹带些宫外的好物件来,因着和内务府相熟,她宫里吃穿都要优渥许多。

这个李婕妤,真的会有心害书闲?

房里的几个太医和宫女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房间,偌大的一个房间里就只剩下皱着眉头的青画和一脸不正经的墨轩。

墨轩饶有兴致地坐在房中,脸上挂着笑,他垂眸道:“怎么,你不信?”

青画沉默不语,稍稍花了些力气从床上坐起身,抱着被子看着一脸桃花相的堂堂朱墨皇帝——他的语气正经得很,脸上的神色却轻佻得没有半分国主的模样,倘若这时候有人从外面远远的透过窗户看房里的情形,想必就是他坐在桌边笑得很荒淫。

“李婕妤?”

“是。”

“为什么告诉我?”

青画皱眉,墨轩也不傻,她也不傻。她不会天真的以为是她这个“邻国来使”身体不适劳驾得动堂堂朱墨的一国之君。书闲也应该有些身体不适,今天是她和墨轩大婚的日子,他有什么理由放着书闲不管,跑到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房里?

墨轩沉默不语,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忽而桃花眼一挑,风流尽显。

青画的眉头皱得更紧,把被子拽紧了些道:“书闲呢?”

墨轩笑道:“卧病在闲庭宫。”

“你是想让我来面对这件事?”

青画眼前一亮,猛然抬头,对上的是墨轩没笑的眼睛。也就在这一刻,她才彻底明了,墨轩这一出戏的目的到底是为什么。他晾着书闲不闻不问转而来探望她,他特地告知所有的事件关键是李婕妤,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给她设得一层障,为的不过是考量她这个“天性痴呆瞬间开窍”的人究竟有几斤几两,究竟……怀着什么目的。

墨轩低眉道:“三天。”

青画咬牙道:“好。”

婚宴的那天晚上本该是热闹非凡,无奈书闲身体不适,所有的礼仪都是草草了事,墨轩也并未在闲庭宫过夜,只是翻了个牌子做了副样子,夜过半的时候就回了寝宫。青画进到闲庭宫的时候,那里就只剩下了几个常侍的宫女和太监。

书闲本来早就上了床,听说青画到了就急急屏退了贴身侍候的人,脸色也变得慌张无比。她披着头发,穿的是宽松的绸锦,脸色苍白无比,见了青画就好像是沙漠里的人见到了水源一样,眼睛都亮了。

“画儿……”

“你没事吧?”

书闲摇摇头,拖着青画的手在床边坐下了,俯身到她耳边轻道:“画儿,听说李婕妤被关了起来……”

“我知道。”

书闲轻轻喘了一口气:“画儿,那我们是不是没事了?”

青画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书闲,你和李婕妤这几天可有结仇?”

“没有。”

“你这宫里可有资历比较老的宫女?”

“有。”

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显然如果只是查李婕妤一个,那是压根就不必的。李婕妤既然被软禁了,那就摆明了是动不得的,墨轩让她动除了李婕妤之外的人,摆明着就是想让她去查李婕妤的交际人脉。宫廷中人的关系错乱复杂,但往往有一种关系是很容易顺藤摸瓜一牵一根藤的。而有什么人比年复一年住在宫里的下层的人还了解上头那层层相套的关系呢?

常侍的宫女都是守在门外的。书闲叫进房的是个叫采采的老宫女。

在老宫女面前,青画是自然不敢露出正常神色的,她只好蜷缩在了书闲床边,低头玩弄着衣襟上的一颗珍珠扣儿,静静听着书闲与老宫女的对话。

书闲问她:“你可知道李婕妤与谁交好?”

老宫女叩头答:“阮美人,贞淑妃。”

书闲回头看了青画一眼,轻声问:“还有吗?”

老宫女想了想开口道:“还有一个,不过她不是宫中之人……李婕妤与摄政王府的瑶夫人交好。”

“你下去吧。”

“是。”

李婕妤与摄政王府的瑶夫人交好。

青画本是淡然听着书闲与老宫女的对话,老宫女的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一根针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进了她的眼睛里。闲庭宫里点的是明亮的特质宫灯,她却觉得眼前的东西暗了不知道多少,那灯纱都快渗出血来……

瑶夫人……

这三个字,她上辈子听过许多次,从一开始的听了浑身发冷,胸口堵得说不出话,到后来的毫无知觉逃得远远的,瑶夫人这三个字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六年前人人都知道摄政王府里有两个人是得罪不得的,一个是墨云晔,一个却不是摄政王妃宁锦,而是摄政王派给摄政王妃的一个小小丫鬟,秦瑶。

人人都知道,秦瑶终有一日会爬上枝头当上凤凰。除了宁锦。

人人都知道摄政王不会真心娶一个政敌的女儿。除了宁锦。

房门吱嘎一声,被轻轻地掩上了。青画却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她想笑,却笑不出声,只是苦涩地勾了勾嘴角,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去直视六年前她到死都没敢直视的真相——墨云晔,他娶她为妻,他从头到尾都只是需要娶“宁相之女”而已。

是她,傻傻地想去站到他的身边,陪他俯瞰江山。

“画儿,你没事吧?”

青画回过神,盯着衣袖轻声问:“书闲,那个采采是什么时候来侍候你的?谁派的?”

书闲想了想道:“今日,陛下亲自送的……啊,是不是我太鲁莽轻信了?”她神色一怔,“我……”

“无妨。”

青画轻声道,看着房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在心里悄悄补上了一句:那本来就是墨轩希望的。他或许早就查出了是李婕妤所为,但是又软禁了她,他的目的……很可能只是逼她挑拨墨云晔的底线而已。这事,明天就该有着落了。

夜已过半,风凉,刺骨。

那夜青画彻夜未眠,脑海里反反复复徘徊的是上辈子一些往事,就像是酒到半酣一般,迷蒙不清。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梦,梦里是很多年前的春日翘家,那个风姿卓卓的少年公子温文的合扇轻笑,他说:

锦儿,你总是不爱记仇,本王真担心你哪天会被人拐了去。

梦里的宁锦一脸不屑,梦里的青画却站在宁锦身边冷笑,她好想告诉他——你错了!墨云晔,你看透了宁锦,算准了宁锦,可是,你漏算了老天爷,你漏算了青画!

青画出宫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朱墨的五月少雨,柳青溪澈,天明如镜。青画随身并没有带许多的物件,只带了书闲整理的几套衣服和一些傍身的银两,还有个香囊。

衣服是书闲从青云带的难得几件素净的,也不知道是她什么时候准备的,居然件件合身。香囊总共两个,一个给了书闲。香囊里装的是一些常用的药草,是她前几日婚宴毒香后偷偷用了身上随身带的一些药草赶制的,为的是防止她离开皇宫后有人继续给书闲下套儿,送给她防毒的。

出宫那日,书闲只送到了宫门口。青画知道,自从成了“青画”,她向来缺了份心思,处事待人处处疏离那些个“正常人”,只是看到那个弱女子僵硬着身子倚在宫门边上抹眼泪的模样,她还是心软了,偷偷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没了她在身边,这个文弱的公主在明争暗斗的后宫的日子会怎么样,只是……她不得不走。

保重。

末了,她回头轻轻道了一句,依稀看到的是书闲娇小的身影被湮没在了宫墙,与那高墙深院融成了一体。这样的情景异常的眼熟,她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宁锦离开宁府的那个傍晚,那时候宁臣也是站在相府的门口这么目送她离开,灰色的衣服快要融入相府。虽然后来他不知怎么的宁臣进了摄政王府,当起了他的侍卫,那时候她的跟班宁臣已经不大爱笑了,就像那时候的宁锦已经不再是骄横跋扈的相府千金。

短短半年,物是人非,而改变这一切的人,是墨云晔。

才出宫门,青画第一眼见着的是一顶轻纱垂曼的香轿,轿旁站着的墨云晔那一身绛紫的轻纱衣衫衬着初升的朝阳有几分不真切。

见着青画出宫门,墨云晔微微眯起了眼,手里执着的纸扇轻轻合上了。他上前两步,朝她颔首微笑,如玉的声音响了起来:“品香郡主久等了。”

青画憨憨笑,眼神飘忽。一个痴儿不可能听懂墨云晔的寒暄,所以她只是呆呆看着天边的初阳,任由墨云晔的微笑越来越近,最后,她听到他雅致的声音近在耳边,他说:“品香郡主,尊师司空向来可好?”

墨云晔的嘴角带着柔和的笑,他的整张脸像是月光下的汉白玉,目光之柔和,几乎让人悬崖勒马。只是他的那一双眼却是独独不笑的,他的眼眸中只有淡淡的光晕,透着一丝丝的温和,一丝丝的玩味。

品香郡主,尊师司空向来可好?

那一瞬间,青画理不清划过脑海的轰鸣声代表着什么。他知道了!她有些慌乱,有些惊诧,更多的是无措。她当然知道以墨云晔的人脉,不可能不知道她青画是什么来头,可是她没想到,她明明还什么都没做,他就已经去彻查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痴儿的底子……这一切,来得太快。

“品香郡主?”

青画闭上了眼,废了很大的劲儿才没有让自己的惊慌外露。她只是挂着憨态的神情,笑吟吟地去扯墨云晔的衣袖,嘴里依依呀呀发了些没有意义的话,咧着嘴凑近他:“品~香~”

这个时候,不能……

墨云晔嘴角的笑意不改,不动声色地任由她纠缠,他笑道:“品香郡主天真烂漫,难怪得司空先生独宠五年。云晔之前多有得罪,还望郡主见谅。”

青画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静静听着,飞快地思索——墨云晔,他似乎……已经见过了司空?司空又会对他说什么?虽然墨云晔总是有让人卸下防备的能力,只是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他知道她是装疯而已不是么?

她想过他会知道,装疯卖傻也是故意为之,是故意让他起疑心的。她“青画”是青云的忠臣女,假若是装疯入朱墨,那么挑起的必定是两国的矛盾。她终究不是什么温柔识大体的人,本来她这次就是摆明着挑起纷争来的。只是……她没想过,他会直接去找司空。本来她事事算计着,连自己的失误败招都算了进去,只是墨云晔这一招,却让她悬空了。

“郡主?”

“嘿嘿,郡、主~”

墨云晔轻笑道:“郡主请上轿。”

***

从宫门到摄政王府有半日的路程,青画坐在轿上,心忐忑得厉害。摄政王府就像是一场噩梦,上辈子她怀着甜蜜的美梦进到那里面,出来的时候却是宁臣带着她的尸身远走青云……如果说之前所有的仇恨还只是她心底的一个执念,那么这一路所有的记忆都彻彻底底地复苏了。

秦瑶。

墨云晔。

三月芳菲。

墨云晔亲手递到她手里的青瓷的酒杯碎在了紫藤花架下,宁锦的笑得绝望无比。

秦瑶的笑三分挑衅,七分幸灾乐祸,她说下个月的解药,丢了。

本来这一切都已经被埋葬在了六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作为青画,她从来都没有如此清晰地再感受到六年前的那份绝望。宁府满门的血债,宁锦那个被撕裂的魂魄,血海深仇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晰。

外面阳光正好,青画坐在轿中却冷得厉害。她不知道墨云晔知道了多少,司空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这一次是真真正正踏上了一条没有任何回头机会的路,也彻彻底底地走向了无论是青画还是宁锦都不会涉足的另一条路。

半天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青画回过神的时候是外头小厮谄媚的声音:“品香郡主,王府到了,请下轿吧。”

轿子平稳地降到了地面上,青画却不急于动身,她只是静静等待着轻纱轿帘被随性的小厮撩了起来。摄政王府的大门上那厚重的颜色有些晃眼,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下轿。

“品香郡主到了!”

“拜见品香郡主!”

“品香郡主……”

青画一下轿,王府门口的几个常在小厮便热情地围了上来,每个人脸上都是谄媚,就像是看到一块从天而降的金子一样,看着她的眼神就差没闪光。

青画早在下轿的一瞬间就已经换上了痴儿的脸孔,两眼无神,手脚僵硬,只呆呆看着围上来的人,掩去了眼里一瞬间的惊讶——她不明白,六年前的摄政王府可不是这样子的,宁臣因为沉默寡言又木讷就被打入了“废物”那一类,当年的摄政王府,从管家到守门的侍卫,哪个不是才俊?

