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乐府真的非常大,而且弯弯绕绕。
碧城不紧不慢跟在尹陵身后,小心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才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院落。
“到了哦,小越。”尹陵低柔的声音。
碧城只觉得毛骨悚然,顷刻间竖起了所有防备心退了几步,左看右看,被逼无奈挤出一个笑来。
“去吧。”尹陵轻道。
这句话倒是真的天籁,是他这整整一个晚上说得最动听的一句话了。
碧城悄悄观察了片刻,确定他面色如常,才小心地围着他绕了个大圈儿,顺着墙根朝房间走。
“噗——”尹陵忽然笑出声来,笑得发丝连着衣裳一块儿颤动起来。
“……”
碧城摸进房门上了床,投过窗户看屋外静静站立的尹陵,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的惶恐稍稍退却了些。
燕晗第一舞师,传闻他笑爱笑,先帝曾经夸他是三月芳菲四月景,五月花开六月云。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屋子里没有点灯,月光下,房间里的事物依稀可见。
碧城屏息朝对面床上望了一眼,果然发现今夜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苏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了房间。她在床上缩成了小小一团,安静地打着小呼噜,就想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一般。
碧城只稍稍皱了皱眉,很快便释然。
朝凤乐府是燕晗重地,能入得了朝凤乐府的恐怕个个都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她又何必去执着追寻?
更何况,也许在那么多人中,怀着最坏、最阴暗的心思的,应该……是她自己。
*
第二天天明时分,几个制作精巧的面甲被送到了每个人的房里。
苏瑾还没有醒来,碧城一个人接过了面甲,在镜子面前试了试,心跳不自觉地漏了几分——
这并不是大神官那种青铜色的,却也是个漂亮的面甲。牙白色的娟面上细细绣着精巧的图腾,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握在手上的时候像是握着一团棉花,轻得不可思议,样式又偏小,精美无比。
简直像是……临时赶制的一样。
镜子里,遮去了大半张脸的小越再也瞧不出任何碧城的痕迹。
面甲下的碧城却笑不出来:如果昨晚她没有误打误撞被大神官看到了脸,今天还会不会有这面甲呢?
如果他认出了她……为什么不直接言明?
今日,那个人就要到朝凤乐府,他此举究竟是在护她,还是……
“小越,你在做什么?”房间里,苏瑾迷迷糊糊的声音响了起来。
碧城一愣,回过神来,在镜子里瞧见了苏瑾小丫头笨拙在床上抱着被子坐起了身子,睡眼惺忪看着她。
嗯——硕大的黑眼圈。
她浑然不知,揉揉眼睛瘪下嘴:“好困。”
当然困。碧城小小叹了口气:“……你晚上去做贼了吗?”
苏瑾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咧嘴笑了:“不告诉你。”
清晨时分,所有的司舞幼徒被召集到了正殿,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
也许是因为谢则容要大驾光临,朝凤乐府中各处都有了小小的变化。道路更加素净,守备更加森严,路上来来往往的司舞司乐每一个脸上的神态也有了几分郑重。朝凤乐府的正殿富丽堂皇,各色的司舞司乐按照位阶齐齐整整站在殿中,安静而又肃穆。
就连尹陵也换上了一身规规矩矩的乐官朝服,梳起了官员最常见的发髻。
他原本就面目精致,穿上朝服梳起发髻,收敛了几分魅惑,倒是平添许多分英气。
碧城藏在幼徒队列的最角落里凉飕飕看着衣冠楚楚的尹陵,一时间还真无法把这个……一派文雅的青年才俊与那只幺蛾子联系起来。
尹陵褪去一身轻纱居然是这副模样,倒当真让人……意外啊……
不过,这假象并未维持多久。
良久,青年才俊尹陵终于开了口。
六个字。
“好热。”
“舒和。”
“扇子。”
碧城:“……”
果然,对尹陵抱有幻想,是这世上最愚蠢的行为。
朝凤乐府拜师仪式简单而传统,司乐奏起昂长的音曲,幼徒们跪在殿上,被授予入府的标志。
有趣的是,每个人拿到手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苏瑾拿到的是一支箫,木雅拿到的是一幅画卷,那个瘦弱的洛采拿到的是一串项链,而碧城……
碧城静静看着手里的剑,心上划过一丝疑惑:每个人都带着面罩,分发贺礼的司舞并分不清谁是谁,看模样,这礼是巧合?