她出神的时候,小厮之中一个年纪最小,笑得最谄媚的朝她跪了下来,扑通扑通磕了三个头:“品香郡主,小的叫彩宝,是王爷派来侍候您的,您叫小的小宝就好!”

“嘿嘿~”

“郡主,您会走路吗?要不要彩宝扶着您?”

“郡主,您累了吧,要不要先回轿里歇会儿,彩宝让人直接把轿子抬到后园?”

“郡主……”

周围纷纷攘攘,堂堂一个肃穆的摄政王府门口居然成了集市一般。青画忍着心里厌恶咧着嘴笑,呆呆站在门口。她是青画,是个痴儿……无论墨云晔之前说了什么,无论他到底发现到了什么地步,他是不是真的见过司空,她……一定不能先乱阵脚,先怀疑自己。所以,她不能动,她不能露出半点厌恶半点惊疑,哪怕他就在她身后,她也不能回头去看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闲淡的声音才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下去。”

“是,王爷。”

就像是事先说好的一般,刚才纷纷攘攘闹腾得不行的所有人几乎是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规规矩矩朝她身后行礼退到了两边。

青画回过头,见到的是墨云晔微笑着站在身边,眼里无波无澜,倒是没有了之前一直隐隐的玩味。他伸出手,微微一笑:“郡主,来,拉着本王,本王带你去后园。”

那只手白如羊脂,纤瘦文弱,一如很多年前的黄昏。

青画呆呆看了一会儿,从心底泛起说不尽的寒意。且不说她是青云的郡主,他是朱墨的摄政王,单论这行为就是绝对不合理法的,墨云晔,他恐怕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在试探她是不是真痴——他压根就是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傻子。毕竟就算是青云的人,知道她全然正常的也只有司空一个人,更何况就连书闲都只是说她“偶尔清醒”,墨云晔他所做的可能只是试探她此刻清醒与否……要是她刚才这一路表现出一点点的多余的理智反应,他就已经能察觉了。

好在,她坚持了下来。一瞬间,青画在心里冷笑,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郡主?”

“嗯~”

青画笑弯了眼,眨眨迷蒙的眼睛,轻轻巧巧地把自个儿的手交到了墨云晔手心,抬头对着墨云晔敞开了笑脸。

一瞬间,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还有在手心的属于一个十七岁少女特有的细腻的手,他的眼神闪了闪,居然迟疑着放开了手。

青画这才记起来,墨云晔其人,洁癖比谁都严重。

青画不敢轻举妄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门里有小厮禀报:“起禀王爷,瑶夫人来了!”

青画不敢轻举妄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门里有小厮禀报:“起禀王爷,瑶夫人来了!”

瑶夫人,摄政王府里面够得上这个称呼的只有一个人,秦瑶。

青画不知道自己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维持脸上的天真无邪的表情去面对她:她俨然已经是一副女主人的模样,六年的时光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就像六年的时光在墨云晔身上停滞一样。她依旧穿着华丽的云锦丝缎,眉角眼梢都带着数不尽的明艳。她从门里出来,看着青画笑靥如花。

“这就是品香郡主,真是漂亮。”秦瑶笑着几步到了她面前,娇笑道,“王爷,你从一定是使了什么法子,怎么接了这么个漂亮妹妹到王府。”

秦瑶翩翩而过,青画却见着她腰间的一抹幽紫,愣住了。

那是个铃铛,是……念卿。思归在她的身上寄托着她的憎恨,而念卿,却到了秦瑶那儿。还真是个笑话。

墨云晔沉默不语,淡然的眼里看不见一丝波澜,秦瑶讨了个没趣,眼里闪过一抹黯然。只片刻,她就又笑眯眯拉起了青画的手亲昵道:“王爷,郡主就先交给瑶儿吧。”

墨云晔却只是轻轻道了一声:“进府。”

***

摄政王府设了宴席款待青画,念在她是个痴儿,墨云晔特地派了府上丫鬟里资辈最高的小易侍候她的起居,从穿衣吃饭到走路闲逛,小易时时刻刻都伴随着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直到用餐后去到了暂住的院子。

小易扶着青画的臂膀站在院门口,对着满园的□笑弯了眼,她说:“郡主,王爷待你可真是好!这院子整理着只花了三天,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工匠的心思呢。”

青画住的小院叫品香居,听说是墨云晔为了要迎她到摄政王府居住特地在三天之内翻新完毕的。屋子里还弥漫着淡淡的檀木香味,新翻的院子还带着清新的草味儿,紫藤花架上的花絮蜿蜿蜒蜒铺到了地上,地上芳草萋萋,不见大理石砖,只是一条弯曲的青石道顺沿到了屋子里。

这院子不大,却处处精致,青画看了只觉得嘲讽。上辈子宁锦住的那个破败的小院子还依稀在她的脑海里,她还记得那破院子在王府的最西边,院子里有棵梧桐,每当她人单衣薄的时候,宁臣总会把她抱到树下的小榻上面晒太阳。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天,宁臣深幽的眼衬着昏黄的日光明明灭灭,他的眸光有时候会冷得彻骨,但最多的时候是淡淡的柔和与隐忍。一转眼,居然是物是人非,宁臣成了青持,而宁锦……早就死了。

小易没有发现她的失神,她似乎很快活,继续眯着眼絮絮叨叨:“郡主,您长得真漂亮,好像是庙会里卖的瓷娃娃,我们朱墨啊有家作坊,专门给待字闺中的小姐妹做锦布娃娃玩儿,那料子都是雪锻的,郡主比锦布娃娃还好看。难怪王爷挂念着,嘿嘿。”

青画茫茫然听着小易的絮叨,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小易: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老丫鬟”,声音却跟银铃似的清脆。她似乎很快活,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她爱笑,时时刻刻眯着眼咧着嘴,这副样子让青画觉得……有几分眼熟。

小易笑着挽着青画的手进了屋,找了张铺着软绵的雕花椅子把她安置在了上面:“郡主,能侍候您真好。”显然,她也不期待青画会回答,她继续笑道,“小易跟了王爷十年了,这半年秦瑶一直想让我去侍候她,呵,不过是个靠手段爬上去的,小易这辈子伺候谁都不会侍候那个女人!”

青画默默听着,小心地打量着小易。无论是宫中还是王府中,丫鬟和侍候的人都是分等级的,辈分高了,有时候普通的小主子也是不敢公然开罪的。这小易大概就是摄政王府里的大丫鬟,而且秦瑶本来就是墨云晔身边的一个丫鬟晋升的,会有大丫鬟看不惯也是情理之中。她说她在摄政王府做了十多年的丫鬟,那宁锦应该……见过她?

“……秦易?”

青画喃喃,她记得她了,九年前,墨云晔的贴身侍女就有两个,明艳照人的秦瑶和样貌朴素的秦易。两个丫鬟一个主王府内事务,一个跟随着墨云晔走南闯北,个性是向来不合的。自从秦瑶当了主子,明里暗里都没少刁难秦易,光是被宁锦撞破的就有好几次……没想到时隔六年,居然再次见到了她。

小易惊讶得合不拢嘴,她笑得越发兴奋:“郡主,原来王爷已经和您说过小易的本名了?”

青画配合地点点头:“嗯~”

“郡主……”小易还想说什么,忽然住了口,冷眼看着院门口。

院门口站着一抹艳丽的颜色,秦瑶。她笑得眉眼都亮了,无视小易的冷淡眼神,飘飘然到了屋前。她腰间系着的那个紫玉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她柔腻的软语,摇曳生姿。一个王妃,这副模样,当真是不易。

秦瑶三两步上前,显然是自以为和善地拉起青画的手,娇笑道:“我听闻郡主的闺名叫青画,我叫郡主一声画儿可好?”

秦瑶一靠近,带来了一股子脂粉味道。青画在她还没走近的时候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待到她拉起她的手,犹豫了片刻,咧嘴笑了笑,瞥了一眼那只手,稚气十足地开口:“放开本郡主。”

秦瑶的脸色有些挂不住,尴尬道:“画儿妹妹……”

“你,滚开,脏。”

“你!”

一向骄纵惯了的秦瑶哪里受得了这份屈辱,她立刻红了脸,眼里的愠怒像是六月阴郁的乌云一样越积越厚。她的拳头捏得发了白,就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被淋头泼了水一样,就要恼羞成怒。

青画悻悻然低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冷眼看着。

秦瑶显然被气得不轻,却还是压抑着怒火,咬牙切齿地强颜欢笑:“画儿妹妹……”

秦易在她靠近之前就挡在了青画面前急道:“哎呀瑶夫人,郡主她是无心的,您别放在心上。”青画是外使,秦瑶是摄政王的如夫人,论地位没法比较,如果秦瑶真动了气……

秦瑶勉强扯出一抹笑道:“我当然知道画儿妹妹是无心的,对不对,画儿妹妹?”

青画抽回了手厌恶地看了一眼,而后笑吟吟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秦瑶,捧着肚子笑出了声。对着秦瑶越来越泛白的脸,她只是低头看着她腰间的那一抹深紫,眼神闪了闪。她扬起呆呆的笑脸,伸出手指指着那铃铛:“那个,漂亮!”

秦瑶一愣,马上笑开了,她摘下腰肢另一侧的一个金色绣花囊袋笑道:“画儿妹妹喜欢我这香囊?”

看她的模样,像是对那个铃铛宝贝得紧,眼底透着一股小心翼翼。青画禁不住在心底冷笑,脸上却还是一副天真烂漫,只是纯真中带了几分嚣张恼火,她扯过小易的袖子摇了摇,扬着嗓子喊:“我要那个铃铛,铃铛!”

小易有些为难:“郡主……”

青画低着头,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胸口内袋里面的突起,眼色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沉了下来。内袋里放着的是思归,是她从宁锦的陵墓前偷偷挖出来的,她一直带在身上。思归念卿本是一对,思归被宁臣埋在了宁锦的陵墓之中,而念卿居然在秦瑶这儿。

念卿思归都是紫玉造的,是难得一见的暖玉。众所皆知,暖玉有调养延年的功效,只是上辈子的宁锦不知道的是暖玉是个偏寒性的玉石,它虽然周遭都是暖的,却是时时刻刻吸附人体的热度。延年益寿只是在身体安适的时候才奏效,如果身上正好中了寒性的毒,那这暖玉无疑是在和人体强最后一丝热度。

三月芳菲和思归,就是毁了宁锦的罪魁祸首。

当年的三月芳菲是秦瑶交给墨云晔的。青画不是什么纯良之辈,该报的该拿的该回的,她会以其人之道一样样实践。

“画儿妹妹,这铃铛请恕姐姐不能给,这个……”

青画哭丧起了脸,余光打量到院门口一抹绛紫的身影,她心里有了底,彻彻底底抛开了束缚大吵大闹起来:“我就要,就要!”

“画儿妹妹……”

青画露出副委屈至极的模样,眼眶湿润,眼睛红红地蹭了蹭小易的肩,怯怯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身后是紫藤花架,那紫藤花满枝煞是好看,真撞上去却还是有些疼的。她默默忍了疼痛,低着头瘪瘪嘴,眼泪就一滴滴顺着脸颊往下淌。

“郡主你别哭啊……”

小易大概是没侍候过呆呆傻傻的主子,她急得手忙脚乱,忙不迭从怀里掏出手绢轻轻擦拭青画的脸。一边擦一边抬头凉飕飕看了脸色不佳的秦瑶一眼,殊不知这一抬头,倒让她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静静地站在院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急急行礼:“叩见王爷。”

青画的眼泪未干,眼睛却始终看着地下——墨云晔,早就知道他会过来,这时机……她等很久了。

人性多疑,却都有个弱点。越是值得怀疑的东西越是放眼底下,就越容易被忽视。欲扬之先抑之,欲叛之先信之,欲信之,先亲之。

这个办法,不是几年的历练就可以领悟的,这是司空所授。越是聪明多疑如墨云晔,能对付他的办法就越少。但是这么极端的通透中,他往往会在最靠近他的地方留下他最大的漏洞。

她要做的,就是靠近他。

无论多么厌恶,无论害怕与否,靠近他。

墨云晔依旧是一身绛紫的长衫,他慢步进品香居的时候本是带了一丝笑,见着院里的景象他的眉头微微敛了敛,轻声问道:“郡主,怎么了?”

他一靠近就带来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儿,是在路上不曾有的。青画悄悄皱了眉头,认出了那味道:

朱墨的酒坊里有两种酒是宝贝,一种是百花酿的醉嫣然,一种则是百叶酿的逐英散。醉嫣然的香味幽远清心,颇得女儿家和朝廷公子喜欢;逐英散的香却是浓烈得比烧刀子二锅头之流更加厉害几分,这酒是江湖中人最爱的豪放之饮。

当年宁锦走江湖的时候曾经好奇得不得了,强拖着他尝过一回,结果只一口就呛得她面红耳赤眼眶通红,想吐又吐不出来,狼狈不堪地趴在客栈的桌上睡死了过去。墨云晔在一边眼如新月笑弯弯,一折纸扇轻轻摇。

这种烈性的酒,墨云晔自然是不爱的,他更爱的是醉嫣然。清而雅,淡而有韵。而今天他身上带的居然是逐英散的味道。

只那么会儿工夫,他居然喝酒了?

青画瘪瘪嘴沉默不语,眼睛死死盯着秦瑶腰间的铃铛。秦瑶则是微微怯弱地往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墨云晔,她娇弱地踉跄了几步,眼睛红了:“王爷,我……”

墨云晔淡道:“小易,你说。”

小易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头,瞥了一眼眼色阴沉的秦瑶,朗声开口:“禀王爷,郡主想要瑶夫人的那个紫玉的铃铛,可是夫人不愿意,郡主就哭闹起来……”

墨云晔的目光很柔和,他盯着青画的眼轻声问:“你喜欢?”

青画点点头,擦着眼泪哽咽:“铃铛。”

墨云晔笑道:“这紫玉是青云的特产,郡主怎么倒稀罕起一个铃铛了?”

青画怯怯抬头:“好听……”

紫玉的质地不同一般的玉材,镂空做成铃铛的声音比一般的玉石铃铛要清脆许多。只是在朱墨紫玉相当少见,一般人家都是雕个吉祥的龙凤物件当传代之物,哪里有人会那紫玉去雕铃铛?更何况它不仅是紫玉,还是块暖玉。当年宁锦初出茅庐,嚣张跋扈,单单就看上了有人献给墨云晔的一块紫玉石料,念着玉铃铛的声音清脆悦耳,就缠着墨云晔把那紫玉雕成铃铛。那块石料末了成了三件东西,墨云晔的束发,念卿,思归。

“好听么?”

墨云晔的脸色微微变了,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眼底有光晕一闪而过,如流光转瞬。他淡淡看了秦瑶一眼,拂袖道:“既然郡主喜欢,小瑶你就送了郡主罢。”他回头朝青画莞尔一笑,淡道,“郡主一路劳顿,早些歇息,云晔暂且告退了。”

“王爷……”

秦瑶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直到墨云晔绛紫的衣摆已经消失在了院门口,她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只是死死盯着自己腰间的紫色,又狠狠抬头看了青画与小易一眼,一咬牙,把铃铛摘了下来,递到青画面前。

秦瑶的笑有些牵强,却还是挂着的,她笑道:“画儿妹妹既然喜欢,姐姐自然不会吝惜,请。”

青画总算可以看清了那紫玉的铃铛,它正躺在秦瑶苍白的手心,在太阳的映衬下闪着一丝润泽的光芒。她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块手绢,裹着手接过了那铃铛,抬头朝秦瑶笑了笑——这铃铛本是纯紫,此刻却泛着一点点的白,唯一的解释是这些年秦瑶可没少碰各种毒物。与她接触,还是防着点儿好。

秦瑶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却依旧维持着笑容。

青画细细看着那铃铛,小心翼翼地掩盖心头的惊讶——这铃铛,不是念卿,确切的说是雕琢得和念卿有九分相似的另一个紫玉铃铛……出身名门,紫玉倒不难找,紫色的暖玉却是极品。堂堂摄政王妃秦瑶带的居然是个仿造的念卿,这件事墨云晔他该是知情的吧。

“画儿妹妹,天色尚早,不如姐姐陪你逛后园去?”

青画皱着眉头看了看手里的铃铛,思量了片刻,难得起了些恶心思。她轻佻地看了神色紧张的秦瑶一眼,手一扬,那玉铃铛就顺着她的指尖滑了出去,在空中跃过一条弯弧,一直越过了品香院落的围墙,消失不见了。

她几乎是怀着纯真的笑容抬头,眼底却是满满的恶劣,她咧嘴,捧着肚子笑得嚣张无比。青画终究是和宁锦不同的,如果宁锦充其量只是个虚有其表的相府千金,骨子里却是个任人搓圆揉扁的糯米团子。青画却是顶着一张纯良的痴儿脸的清醒的人,很多宁锦做不了,做不下手的事情,青画却可以。

“你!”秦瑶的脸彻底挂不住了。

青画直瞪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你敢欺负我,我叫书闲姐姐杀了你这个小妾。”

一个痴儿,如果在摄政王府只是安安分分当一个被养着的金丝鸟,那么她就永远接触不到某些事情。而在整个摄政王府里面,最容易激怒的,自然是眼前这个不怎么得人心的瑶夫人。六年前她处心积虑毁了宁锦,到头来却仍然在摄政王府被称一声“瑶夫人”而不是“瑶王妃”,要抓着她的痛脚激怒她,实在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秦瑶的脸已经彻底冷淡了下来,她的神色阴沉。

小易在她靠近青画之前就挡在了中间,她扬声道:“瑶夫人,您会吓到郡主,请小心些。”

啪——

秦瑶的手掌重重地抡在了小易的脸上,在那上面留下了个浅红的掌印,她冷道:“以下犯上,跪下。”

小易咬牙下跪:“是。”

“秦易,你总是忘了尊卑。以后可要记着些。”

“是。”

秦瑶已然恢复了摄政王侧妃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犹如一只高傲的孔雀,即便被淋了满头的水,也明艳照人。她冷笑道:“既然郡主无意,那我就不勉强,天色晚了,请郡主好好安歇。”

青画痴痴笑着,目送秦瑶离开品香居。

摄政王府的第一天,青画是在品香居的紫藤花架边上度过的。小易端了些朱墨的特色小吃,在桌边摆开了。时候的确已经不早,用过点心又发了会儿呆,一天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小易本是摄政王府里主事的大丫鬟,也许是青画来得匆忙还来不及调配手下人的活儿,黄昏时分,她匆匆向青画告了个假暂时离开了品香居。偌大的一个院落就只剩下青画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片曼紫缭绕。

墙外是个荷花池,想必那铃铛秦瑶是拿不回了的,且不说品香院落外头是河堤,就算她差人去捡了回来,也不能再当着墨云晔的面带在身上。她这一出戏其实归根到底也不是为出气,而是……必须先找到一个突破的口子。

秦瑶与杜婕妤交好,秦瑶的义兄洛扬位居将军之位,秦瑶是当年把连华收到墨云晔手下的人,这样的女人当年的宁锦却只以为她是个撒泼的丫鬟,是宁锦瞎了眼。

日落的时候,小易还没有品香居。青画思量了会儿,提着裙子往院门口走,还没走几步就被远处看着的丫鬟侍从给拦了下来。

“郡主,您要是想出去的话,奴婢们陪着您……”

“走开。”

“郡主……”

她们要跟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青画轻轻叹了口气,妥协了。

摄政王府的后园布置得美轮美奂,后园被零星遍布的荷花池分割成了好几个小块,每个小块都有几个小别院。青画住的品香居在最东边,这一路而行,不知不觉已经慢慢到了西边。

随行的丫鬟是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年长的叫静儿,年幼的叫悄儿。有她们一左一右陪着,青画说不出的别扭,正想往回走,却见着两个丫鬟脸上都露出了惊慌忐忑的神色。其中一个犹豫了许久,才试探着开口和她沟通:“郡主……那儿我们不过去,成吗?那儿王爷平日都不许我们靠近的……”

那儿?

青画狐疑地顺着丫鬟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儿明显比其他地方要荒芜一些,似乎也鲜少有人打理。只这一眼,她清晰地听到本来沉稳的心跳在一瞬间乱了调儿,狠狠沉了一下。

她记得摄政王府的最西边是什么地方。那儿有个破败的院子,有棵梧桐……摄政王府的最西边,埋葬了一个噩梦。

双胞胎相互看了看,犹豫着去拉青画的衣摆:“郡主,我们回去吧。”

青画回头看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丫鬟们,一点点把衣摆从她们手里扯了出来,向西边跨了一大步,紧接是是第二步,第三步……而双胞胎却没有跟上。她们只是焦急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急得满头大汗。

天色已晚,后园的灯笼已经被点燃了,只有西边是黑漆漆一片,悄无人烟。

青画没有去理会焦急的丫鬟们,她的心思已经到了西边那一片阴暗那儿。六年,她已经六年不曾来这儿了……六年前,她曾经踏着脚下的这条路一步一步步履维艰地走过,蹒跚着,咬着牙,压抑着快要出口的叫痛声,憋着眼泪一步步地练习着正常人的走路……

六年前,宁臣就站在路边咬牙看着她,一个大男人红着眼,一副比她更早要哭出来的模样。

青画不曾想过,还会有机会再见那个噩梦的地方。

六年了,那儿……可还在?

摄政王府的西边是片荒芜的地方,四月春盛,王府里花团锦簇,独独这西边只开着一路的野花,爬满了一路的藤蔓。

破败的小院是无名无字的,六年之前的丫鬟侍卫们都把宁锦叫做西边那位,连王妃这称号都给省了。整个王府里面,唯一会真心叫王妃的只有宁臣一个。青画沿着破败的小道一路走,一路回荡在耳边的是宁臣温柔隐忍的声音:王妃……

王妃,宁臣替您去。

青画当然记得宁臣是谁,六年前的弥留之际,墨云晔已经把宁锦赐给了宁臣,以摄政王的名义,打发了一个罪臣女眷。那一刻,宁锦真真正正地舒了一口气,或者说她被心里的石头压死了。那一刻宁臣的眼睛却带着一丝光晕,宁锦却没看到。

再见宁臣,他已经是青云的太子,而她,成了痴儿。

破院子里有棵梧桐树,假如当初的一切真的没人收拾过这附近,那张小榻应该还在。而当初丢在榻边的……装着三月芳菲解药的瓷瓶,可能还会在。

这些年青画在司空那儿学了不少医理,独独这三月芳菲是无记载的。三月芳菲这毒不仅需要火姬子做原料,还需要配以其他五毒为药引,不同的主人,酿制的三月芳菲毒性也不同。如果可能,她很想知道秦瑶手里的三月芳菲用的是哪些毒引,总有一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夜,静悄悄沉寂一片。破院的门盖了一层灰,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嘎响声,摇摇欲坠。院子里早就是杂草丛生,荒芜至极。月亮挂在梧桐树梢,月光如轻纱般润泽,地上却犹如坟场凄清。

在这样的夜,这样的院中,青画轻手轻脚往前走,第一眼见着的,是一个几乎要隐没在月色里的身影。那人站在梧桐树下,无声无息。她屏住了呼吸,稍稍往后退了一些——今天的事情本来就是意外,她不能再多失策了……

只是小小一步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声响,那个人就发现了她。他转过了身,背对着梧桐树梢的月亮,只依稀露出一个清隽的轮廓来。

那人向前一步,微微诧异道:“青画?”

青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微笑起来:“太子。”如果可以,她很想直接叫宁臣,可是物是人非,徒增伤感已是多余。

宁臣,她做梦都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再见到他……

“你怎么在这儿?”

“你闯王府?”