她正疑惑,高座之上的尹陵却出了声,他说:“今日贵客临门,所有幼徒见贵客一律必须摘下面甲。”
碧城心中一凛,良久,才小心地喘上了一口气,腰腹间的痛似乎又隐隐发作起来——
贵客临门……
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小越,小越……你怎么了?”她身旁的苏瑾偷偷拽她的袖子。
碧城恍然不觉。
“小越,你不舒服吗?”
碧城却只觉得越来越喘不过起来,这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一般……
“小越!小越——”
一片,沉寂。
*
碧城终究还是坠下了湖泊。
那一夜,尹陵提着她的腰没能把她真正丢下去,可是在朝凤正殿上那一记黑暗却结结实实地让她坠入了冰冷的湖泊,从身体到思绪都冻结成了冰渣子——
再醒来,已是晌午。
她的思绪还在水里挣扎,入眼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好久,才终于见到了一丝丝事物:
这是……哪里?
床边,一位面色苍老的男子正把着她的手腕,沉吟良久道:“这位小姐怕是前几天就受了冻,一直压着,在殿上一口气没提上来罢了,没有大碍。”
……大夫?
“可好些了?”柔腻的声音,来着尹陵。
好……些……什么?
碧城用力晃了晃脑袋,却怎么都甩不开里头的一团浆糊,到最后越晃越疼,像要炸开来一般……
“大夫,这孩子不会是……”尹陵忧心重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拍了拍还戴在她眼上的面甲,“——呆傻了吧?”
碧城:“……”
那手,被碧城狠狠扭头躲闪开去。
尹陵低笑一声,忽然整个儿身子往下一压,活生生把她钳制在了臂膀间。
掰过脸。
狠狠掐了一把。
碧城一愣,震惊得忘记了挣扎,眼睁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鼻尖和眼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身上说不出的香味:“你……”
站在床边的舒和干咳几声扭过了脸,满脸的……同情和憋笑。
尹陵心满意足,笑眯眯道:“哎呀,没忍住呀。”
碧城:“……”
碧城尚在震惊中,尹陵却已经飞快地闪身退了开去,整了整道貌岸然的官服,目光也渐渐低沉下来。
房间里顷刻间静了下来。
舒和原本随意拨弄着琴弦,这会儿也停下了指尖,目光凝重地望向了门口。
沉静。
半晌,是尹陵低慵懒的声音:“陛下站在门口,是让微臣拜见好,还是不拜见好呢?”
舒和的手抖了抖,最终无奈垂了头:在这世上,敢以这样的口吻与天子对话的,恐怕只有尹陵一人。
门外沉寂片刻,倏地响起一阵低笑:“孤见尹爱卿嬉闹正酣,不忍打搅罢了。”
那是一个低沉柔和,只轻轻一句,似乎压着好些笑意,低低带了一些气息,像是春日里的刚刚融化的冰水汇流成的溪流。
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只是出个声,便可以让人——如堕冰窖。
那是——!
碧城几乎是一瞬间抽紧了所有意识,原本温暖的被褥顷刻间如冰窖一般。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面上的表情是否狰狞,不知道身上的冷汗究竟有没有把她彻头彻尾地覆盖,不知道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究竟还能掀起多大的痛,她只是……小心地在被窝里伸手捂住了腰腹,完完全全地停滞了呼吸。
她……害怕。
如果说昨夜快要被扔进水里是深入骨髓的知觉恐惧,那此时此刻充斥着她整个身躯的是比那还要恐怖千万倍的绝望。
那……并不能会所是痛,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病症,可是每个毛孔里却像是被塞了千万根针一样。那是绝望,黑暗的,狰狞的,被撕裂成碎片的绝望。
谢则容。
那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却是她的炼狱。
她很没有出息在发抖,无法控制。而这颤抖在房门被轻轻推开的一瞬间到达了顶点!
谢则容……
谢则容!
房门被人“吱嘎”一声推了开来。
一抹衣摆在门边晃了晃,紧随其后的是一袭墨色的锦衣入了门。
那身影的衣衫上绣着细致无比的暗纹,宽摆束腰,精致绝伦。那是只有皇家才有的华贵。
碧城躺在床上,透过面甲,在尹陵和舒和的空隙之间,眼睁睁看着那一袭墨锦徐徐步入房内,看他缓慢的步伐每一步都在地上划过沉稳的弧线,一点,一点地靠近——
墨色暗纹的衣摆。
青黛色的玲珑环佩。
绣竹的宽袖。
还有盘龙的衣襟。
最后……是他年轻温雅的眉眼。
他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而是朝向尹陵,嘴角抿了一丝微微的弯翘。
他道:“原来,你还藏了个司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