几乎同时出口的话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半晌,青持的神色有些异样,他沉默道:“我,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这破院残恒,除了回忆还剩下什么呢?青画忽然说不出话了,只是默默在他边上站着,听着他几乎不可闻的呼吸。摄政王府,能这么容易闯吗?当年他千辛万苦都只能从一个丫鬟的手里拿到思归而拿不到属于宁锦的真正遗物,现如今,他却不知道使了多大的技法到了这荒废已久的破院,不知道,受过伤没。

青画埋着头,不想露出太多的内疚神色,却被青持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他犹豫着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青画那瘦削的肩膀,僵硬着开口:“你不必介怀,只当是……从没在这儿见过我。我与摄政王府的恩怨有些年头了,且与你无干……”

青持有些忐忑,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瘦小的女子是传说中的帝王师司空的徒弟,忠烈后,帝师徒,是父皇明里暗里都已经表示过的他要娶的人。只是他青持此生在世二十六载,放在心尖的人,是那个嬉笑游江湖的宁锦,那个眉眼哭唇边笑的宁锦。在上次最后一次碰面之前,他都是不打算做反应的,可她最后说的一番话却……让他很多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心狠狠揪了一把。她认识宁锦,她……

宁锦爱笑,青画却大半时候冷着一张脸;宁锦的眼清澈如清泉,青画却是迷蒙一片,不知是傻还是蛊惑。明明,是没有任何相似的两个人,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记挂在了心上。

他好静,不善言辞,除了一柄剑,他不知道去验证很多事情。就像此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青画瘦削的身影在夜晚的寒风中孤立在树下,一如盘桓在他梦里很多年的那个人。

他握紧了腰上的佩剑,轻声道:“你不便在这里久留的。”这里虽然是个荒芜的地方,可是外头的守备却出乎意料的严格,她的确不该在这儿久留。

“嗯。”

青画不知道,除了应声,还有没有第二种开口的可能性。她转身看了一眼那张树下的小榻,那张小榻经过风吹雨打,早就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更不用说当年装三月芳菲的瓷瓶。她呆呆看着,青持也在看那张小榻,眼神之缱绻,让她心头颤了颤,宛若掉进了云絮里。

她当然认得这眼神代表着什么,当年的宁锦就是这样跌在墨云晔这泥沼里,可宁锦却始终没看见宁臣。

青画几乎是狼狈而逃:“我、该回去了。”

青持垂眸道:“万事小心。”

青画是急匆匆离开破院的。离开的时候月亮已经上了柳梢,荷花池畔的水里也映衬着一轮微波粼粼的月。一路微风浅浅,灯火衬绿柳。青画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方才的事只在她心底留了个余韵十足的颤音。她沿着湖畔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走出了那片荒芜的地方。不出所料的,刚才等在湖边的静儿悄儿已经不在了。

寂静的湖边只留下清风徐徐,还有一个人影。

青画停下了脚步,那人影已然转过了身,发现了她。他提着一盏灯凑近了青画,青画也借机看清了他——是个熟人。确切的说,是个上辈子宁锦的熟人,半个仇人。

洛扬。

他位列将军,是墨云晔的左膀右臂,还是秦瑶秦易的结拜义兄。墨云晔这摄政王之位得来可少不了这位将军的功劳。假如说要向墨轩证明诚意和能力,这洛扬是最佳的选择。

见着青画,洛扬迟疑道:“品香郡主?”

青画朝着他憨憨一笑,稍稍向前迈了几步,一个踉跄噗通一声栽倒在了路上——王府后园的递上是青石铺的砖,但湖畔却零星遍布着碎石子,她这一跤,手上出了点血,疼得有些紧。

“郡主!”洛扬急急扔了手里的灯笼去搀扶她,关切道,“您没事吧?”

青画被他搀扶着站起身,眉头皱得更紧——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洛扬是个征战沙场的常胜将军,怎么可能还如墨云晔一般配香带玉的?而且这味道她还记得,是不久前在书闲的婚宴上闻到过的青莘,或者是……并蒂青莘。

洛扬听说是从东边回来,这青莘长在朱墨的西边,是怎么都碰不着的。

“郡主,您的手……”

“疼……”

夜幕深沉,灯又灭了,衬着远处的灯光根本看不清彼此的神情。青画的语气是可怜兮兮的,眼神却凌厉得很。她静静等待着,等着洛扬殷勤地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稍稍用了些力气,用力抓住了他的手。

血,自然而然地沾到了他的手腕上,连带的是她刚才偷偷放置的一个医蛊。那蛊名叫常在,发作起来只是冷热交织却不大严重,只是除去难得很。对于洛扬,宁锦起初是尊重居多的,保家卫国的男儿皆是血性,只是如今看来,这个英雄豪杰更像是墨云晔的座上宾。

冷热交织,这小虫子折腾的时候就像是三月芳菲发作,不懂毒性的人恐怕很难分辨。

“郡主,在下送您回去吧。”

青画点点头,不着痕迹地笑了。

品香小居内,所有人已经乱作了一团。青画跟着洛扬出现在别院门口的时候,静儿悄儿已经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整个院子中,独独小易是冷静的,她最先见了青画,三两步到了门口叹气道:“郡主,你急死大家了。”

青画傻呵呵笑了笑,不动声色。她当然知道静儿悄儿是不敢在“禁地”外面逗留太久的,她也知道,墨云晔的脾气,底下的人日常琐事都是不上报的。她今天失踪的个把个时辰里,除非是确定她遇到了危险,否者这些丫鬟侍从们会尽自己所能去解决,而不是事事禀报,这也是摄政王府与别处不同的地方。

洛扬在院外抱拳:“郡主,在下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青画不动不笑,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直到洛扬转身离去,她才悄悄抬起头,看着他有些不自在的脚步,眼色如枝头月,不辨喜怒。

青画进到屋里没多久,墨云晔的随从就到了,带着一个锦缎包裹的大盒子,说是王爷送上的见面礼。

小易接了过来,随口问了句:“什么礼?”

那小厮摇摇头道:“小的不知情。”

小易犹豫了一会儿,打开了那个锦缎包裹的盒子,盒子里面居然还有个盒子,她的眼里起了兴致,继续往里面拆,拆了第二个盒子后里面放着一块浅紫色的锦缎,锦缎上带着一丝丝的香味。

青画也起了一丝疑惑,把注意力放到了这份礼物上。

小易打开锦缎,发现还有个盒子,她的脸顿时难看了起来,显然是没了多少耐性。

这份礼,不知道是墨云晔送上的见面礼还是什么,它用许许多多个盒子与娟帕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直到开盒子的小易都没了耐性,墨云晔给的见面礼还是没能露出庐山真面目。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憋着笑的神情。厅堂之上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娟帕。小易神色古怪地扫视了一圈,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跺脚,不拆了。

青画从小易的手上接过了还没拆完的盒子,漫无目的地打开了它。鬼使神差的,那盒子居然真的是最后一层,她打开了那个盒子,见到了里面金黄的罗绮衬底,罗绮中间放着个绛紫的铃铛。她小小地吸了一口气,犹豫着伸手触碰那抹绛紫——是冰的。

那这个就是之前被她丢到了外头湖中的仿造念卿的那个?

小易也认出了这铃铛,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叫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神色有些复杂。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郡主,王爷待你可真是不错,这铃铛当初是秦瑶偷偷命人从青云国寻了紫玉,又叫了当年打磨王爷和王妃定情信物做成的。当年王爷见到这铃铛的时候差点就杀了工匠让他不能再造第三个,后来是那工匠指着天发誓说再也不接这样的生意才留下的性命。这铃铛,普天之下可就只有三个呢。”

普天之下仅此三个,青画垂眸掩去了眼里的嘲讽。墨云晔他既然留着秦瑶佩戴这紫玉铃铛,定然是把她疼到了心坎里去,杀工匠又如何?

墨云晔的心思,哪里会来得那么简单呢?

小易笑道:“王爷的脾气就是我伺候了那么多年都没摸个透彻,当年那个女人也只是仗着洛扬大哥的名望得了个‘不过问’,王爷他既然肯给郡主您,当真是不易啊。”

青画没有说话,只是傻傻笑着,一直盯着烛火直到丫鬟们把她引到了房中,端来了盥洗的器具。她软绵绵呆愣愣,任凭丫鬟们伺候着安歇了。

***

青画在摄政王府的第一个晚上,大雨瓢泼。第二日天明的时候却是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在那天送了仿念卿的紫玉铃铛后,青画就再也没见过墨云晔。他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偌大的一个摄政王府里面整整三天不见他的身影。

作为一个痴儿,青画自然是不能多问的,她在摄政王府里面转悠了好几天,没有见着墨云晔。既然他不来,她倒是松了一口气,安安分分地待在品香小居里面足不出户整整三天。这三天,出入品香小居的只有静儿悄儿这对双胞姐妹和小易三个人,青画表现得异常乖巧,不声不响地任由她们安排着日常事务。

墨云晔是个心思极细的人,他不出现不代表他的眼线没在品香居周围,她必须防着点儿。

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到了第三天黄昏,三天,应该是“常在”发作的时限,如果可能,她最好是能甩开小易她们的跟随,一个人去找寻……这是个麻烦的事情,青画思量了许久还是没冒险直接用毒,只是趁着小易出门交差的空档悄悄甩开了静儿悄儿,一路从品香居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常在寄宿的人体会带着股奇特的味道,人是闻不出来的,不过有种叫信花的小虫却可以追寻着这股味道,在一定的距离内找到那个宿主。青画找了个宽旷的地方,从怀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瓶,开了瓶盖,几个三对翅的信花小虫从里面慢慢飞了出来。几个小虫在原地打了几圈转,就晃晃悠悠朝着一个方向飞了过去。

青画不敢多停留,无声无息地跟上信花小虫,穿过品香小居的后园,走过荷花池畔,绕过几个水中亭,终于,信花小虫在一处水榭前停了下来,在原地打起了转儿。

青画轻手轻脚地靠近,透过层层的灌木,第一眼见着的,是秦瑶。秦瑶身边站着的是脸色有些苍白的洛扬。

秦瑶穿着一袭轻纱,俏生生地站在湖边,手里拿着一则绒扇,一派轻浮。她这副样子,衬得边上的洛扬更加沉闷。

半晌,洛扬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瑶儿,你……”

秦瑶眼色轻佻,娇笑道:“秦大哥,你有话不妨直说。”

洛扬沉道:“你……是不是对我下了毒?那个你曾经给自己和宁王妃下的三月……”

秦瑶的脸霎时变得阴郁起来,她轻声笑道:“秦大哥,你是不是记错了?”

“瑶儿……”

“秦大哥,你怎么忘了,是宁王妃当年对我下毒,王爷深明大义才化了宁相一场阴谋,也救了瑶儿一条命。”

“瑶儿,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我知道,这药……”

秦瑶轻笑一声道:“秦大哥,你连瑶儿都信不过了么?”

洛扬叹息:“信。”

信花小虫在原地翩翩起舞,它们只是会找寻“常在”寄宿的人,却不会靠近,只在三丈远的地方转圈起舞。青画站在灌木后面,小心地掩去了自己的身影静静听着不远处两个人的对话——那两个人却只是交谈了几句就分道扬镳,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就仿佛只是路过的两个相识之人打了个招呼一般。

青画垂眸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尾随洛扬而去信花小虫,放弃了跟随。知道洛扬和秦瑶两个人都和婚宴毒香脱不了干系,这就够了。当年洛扬是墨云晔的爪牙,他对宁府做的事情也一并记在了账上——常在长在,有朝一日被催动,就是他亡命之时。

天色不早,品香小居里的丫鬟们怕是已经乱作了一团。青画思量片刻,提着裙摆绕开丛丛的灌木,却不想一回头却对上一双如水玉的眼眸。她瞪大了眼睛,暗暗吸了一口气,心跳乱了半分,指尖微凉。

墨云晔。

青画没有想过,会在此时此刻遇到他。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多少。

墨云晔对上青画的目光,微微笑了,他轻道:“郡主,你的手伤着了?”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青画三天前故意摔伤的地方。青画不敢多有动作,只是茫茫然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眼里的那一抹水润沾到了阳光成了碎金。

墨云晔却只是微笑,他柔声道:“跟我来,我找府上的大夫替你重新上药。”

他的眼神如流水浮云,却透着数不尽的玲珑心思,青画竟然找不到除了配合之外的办法。她想了想,乖乖跟了上去。她记起来,他其实是看不到多少的。信花小虫是种敏感的小虫子,如果有人突然出现,它们早就吓得惊慌逃窜了。墨云晔,他只是来得比较巧而已。

青画换完药已经是黄昏,夕阳如锦。

墨云晔一直带着温煦的笑意,看着她的手被大夫扯开了包扎的带子,又换了帖新药包扎上,眼色柔和。

青画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小心地探了下大夫上的药,确定没有什么毒才安心让他上药。

“郡主,五日后贤妃会来探望您。”

那是墨云晔那日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

说是五日,实际上却是拖了半个月。书闲来到摄政王府的时候已经是五月,梅子雨漫天的时候。

她坐在摄政王府的厅堂之上,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也是防备至极的,只是唇边的微笑却已经少了初入宫时的天然。她的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带了一丝丝的精巧,她本就是个柔美漂亮的女子,只是以前一直是隔着一层雾气一般柔弱。

青画不知道,短短大半个月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像是一件物件被开了光,一个蒙灰的瓷器裂开了一道口子,明明还是原来的人,原来的物,却有什么地方已经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

书闲,她一个人在明争暗斗的后宫过了半个月,这个柔弱的女人已经开始蜕变了么?

青画傻呵呵地坐在厅堂之上,书闲坐在上座,两个人隔着七八步的距离,彼此都沉默着。末了,墨云晔笑着开口道:“贤妃大驾光临,实乃云晔之幸。”

书闲敛眉柔柔一笑,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羞赧,她说:“王爷客气了,画儿承蒙王爷照顾,给王爷添了不小的麻烦,该是书闲谢过王爷才是。”

墨云晔看了一眼青画,笑道:“郡主她……天真烂漫,本王甚是喜爱,哪来的麻烦之说。”

书闲静默了一会儿,看一眼一直缩在座椅上的青画,低眉笑了。她轻声问墨云晔:“王爷喜欢画儿?”

一句话,惊着了青画,也让墨云晔抬起了眼,眼里闪过一抹光亮。

王爷喜欢画儿?

书闲的一句话说得极轻,像是叹息又像是莞尔,听的人却反应各异——秦瑶明艳艳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继而是一点一滴渗透的阴霾;小易脸上有一丝丝的微笑,挑衅似的看了秦瑶一眼;洛扬不动声色地看了墨云晔一眼,压低了眼神。

厅堂之上,唯一没有变脸色的是两个人:含笑不语的墨云晔,傻笑憨态的青画。

半晌,墨云晔手里的一折纸扇轻轻合上了,他笑道:“贤妃娘娘说笑了,云晔只是喜爱郡主天真无邪,对郡主并无邪念。”

书闲轻道:“真的?”

墨云晔只是笑着摇着纸扇,眼色如琉璃。

书闲回以一笑,回眸看了青画一眼,眼里的一丝丝光亮像是黎明草原上露珠,她柔声道:“王爷,不知可否让画儿与我单独待一会儿?”

墨云晔笑道:“自然,我已经派人备了些点心在品香居,贤妃娘娘可与郡主单独叙旧。”

品香小居里果然清净得很,原本这儿也有不少进进出出的丫鬟侍从,也不知道是墨云晔授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院子的下人都不见了踪影。指引的小厮一路把青画和书闲带到了后园就行礼告别,只留下后园一个雅致的朱木亭子内堆放的几盘糕点,一壶酒。

青画一路笑眯眯扯着书闲的袖子,作出副依恋无比的模样,等到小厮一走,她就松开了手,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静静地把书闲打量了一遍:短短半个月,她身上已经带了一丝不着痕迹的锐气,可是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她变化的。

书闲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带着方才在殿上的那一抹精巧的笑容在亭中坐了下来,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不做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抬起头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又过了片刻,她抬起头,瞪大着眼睛盯着她,眼圈已经红了,苍白的脸像是被风刮得飘摇的风筝一样脆弱。她似乎一下子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只是糯糯叫了一声:“画儿……”

这个刚才还仪表堂堂,精巧美丽的女人,这会儿却露出了胆怯柔弱的神色,眼里明明憋着眼泪却不肯哭出来。

青画有些心疼,带了一丝丝的内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书闲拿袖子擦干了眼泪,扫视了一圈周围,从怀里掏出个碧绿的锦囊,确定没有人听墙角才轻道:“画儿,你给的香囊,是不是避毒的?”

那香囊是青画出宫前特地交给她的,她一直带在身上。

青画有些诧异,仍然点了点头。这香囊里面装的是一些以毒克毒的药草,普通人吃了会丧命,但那些药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却带了股沉香,佩戴在身边可防一般的毒药毒香。

书闲的脸上顿时白了,她的眼睛却红得厉害,死死盯着香囊,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

“怎么了?”青画不解,莫不是香囊出了问题?

书闲脸上的表情像只被惊吓到的白兔,半晌,她才苦笑开口:“画儿,你该早告诉我的……你知道吗,这大半个月,我身边换了五批宫女,三天一批……全部,死于热病……”

她重重地喘息着,不知道从何说起,过去的半个月发生的事情就如同一场噩梦,连回忆都是血红的。起初,第一批宫女死的时候,太医只说是疫病,派人替她诊治了无碍之后便换了一批贴身的宫女,而后第二批第三批……独独身体无碍的是她,宫里就开始有留言说她是妖孽转世,吸人血害人命。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死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前一天还颤颤巍巍替她梳理头发伺候穿衣的,第二天第三天就都会变成尸体……只有她,安然无恙,被人指着脊梁骨暗暗地说着妖孽。

幸亏皇帝不信鬼神,坚持派人彻查,才查出了她宫里的房梁上放着一种毒粉,每日有人走动就会掉下一点点,散发到空中,不出三日就会发热咳嗽呕吐致死。而她安然无恙,是因为身上的香囊里藏着剧毒的药草,霸道地驱散了已经吸入身体里的毒粉……

半个月,她虽然活着,却是眼睁睁看着贴身的人一一丧命,这一切不是她罪大恶极,而是因为她是皇帝的女人,仅此而已。她以为她会死,等死的时候,她不知道该向谁去求助,偌大一个皇宫,竟然没有一个人是可信的……所以,她托人和皇帝提了,假如能安然渡过此劫,她想出宫见青画。而如今见到了,她却只剩下哭的力气。

她忍着眼泪问:“画儿,我不夺权,我不想要三千宠爱,我也不爱皇帝,不争宠……为什么……我还是不能求个安稳?我活下来明明只是占了一个小小的地方,为什么……”

青画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是打开酒壶斟了杯酒,轻轻嗅了嗅确定没毒后递到书闲身前安慰她:“书闲,不一定无欲无求就会安然无恙。”

“画儿,你还小,你不懂……”

还小,不懂。

青画听了想笑,她还小吗?上辈子十九年,加上青画的六年,她其实已经二十有五了。如果……如果当年她没有死而复生,恐怕尸骨都已经化为了尘土,如果当年她嫁的不是墨云晔,恐怕孩子都已经绕膝了吧。想到孩子,青画的笑也带了冷意,她当年其实,也有过一个孩子的,只是还未成血脉,就已经随着宁锦的死埋骨他乡。

这些,墨云晔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对了画儿,”书闲擦干了眼泪,小心开口,“杜婕妤她被陛下关了起来,陛下还让我和你说,你若是想回宫,可以随时回去了。”

青画愣了,随时回宫,墨轩的意思或许书闲不明白,她却明白,他是在催促她快点行事。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已经等不及三个月的考验期了么?

三个月缩短为半个月,这事可非同小可,如果是三个月她就可以一步步慢慢来,可是如果是半个月,或者是仅仅这几天,她却不知道能不能应对得过来。墨轩给的考验最好解决办法是名正言顺地拔除秦瑶,杜婕妤,洛扬这一支线,把他们正法,可是现在名正言顺的法子却已经没有时间了……

书闲见她愁眉不展,问道:“画儿,你怎么了?”

青画皱眉低头,眼波闪了闪,掩去一抹精光。如果名正言顺的法子不能用,剩下的,就是歪门邪道。

“画儿?”

书闲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急切。

青画抬头笑了笑,认真地看着书闲,问她:“书闲,你信不信我?”

书闲一愣,第一反应是茫然点头。

青画敛眉道:“那如果是赌命呢?”成则成,败……则亡。

“信。”

书闲的眼睛清澈而澄净,明明柔弱的眸中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执拗。这份执拗倒叫青画心里暖了许多,却也有些后怕——这个弱女子,她就这么轻易地把命交上么?这份情谊,叫她如何下得了决心把她拉向属于宁锦的漩涡?

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

***

摄政王府的前厅,气氛也有些微妙。秦瑶似乎是思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您真的想娶那郡主?”

她看不懂墨云晔,确切的说,她从来没有一次看懂过他。他明明待那个品香郡主那么好,却是毫无理由毫无根据。她猜了他这么多年的心思,努力了那么多年,还是离他身侧的位置很远很远。很多年前,她以为压着她挡着她的是宁锦,可当宁锦死了,他还是没有提她为王妃。她也曾经开口暗示,却被他霎时冷冽下来的神情给吓得开不了口……

而如今,他又对品香郡主温存如此,即使他说了他没邪念,可是她还是慌了。

厅堂之上,除了墨云晔和秦瑶,剩下的就只有洛扬。他身为墨云晔的左膀右臂,自然是站在他身边的,只是他的目光却落在秦瑶神色,眼神里透着一丝隐忍。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渗出了一丝丝的汗,手上的青筋已经暴露无疑。他几乎是痛苦地看着秦瑶,身上发作的疼痛已经让他的脸有了一丝丝的变形,所幸他是站在墨云晔身后,没有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而秦瑶,她的目光从来都是只盯着墨云晔的……

墨云晔喝着一杯茶,垂着眼眸不动声色。秦瑶能看到的只有他的一双纤白瘦削的手,衬着陶瓷杯越发剔透。他不做声,她更急,忍不住又道:“王爷……我听说,那品香郡主是青云内定的太子妃……”

墨云晔敛眉不语,神色如常。

秦瑶没了耐性,犹豫开口:“王爷……”

墨云晔手里的杯子轻轻磕在了桌上,他抬眸,眼里流光一瞬即逝。他淡道:“秦瑶,本王什么时候给你的权利过问本王私事?”

秦瑶的脸色霎时惨白。

前债谁偿(上)

墨云晔不食晚膳,所以以往在晚上青画都见不到他,今夜见了,却说不出心上的滋味:宁锦一条命、未出生的孩子一条命、宁府满门血债,如果说之前宁锦对他是满心满身的欢喜恋慕,那么青画对他却是

心灰意冷后的恨:青画曾经不恨他,在遇到青持之前,她甚至已经作好了在青云当个傻子、安稳过一辈

子的打算,当初的一切就当是宁锦太过天真的惩罚,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宁府赶尽杀绝。

青画默默站在原地,看着亭中的身影,眼里是满溢的恨意,她忘得了宁锦的恋慕之情、忘得了宁锦

的恨,可她忘不了的是宁府满门血债。

“走。”青画出神的时候,有个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她愕然回头,对上的是眼神闪烁的

小易。

小易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墨云晔,对着她轻轻作了个手势,就拉着她悄无声息地往外走,

一面走,一面小心翼翼地回头打量墨云晔的情形,直到把青画拉出西院,到了比较热闹的地方,她才重

重地舒了一口气。

“郡王,您太冒险了!”

青画不说话,只是抬起头笑了笑,把小易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拿了下来,眼里还留着方才的几分血

色。

小易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居然找不出话来劝慰,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看似痴呆的郡王,到底是个什

么角色,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更不知道,一个原来可以说是天真烂漫的人,为什么可以在短短的时

间里,变得像是染了血一样。

她几个时辰前问她,你是不是憎恶秦瑶?她说这话的时候的表情很奇特,透着一丝丝的蛊惑,让她

不知不觉就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她本来就恨着秦瑶,也许是她被当时的突变吓到了,茫然间作了决定,

总而言之,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说不清的事情……

小易轻声道:“郡主,您交代的,我已经办好了,您就安心回去休息吧。”

青画敛眉笑,“多谢你。”

小易本能地摇了摇头,想了片刻又回过头叮嘱:“郡主,西院是禁地,您以后别去那儿蹭躂;奴婢方

才找还了王府都不见您,才斗胆进了一回……要是被王爷发现,奴婢也没好果子吃了。”

“好。”

“郡主,奴婢必须和您说清楚,奴婢只是不想让秦瑶害了王爷……”

小易神色矛盾,青画自然看得出来,她笑了笑道:“你放心,这次的事我不会牵连墨云晔。”

墨云晔,一条命怎么够偿还呢?她要的不是他的命。

一夜,在静谧中过去。

第七章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五月的风已经带了些许热意,摄政王府里的气氛却凝重得让人发寒,仿佛是隆冬的寒风趁着晚上,偷偷在王府里每个角落吹上了一递,王府里每个人的神色都诡异万分。

青画起晚了,她昨夜作了一宿的恶梦,清晨的时候静儿、悄儿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端来洗漱的器具到床边等候,她昏昏沉沉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品香小居里静悄悄一片,连静儿、悄儿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宫里会派人来的时候了……

青画从宫里到王府,随身的只有一个小包裹,被小易收拾到床边柜子里,她从里面找了几个小物件放到怀里,又把平常穿惯的鹅黄色罗裙给换成了翠绿的长衫,篙简单单收拾了下着装才出门;鹅黄的纱裙是平日装疯卖傻的时候让她整个人多点痴儿韵味的,而今天恐怕是不需要了,且不说以她那拙劣的演技,墨云晔发现是迟早的事情,单凭着今天会发生的事情,她也必须“变成”不傻才能让所有的事情顺理成章。

品香小居里空无一人,只是门口却站着四个侍卫,见着青画出门,那几个侍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扬声道:“郡王,王爷吩咐,今日府上有事,请郡主待在院里好生休息。”如是,就是被软禁。

青画微微笑了笑,对现在的情形心知肚明;只有一切事情正常发展,她才会被软禁。

“让开。”青画的语气带了几分凌厉。

几个侍卫相互看了看,对着突然口齿清晰的青画眼里露出诧异,却还是跪在原地不动,只是重复了一递,“郡主,王爷吩咐,今日府上有事,请郡主待在院里好生休息。”

四对一,如果用毒不一定能有把握同时解决,青画有些苦恼,为什么当初拜司空为师的时候没有顺带着学一些拳脚功夫,如果当初是功夫医术一起学,今日也不会被几个寻常侍卫给挡住去路;就在她准备回去试试,能不能从后院出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入了她的眼帘,那身影风风火火、急急忙忙到了门口,二话不说冲进了院子,急急开口:“郡主,出事了!昨日贤妃娘娘回宫途中突然疼痛难当,到现在仍然昏迷不醒!太医说她中的是一种急性的毒,陛下派了人来彻查,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前厅接受盘查呢!”

此刻慌张前来的,自然是小易,她拉着青画一口气把该说的事情说了一遍,警惕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几个侍卫,这才压低了声音道:“郡主……您让我放在秦瑶寝卧的那个……难道是为了……”

小易并没有说下去,她脸上的神色却早就把她心里的慌张表露无遗,嫁祸秦瑶是小事,密谋暗杀邻国的外嫁公主,可是掉脑袋的大事!万一被发现了……那可不是一条命可以摆平的事情;她因着心底的那一丝嗔念,一时鬼迷心窍之下,可能早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了进去。

“你放心,你不会有事。”青画浅浅一笑,“你想法子带我出去,我就有法子只伤一人。”

青画的笑似乎带着莫名的安抚味道,小易渐渐放下了心,“好。”

小易毕竟在墨云晔身边当左膀右臂十年有余,要调走几个侍卫的能力还是有的;青画眼睁睁看着小,易与那几个侍卫说了些什么,那几个侍卫相互看了看,踟蹰着离开了院门,她就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品香小居。

一出门,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关着信花小虫的瓶子,跟着那缓缓飞行的小虫子一路定,直到小虫飞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院子的高墙。

那院子,是秦瑶住的别院,院门口也站着两个侍卫,却显然只是充个门面:青画试探着往里走的时候,那两个侍卫只是规规矩矩行礼道了一声“郡主有礼”,就再也没有反应,连个向屋主通报的人都没有。

青画心有疑惑,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发现里面也是空无一人,一直到了院巾角落的一处花架,才隐隐见着两个身影;看身形大概可以辨别,是秦瑶和洛扬,他们既然还在这里,说明她来的时间刚刚好,老天相助。

信花小虫停下了,在原地打着转儿,青画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站在边上侧耳去听。

花架上的紫藤已经开了花,依稀只能看到两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秦瑶和洛扬似乎是在争执着些什,么,洛扬浑身僵硬,秦瑶却神色无恙地坐在花架之下,眼色沉静。

沉默了片刻,洛扬暗哑的声音才迟迟响起,他说:“瑶儿,贤妃是不是你……”

秦瑶抬头道:“没有。”

“瑶儿……”

秦瑶冷道:“怎么,连大哥你都不信我?我为何要去害贤妃?”

有风吹过,吹得紫藤花枝摇曳开了些许,青画透过紫藤见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神情已经有些狰狞的洛扬:将军洛扬,谁人不知这人是个战功卓越的常胜之将,杀人如麻,这样一个铁铮铮的男儿却因秦瑶的一番话而白了脸,那模样相比战场上的洛扬,何止天壤之别。

洛扬似乎是忍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瑶儿,柳廷尉说贤妃是在王府中的毒,大哥知道,你与杜婕妤向来交好……瑶儿,你对我下毒也好、怎么都罢,可是你这次已经危及到王爷,他不会……”洛扬的声音低沉,带着说不尽的苦涩,在一片浅紫中,他穿的是一袭黑衣,沉闷得让人窒息。

青画冷眼看着,在心底冷笑,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洛扬算不得英雄,却也被秦瑶磨成了这副懦夫样子,这该是又一段孽债吧!磨平了所有的棱角,注定被丢弃。

“我没有!信不信随你。”秦瑶的声音尖锐了几分,“洛大哥,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莫要忘了你我的身份!”

洛扬忽而笑了,苍凉无比,他喃喃:“身份,你和我谈身份……”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进来个丫鬟,见了青画愣了愣,过了片刻才朝秦瑶行礼道:“瑶夫人,王爷请您到前厅去。”

秦瑶穿得一身明艳,目光掠过青画落到她身后的丫鬟身上,淡道:“走吧。”

青画并没有刻意躲闪,这会儿她已经大大方方地出现在秦瑶和洛扬的视线里,秦瑶的眼里闪过一丝厌恶,洛扬则是飞快地收敛起了方才的狼狈,朝她防备地看了一眼。

等到秦瑶走出院门的时候,洛扬才刚刚走出紫藤花架,他的脸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眼里死灰一片,像是死人一般,他走过青画身边,神情麻木。

“你快死了。”青画在他路过的一刹那轻声开口。

洛扬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神色莫名。

青画抬眼朝他笑,“你的脸色泛青、虚汗不断;眼白浑浊,中毒深了呀!”

青画不知道,一个“痴儿”用轻快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只是洛扬的脸分明已经变了颜色,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呼吸凝重,最后哑着嗓子开口问她:“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根本不疯?”

两个问题,一个有用、一个没用,青画眯着眼笑,选了第一个答:“秦瑶不会给你解药的。”

秦瑶是洛扬的死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青画想了想,跟了上去。

前厅里气氛诡异,青画认得出来,守在门口的不是摄政王府的侍卫,也就没有人敢拦下她这名义上的别国使臣,她进前厅的时候洛扬已经站在厅堂之上,脸色阴沉。

厅堂之上来了个陌生人,是个三十左右的青年人,面包硬朗,穿着一身宫服,眼神如炬,他坐在客座之上,一派凛然之气;墨云晔坐在上方主座上,一身绛紫长衫,手里握着一把纸扇,衬着绣锦的衣袖,君子如玉。

青画的闯入打断了厅堂之内本来的气氛,在青年男子打量的目光下,墨云晔也是微微一愣,继而温润一笑道:“柳廷尉,这是青云的品香郡主,此番暂住在寒舍;郡主,这是我朱墨的廷尉,姓柳。”

柳廷尉起身行礼道:“在下柳叶。”

青画笑了笑,不作声,柳叶,这人青画还有些记忆,他是上辈子宁锦的爹爹的一个忘年交,是朱墨朝中不多的、不与墨云晔为伍的朝臣,因着这有几分趣味的名字,被宁锦叫着小叶子笑话了好几年:当年他初出茅庐才二十几,就几次因为开罪墨云晔,差点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若不是爹爹力保,恐怕早就丢了小命,没想到短短六年,他居然已经是管理司法的廷尉,这倒教青画有些诧异。

墨云晔显然是把她的不作声当成没听懂,他笑道:“郡主是闷了吧?不如我叫小易陪郡主上街?”言下之意,是想赶人。

青画埋着头笑,眼神在厅堂里转了一圈,落在秦瑶身上,她还是那个明艳的瑶夫人,只是就像是一只凤凰落了地,羽毛鲜艳,眼神里却已经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当然,更多的是骄傲,相信总有一天还能飞到枝头的那种傲然之气。

面对青画的目光,秦瑶眼里的厌恶是没法遮挡的,她用看一个傻子的鄙夷目光回应了她打量的目光,眼里是露骨的嘲讽,就如同见到什么晒心的东西一般,憎恶快要满溢出来。

青画不知道自己做为一个暂住的“陌生人”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瑶夫人,唯一的恶作剧便是半个月前,强行要来的仿“念卿”紫玉铃铛,想不到这秦瑶居然把那个铃铛看得这么重要,这让她有几分幸灾乐祸,她埋头笑了笑,不以为然地扫视着厅堂上的其他人。

柳叶迟疑道:“郡主,微臣是奉陛下命彻查贤妃中毒一事,还恳请郡主……”

青画抬起头,状似无意地扫了墨云晔一眼,略略调整了自己的气息,朝柳叶露出一抹笑,一字一句道:“柳廷尉有礼了,书闲姐姐对我恩重如山,此番又是我陪嫁来朱墨,我想,彻查这件事我也应该在场,对不对?”

把一句话字字清晰地朗声说完,青画是花了点力气的,她不太大声说话,在云闲山庄的时候司空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对话本来就不多,出了云闲山庄后不久就来了朱墨,她扮的是个口齿不大清晰的傻子,对自己的声音已经有几分陌生。

更加陌生的恐怕是在场所有人,青画看到了秦瑶见鬼一样的惊异,看到洛扬眼里的灰蒙蒙一片,看到柳廷尉饶有兴致的眼神,独独没有看到的是墨云晔的动静,他就像是一尊玉雕的像,无时无刻不温润,无时无刻不做人上人,没有半点人世尘气,一时间,厅堂之上静谧一片。

半晌,墨云晔轻摇的纸扇被轻轻合上了,他看着她,眼里噙着一抹微光,不愠不怒,只是沉默,他的目光本来是如同三月的阳光,温煦柔和,这会儿却像是柳芽碧草,静而淡,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青画微微笑了笑,静静等着他开口,他天性娴雅却阴狠,这大概是他最大的反应了吧,她本来就没有想过装疯卖傻可以瞒过他,一直以来,她做的事情只是混淆他的视线,让他必须去“查实”很多事情而已,如此,他就不会去花心思拉拢书闲进他权力的漩涡,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他试探了那么久都肯定不了的事情,她今天自己脱下面具给他看,总有一天,她会让他血债血偿。

柳叶愣了愣,扬声大笑,“自然!郡主若是想在场,下官当然欢迎郡主来当个见证!”

青画抬眸笑,“那,王爷呢?”

墨云晔手里的摺扇被他又轻轻展了开来,他神色不明,低眉一笑道:“郡主好才智,云晔甘拜下风,哪有赶人的道理?”

青画细细斟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坐在厅堂的客座上,面对着脸色还没缓过来的秦瑶;秦瑶这张脸最是好看,明艳如同三月桃花,当年的宁锦和她一比就是个野丫头、假小子,这会儿这张好看的脸上却有些挫败,让青画有些揶揄。

柳叶回到座上,又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对着墨云晔抱拳道:“王爷,请恕下官直言,贤妃是在出了王府后中毒发作的,御医已经诊断出是半盏茶就会发作的毒药,而之前贤妃是在王府,眼下王府中除了王爷和品香郡主,唯一没有彻查的就只有瑶夫人一个,还望王爷配合。”

秦瑶冷着一张脸不声不响。

墨云晔笑道:“柳廷尉可有证据?”

柳叶冷笑:“王爷非要下官说明白吗?御医已经诊断出来,王妃所中的是并蒂青莘之毒,这毒发作极快,据下官所知,直到贤妃娘娘上轿为止,送行的可只有瑶夫人与王爷您。”

柳叶的语气不算和善,墨云晔却不怒,他只是淡淡看了秦瑶一眼,温和地开了口,“瑶儿,你自己说。”

秦瑶本来一直沉默着,听到墨云晔的话,她陡然抬起了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咬牙道:“我没下毒!我为何要害素不相识的贤妃?这于我无益,分明是有人栽赃!”她当然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沉默,必须把最犀利的气势展现出来,否则在势头上输了一步,局面上就会输上一大截。

柳叶冷道:“有益无益,查了方知。”

气氛不知不觉被点燃了一个火星,青画坐在厅上本来就没有插口,却已然能察觉到越来越激烈的苗头,她静静听着,冷眼看着秦瑶已经有些力不从心的脸,不经意地,她察觉到一缕目光,本能地转过头去,对上的却是墨云晔莫名的眼神,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在看着她,就像是不久之前皇庭殿上那样,他静静地用他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看着她,不喜不悲、不怒不恼,被他盯着,就好像初春的时候脱了鞋子下水,水不凉,却惊心。

青画不由地想起了那夜书闲带着颤抖的声音,她说,他在看着你,一直在看着你!青画甚至有种错

觉,仿佛她做的事情已经被他察觉,他现在只是在看一场好戏而已。

“王爷,瑶儿没做的事情不怕查!”秦瑶扬声道,她显然是被逼急了,音调已经不稳。

柳叶抱歉垂首,“请王爷准许下官彻查此事。”

“那就查吧,柳廷尉办事,本王自然是放心的。”

青画微微诧异墨云晔的配合,却马上醒悟过来,这是一个承诺,但这同时也是一个挑衅,他今日放

开了让柳叶搜府,倘若没有搜出什么来,那柳叶输的很有可能不只是一个面子这么简单;墨云晔这番话

说得是轻松无比,骨子里却是动了气的,柳叶今日若是不能给个完满的交代,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关于这个,青画并不甚上心,她这心思绕了个小弯,墨云晔怕是没那么容易猜得透。

前去搜查的人很快就报了回音,两盏茶的工夫,领头的侍卫就带来了一个小盒子,毕恭毕敬地呈给,

了柳叶,柳叶拿在手里松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也跟着轻松起来,他朝墨云晔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笑道:“王

爷,这又怎么解释?”

墨云晔的目光不落在盒子上,却落在青画身上,青画迎着他目光坦然一笑,带了几分揶揄、几分挑衅,那盒子里的东西她当然知道,是她利用小易对秦瑶的憎恶,让她偷偷找法子放到秦瑶房里的;里面装的是一些小东西,最显眼的,是几株绿色早就风干的草,那是并蒂青莘,乍看之下和青莘没有异样,一般人是分辨不出的,并蒂青莘只要不烧成薰香毒性是不大的,她上次出宫前特地问墨轩要了几株带在身上,本来是想借着这个在王府找到同样的对照,却不想歪打正着,还能派上这么个用处。

秦瑶瞪圆了眼,却还是镇定道:“把盒子拿来给我看。”

柳叶点点头,示意侍卫接过盒子送到她面前去,哪里知道秦瑶忽然变了脸色,她尖声道:“不要过来!我没碰过这个盒子,你们可以去找查证,不能还我清白之前我不会碰它!”秦瑶不傻,她及时反应了过来,有些东西是沾不得的,否则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场面僵持了,这却正中青画的下怀,她勾起一抹笑,她扬声道:“你说,你没碰过并蒂青莘,对不对?”

秦瑶的脸霎时苍白了许多,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她怎么会没碰过并蒂青莘呢?当初从洛扬手里送并蒂青莘到杜婕妤手里的可是她,她当然也知道,这车沾了气味没个足月是去不掉的……这是生在朱墨的南方边境,千株青莘才能出一株有毒的并蒂青莘,她身处摄政王府深闺,怎么可能承认她碰过这草?可是如果她否认,那……

“你到底有没有碰过呢,瑶夫人?”

秦瑶显然是陷入矛盾之中,她一袭金丝轻纱衬着殿上的雕栏画栋,横生出几分疲惫倦怠,婚宴毒香,距离现在已经大半个月,如果运气好,她可能早就没了那气味;未了,她还是坚持摇了摇头,“我没碰过,是有人栽赃陷害我,如果我真下毒了,又怎么会把残留的放在我自己房里?分明是有人放进去想嫁祸给我。”

“夫人确信?”

“当然!”她这副样子无辜得紧,青画依稀看到的是当年她缩在床头指着宁锦说是她下毒的情形……当年,她也是这么一招把三月芳菲放到了宁锦的房里,今天轮到她自己,就是“分明”有人栽赃嫁祸,青画在心底冷笑,脸上还是一派和乐,她笑道:“瑶夫人温柔娴淑,相信也不会做这种要被五马分尸、死无全尸的事情,柳廷尉,陛不可有叫御医带来验证的法子?”

柳叶点点头,“陛下确实有叫御医过来。”

“那就请御医验证一下,一个月内,瑶夫人有没有碰过并蒂青莘。”

墨云晔鲜少开口,他的心思从来都最是难猜,青画不准备去猜他的心思,今天这出戏,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只是当个陪衬过客而已,等待御医的半盏茶工夫,青画打量最为仔细的人不是墨云晔也不是秦瑶,而是洛扬。

洛扬是墨云晔的左右手,六年前墨云晔摄政工之位根基未稳,洛扬这个手握兵权的将军可谓是帮了不少的忙;洛扬钟情秦瑶,秦瑶是墨云晔的侍女,或许是秦瑶的三、两句暖风,或许是墨云晔的爱才借才、求贤若渴的皮囊,洛扬这将军没过多久就成了摄政党中的脊梁柱,后来秦瑶嫁了墨云晔,宁锦已死,这中间的事情青画就不知晓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洛扬既然还待在墨云晔身边,还和秦瑶温情脉脉,他对秦瑶用情,可谓是颇深。

青画利用的就是这点,看他能不能看着秦瑶死。

其实算时日毕竟过了大半月,并蒂青莘的气味还有没有留在她身上真是个不确定的因素,秦瑶懂毒性,所以她豪赌,只可惜洛扬不懂:洛扬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一个苍白可以形容,他是面如死灰,腰间的剑早在进王府的时候就卸了下来,可他的手仍然保持着握剑的姿势,手上的青筋暴露,僵硬至极,他脸上的汗早就濡湿了额边鬓发,一双眼死死盯着秦瑶,目光中有痛惜、有仇恨,更多的却是执拗,那是野兽一般疯狂的眼神。

沙场扬名的人总是英雄豪杰,这种人情真、胆大,心思却不多。

还不够,还差一点点,青画在心底轻轻加了一句,从座上站起身到了秦瑶身边,俯身到她耳边轻声道:“瑶夫人,你说有人陷害你,那你当年咬定宁锦下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是有人放到她房里?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你!”秦瑶大惊失色,一个跟舱险些栽倒,她的眼里霎时布满了血丝,像是要进裂开来一般,宁锦,这个名字对别人来说,或许只是一个过世的摄政王妃而已,对她却是一场恶梦,花了多少心血除去了她的人,却花了六年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这副样子,在很多人眼里已然是被抓住了痛脚的过街老鼠,狼狈不堪;她到底有没有下毒,已经是呼之欲出的事情。

青画垂眸道:“柳廷尉,宣御医吧。”

太医早就在殿外等候,他上殿只需要短短十数步的时间,然而所有的事情成败却只在此一举。

青画屏息等着,低着头看着太医上殿的脚步,在心里默默数着,一步、两步……六步、入步……

“毒是我下的!”一个暗哑的声音突兀地在殿上响了起来。

青画抬头去看,见到的是洛扬一闪而过,顷刻间已经重重跪在殿上的身影,摄政王府前厅殿上铺的是大理石砖,洛扬一跪发出了很是响亮的“咚”一声,那身影如同一座山,在片刻间矮了不知道多少丈。

“毒是我下的,是我想除去贤妃,我的兄弟死在贤妃的兄长青持手上……我要为兄弟报仇,所以我下毒!”

柳叶微微震惊,“是你?”

洛扬神情凄厉,却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是我!”

“那你为何现在承认?”

“因为我不想牵连……”洛扬惨澹地笑了笑,抬头看了一眼秦瑶,咬牙道:“无辜。”

一句无辜,不知道藏了多少心事,青画低下了头,默默回到了座上,洛扬何其情深,他几乎是断定

秦瑶下毒害他,却连一句“我知道是你下的毒”都不敢开口,秦瑶三、两句话就能让他拿毒药当蜜饯,

这种人,又怎么会让心爱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呢?干算万算,情最难算,这一招,兵行险招;一个秦瑶

不足以害朱墨的江山、挡墨轩夺政的去路,会挡、会夺的是手握兵权的洛扬。

一开始,青画的目标就不是秦瑶,而是洛扬。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御医要查的人就临时换了洛扬,一个月前是洛扬带并蒂青莘到都城,他碰到

那草的时间可比秦瑶长得多,检验之下,必定是证据确凿。

秦瑶一直很沉默,面对洛扬过于热烈绝望的眼神,她选择低下头去。

御医已经确定洛扬身上有毒,柳叶心满意足,看洛扬的眼里已经多了几分惋惜,只有墨云晔看不出表情,眼色淡如茶。

柳叶抱拳道:“王爷,此时虽然还有疑点难解,但洛将军显然是脱不了关系,还请王爷……”

青画静静听着,她当然也知道这件事疑点重重,再大套套着小套的计谋,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套子,

要是墨云晔与柳叶是和乐无比的同朝为臣,细查之不必有漏洞,只是这两人分属两派,怕是不会配合无

问,青画看得出柳叶是乐意洛扬下狱,却看不出墨云晔对即将失去左膀右臂有什么惋惜的神情。

墨云晔不答,只是淡淡看了洛扬一眼道:“洛扬,是你下毒?”

洛扬咬牙,“是。”

墨云晔回头看了青画一眼,淡道:“天色不早,柳廷尉可暂且在寒舍住上一宿,洛扬收押,明日再审。”

柳叶道:“多谢王爷。”

暂住一宿,青画知道,这话其实不是对柳叶说的,而是对她,如果今日能敲定洛扬的罪名,那她就可以跟着柳叶回宫覆命,立马离开这是非地,假如柳叶也在这里暂住一晚,那她就必须留下,以防事情有变。

这一堂审讯费了不少工夫,青画从前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早就过了午膳的时间,这一场闹剧,她“痴儿”的面具早就荡然无存,出了厅堂,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往哪儿走。

“郡主!”小易早就在门外等候,看到她出门,她神色慌张地迎了上来,“怎么样?我们……”

青画摇摇头疲惫地笑了笑,“你没事的。”

小易松了一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眼里有一丝丝的防备,见青画没反应,她才叹了口气说:

“郡主饿了吧?我们先回品香小居,奴婢给您找点吃的填填肚子,这事是我鲁莽,被您摆了一道,只要不是对付王爷,反正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被淹死也好过饿死。”她这副样子,俨然是已经知道自己在这件事里当了个什么角色,青画苦笑,真心道:“谢谢你,小易。”

品香小居里,静儿、俏儿早就准备好了点心,颜色鲜艳、样貌精致的糕点散发着沁人的香味,勾起了青画的食欲。

用完糕点,青画累极地在床上歇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静儿、俏儿在房门外头争执着什么,青画细听之下才发现,她们在争论的是该不该准备晚膳,一个说郡主刚用过点心怕是吃不下,一个说点心哪能当饭吃,结果一不小心就把她给吵醒了。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小易探进脑袋来,发现青画已经坐在床上,她俏生生笑了,“我早说您该醒了,

那两个丫头还在争着说您会过个把时辰才醒,也真是,长得一样的两个丫头片子,吵起架来转个身我就

认不出哪个是哪个。”静儿、俏儿这对双胞胎的确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青画被小易逗乐了,跟着笑了

笑。

小易手里捧着件翠绿的衣服,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她说:“郡主,刚才王爷来过了,您还在睡就没让

奴婢来叫醒您。”青画的笑霎时凝滞。

小易浑然不觉,继续笑道:“今天是月婆婆完满的日子,王爷请郡主去赏月,郡主醒了正好,也该准

备准备了。”

小易拿来的衣服颜色翠绿,如同春天竹叶的嫩芽,青画不想作无谓的挣扎,既然她带了衣服来,她

就配合地接了过来,捎带着见着衣服下面还藏了个紫色的小东西,她的手僵了僵,那是不久前墨云晔送

上门的仿“念卿”紫玉铃铛,她当初只是一时意气从秦瑶手里要了来,后来就被她随手丢在院子里,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小易捡了去,现而今又呈了上来,青画换上了那件碧纱衣,却没有理会紫玉铃铛。

“郡主,戴上吧。”小易的神色说不出欢喜还是无奈,她只是笑着把铃铛递到青画面前,轻快地开

口,“郡主,奴婢知道您不喜欢这个人家用过的东西,也不缺这个,可这铃铛是王爷送的,您还是带在身

上,王爷见了也开心,王爷一开心,说不定送郡主更好的东西。”

青画沉默不语,小易虽然看起来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天真丫头模样,可是她不会忘记,她是墨云晔当年的左右手之一,她爽快归爽快,该有的常识却还是比她厉害了许多,她虽不如秦瑶圆滑,却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世上陪伴墨云晔时间最久的人是秦瑶和秦易,但秦瑶终究被自己的感情给冲昏了头脑,在这一点上,秦易稳胜。

小易笑道:“郡主,如果真不想要可以还给王爷,奴婢觉得……王爷如果收回这铃铛会开心。”

青画垂眸道:“好。”

小易一愣,似乎是没料到她的温顺,随即笑开了,“郡主真是个聪明人。”

青画笑了笑,接过了那个冰凉的铃铛;这一觉她睡了好几个时辰,等她收拾完行装,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月色如霜,万家灯明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不用装作是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痴儿,此刻她要走出品香小居只需要吩咐一声,几个丫鬟不跟随就能自己一个人出门;如今她亲手拆了自己第一层的面具,这品香小居恐怕从今夜起就要被人层层看守,说不定还会有人趁她不在时搜查,她不能留下一丝证据,也正因为如此,她临走之前又折回了房间,从随行的包裹里,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尽数塞到贴身的口袋里,这才放心地离开了品香小居。

墨云晔约见的地方,是整个摄政王府里最为靠南也是最为清幽的地方,叫“陵香花榭”,那儿和西院

一样,是无人打扫的,不同的是西院是废弃的屋子,而陵香花榭却是没有屋子,只有数不尽的花丛浅溪。

上辈子宁锦只去过那地方几次,她对那儿的记忆只剩下开满陵香花,一条小径婉蜒到花丛深处,花海中央是个紫藤架,边上有一口井,从西边荷花池引出的水在南边汇成了小溪,弯弯曲曲绕过紫藤架流到王府高墙之外:宁锦不喜欢那儿,总觉得那儿透着说不清的寒冷,也奇怪,为什么堂堂王府会留下那么一处摆明着是破绽的地方,而不用高墙围起来,所以每每墨云晔来这边独酌,宁锦都找个借口拉着自家跟班宁臣往外跑。

青画循着记忆走到南院,衬着月色,看到那一片密密麻麻,只依稀看得见形状的陵香花时,还是有些凛然,上辈子宁锦不明白的事,青画却明白,这陵香花多长在陵墓边上,长年吸食着地里的阴气,本身就是带了点不深的寒毒的,宁锦不是长年累月习惯这儿的墨云晔,吸了陵香花的香味当然会觉得这儿毛骨悚然,而墨云哗长年在这儿小酌,怕是早就习惯了,身体早就不怕这点儿寒毒。

这毒,生人吸多了还是没有好处的,不生病也得损好些生气。

青画站在花榭边上,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拿了块丝帕捂着口鼻,加快脚步沿着那一条婉蜒的小径走进了花榭,等到了陵香花中央紫藤架,却不见墨云晔的身影。

他……居然不在?青画站在紫藤架边踟蹰,墨云晔的脾气,不像是会做这种没意义的事,他既然已经邀约,又怎么……

“原来你懂毒。”青画出神的片刻问,一个恬淡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惊得她急急转身去看,墨云晔竟然真的比她晚来了一步,或者说,他故意晚来一步,青画悄悄吸了一口凉气,脸上挤出一抹笑,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墨云晔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愠怒,他只是淡淡看着青画拿在手里的丝帕,不动声色。

青画总算明了,他为什么会突然邀约来这儿“赏月”,他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放任那么多陵香花损身劳神,她会不会察觉这花有毒而已……所以他晚来,或者说他是故意躲在暗处,等着看她的反应:而她的反应早就说明了她对毒性的了解,而她对毒性的了解,恐怕早就肯定了他的猜测,她与这次的栽赃脱不了关系。

青画的沉闷,换来的是墨云晔浅浅一笑,他说:“郡主果真是师承帝师司空,文韬武略真教云晔佩服。”他这副样子,让人全然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青画索性大大方方回了个笑,“过奖。”

墨云晔一愣,笑得越发娴雅,他伸手指了指紫藤架,轻声道:“郡王,夜色正好,不妨亭内一叙?”

“好。”青画很是温顺地点了点头,跟着墨云晔的脚步走进陵香花深处,该来的总会来,有些事是躲不了的,任凭她青画是老天爷怜悯捡了条命来,有些东西还是会照着原来的方向一步步交会,她现在开始了解当初离开云闲山庄时,司空为什么避而不见了,有谁愿意看着自己徒弟的星线,平白无故和另一个消亡之人的星线交织在一起呢?更何况宁锦还是颗……灾星。

花榭之中放着一壶酒,两个翠玉的小杯,青画自顾自拿过酒杯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放到唇边稍稍停顿辨了辨有没有毒,一饮而尽,顷刻间,沁人心脾的酒香就在唇齿间渐渐弥漫开来,微微的甜味儿透着百果的芳香,果然是醉嫣然,青画揶揄一笑,也只有这个文气得有些女气的酒,才能让从不喝醉的墨云晔安心畅饮吧?一杯见底,她又斟了一杯,轻呷一口。

司空长得一副道貌岸然,私底下却是个酒鬼,且……酒品稍稍欠缺了点儿,乃至于青画住在云闲山庄的五年里,替他收了不少烂摊子,自己反倒练了个百杯微醉。

墨云晔默不作声地看着,嘴角噙着一丝弯弧,纤白瘦削的手轻轻磨蹭着手里的摺扇,他在审视,审视这个难得让他看走了眼的女子,叫她女子还稍欠妥当,她比他小了足足十一岁,在他眼里可能称之为女孩更为恰当,可就是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让他难得看走了眼。

她装疯,这一点,他着实思虑了许久还未能不定论,初相见时,她穿着一身翠绿的衣裳,像是山精柳魅一样站在三月芳菲开逼的溪边,她睁着纯真的眼,泪汪汪地抬起满是鲜血的手伸到他面前的时候,真的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可是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她是名满天下的帝师司空爱徒,司空门下的青画,这个名字远比她自己知道的要响亮,只是她好像不自知,还拙劣地扮演着一个孩子,那时候,他确实是把她当一个有趣的玩意儿。

他起了兴致,派人去青云的宫里刺探了一下,得到的答案却是她是个从小父母双亡的痴儿,即便五年后她神智清醒了些,却依然少言寡语,听说偶尔还会失常,这一点,作不了假;青画名声虽响,说到底没人见过她,倘若司空只是收了一个痴儿,那这一切,就很难说清了。

也许她是真疯,不管真假,都勾起了他兴趣;他试探了许多次,像一只抓到老鼠的猫,尽情地玩赏着奇特的玩具,一次次试探、一点一滴的观察,直到东窗事发。

她懂毒、会故弄玄虚,她完完全全抛开外壳的模样让他诧异,她白天操控的那一场事故是招出色的声东击西,兵行险招,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阻挡不住她的行动,所以他就干干脆脆看了一场戏,一场痴儿变脸、让所有人惊艳的好戏。

“王爷找我来就是来看我喝酒的?”青画扬起笑,正视墨云晔打量的目光,被他盯着,她身上还是会有些毛骨悚然,却不影响她逼自己面对。

墨云晔收回目光,替自己斟了杯酒小酌一口,抬眸微笑,“郡主,云晔素来景仰令师司空先生名望,如今我朱墨正是用人之际,郡主觉得司空先生可有意来我朱墨一展鸿图?”他是要拉拢司空。

青画暗暗吃惊,有些东西在脑海里分散零碎,顷刻间被连了起来,她曾经很奇怪,为什么他会对一个痴儿这么有兴趣,原来是为了司空,当今世上几乎是无人不知的帝师司空。

司空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鲜少有人可以请得动他,当初青云的皇后宴请司空更是传为一时的佳

话,也难怪墨云晔会从她身上下手,想到这儿,青画的脸色沉下了几分。

墨云晔静静地等着她的答覆。

青画抬眸笑了笑,“我是被师父踢出门的,怎么请得动他?王爷您真是多想了。”

“如此,倒也勉强不得。”

他居然没有力争,这个出乎青画意料,她茫茫然低头拿不定主意,正好见到腰上缝袋里微微的凸起,

是那个铃铛,她想起小易出门前的话,思量了片刻,她还是把铃铛掏了出来,放到石桌上,面对墨云晔

打量的眼神,她涩然开口:“王爷美意,青画受不起,这个还给王爷。”

墨云晔的眉梢轻轻挑了一挑,柔声开口:“怎么,郡主嫌弃这小东西不入眼?”

“不是。”青画低下头掩去眼里的一抹机巧,尽量平和着开口,“我听说这个铃铛本来有一对,后来

又多了一个,王爷好意,还是留着给能凑成对的人吧!好好的成双成对的东西很完满,多出一个来不吉

利,也不知道那工匠怎么想的。”她抬起头,眯起了眼轻道:“搞不好会有血光之灾。”

“念卿”、“思归”,墨云晔怕是作梦都想不到“思归”已经跟着宁锦轮回了一遍,到了她青画身上。

青画的声音不大,只是南院此刻沉寂得如同死地一般,她的声音便在风中清清楚楚地响彻着,周遭不大亮的灯光,让墨云晔脸上的表情不得而知,只是异常的沉默还是给寂静的南院平添了几分凝滞气息;而后,是许久的沉寂,陵香花榭里是没有野虫、野鸟的,静下来就带了几分阴森。

月色有些冷,披洒在看不清颜色的陵香花上,一丝丝的毒香里,墨云晔的呼吸俏不可闻,他沉默地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玉铃铛,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默默收进了自己袋里,他一直低着头,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只是格外的静默。

未了,青画听到的是他淡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他说:“鬼神之说,不大可信。”

“是,不可信。”青画垂眸笑了,鬼神之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她也不信。

“时候不早,郡主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审洛扬。”

“那,告辞。”

那一夜,青画出南院的时候是独身一人,临到门口她回眸看了看,发现墨云晔并没有出花榭的意愿,他静静站在紫藤架下,任月光剪得他的身影越发瘦削,几乎快融进夜色了。

墨云晔的心思难猜,青画也不想去猜,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个性子,为什么会轻轻松松放她走,这

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日重审洛扬,他今天已经知道了她懂毒、她装疯,小易是他的人,要查出一

切是她设的局实在不是件难事……她不能给洛扬活下去的理由。

洛扬身上中的是她亲手下的常在,常在发作起来和三月芳菲有些类似,却不是毒,而是蛊,蛊不同于毒的地方就在于它多了几分灵性和牵制力,就像常在,哪怕是隔着千山万水,只要她杀了她带在身边的另一只一起养的常在蛊,那牢狱之中的洛阳就会在半个时辰之内毙命,死后虫尸化为血水,死无对证。

那个瓶子,走出陵香花榭的时候就一直被青画握在手里,拽得指尖都发白,那是一条人命,一条活生生、血淋淋的人命,她有胆量下蛊,却还从没要过谁的性命……可是,洛扬不死,后果不堪设想。本来这一切就是兵行险招,只要有一个地方出差错,就是满盘皆输。

思来想去,青画僵硬着手打开那个瓶子,轻轻地倾倒,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只要用力一掐,什么都结束了,可是,瓶子里倒出的却是几个血红的小点,还有一点点的凝固,那是血,或者说,是常在虫儿的尸体,常在虫儿死了;或者说,是另一只常在已经死了,更确切点,是另一只常在的宿主洛扬他已经……不在人世。

洛扬死了,杀人的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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