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西昭连绵阴雨。
碧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在关押她的小小牢房里,每天只有半个时辰阳光会透过小小的窗户投射到地上。只可惜,接连数天,她都是晕厥的。
“犯人姐姐,你活过来了吗?”
牢房中没有灯,黑暗的空间里清脆的锁链声叮叮当当响起,在紧挨着她的另一侧小囚牢里,一颗小小的脑袋探出头来。那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了她身后,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探触她的额头。
“犯人姐姐,小八还以为你是死的呢。前几天坏人把你丢进来的时候好多血呀!”
好多血么?碧城小心地摸了摸身上各处,迟迟才轻道:“好像……还死不了。”
“犯人姐姐你一定不要马上死哦。娘亲说,再过几天等碧城公主嫁给驸马,驸马当上了皇帝就会大赦天下,那时候大家就都可以出去了……”
“嗯,不会死。”
碧城打起精神笑了笑,稍稍调整了姿势斜倚在草垛上,眯起眼睛享受着少有的惬意时光。谁知这一动弹,一不小心就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顿时疼得冷汗直冒,连陈年旧病的腰腹也跟着疼了起来——
“犯人姐姐!犯人姐姐!——”好久,牢房里响起小八怯怯的声音,俨然带了哭腔。
碧城已经有些晕眩,好不容易才勉勉强强从地上爬坐起来,吃力地抬起手沿着粗糙的栅栏细细摩挲,良久,终于找到了那一粒毛茸茸的小脑袋,细细揉了揉。
“乖,犯人姐姐会出去的。”
“真、真的吗?”
“嗯。”她斟酌用句,久久才轻声道,“小八放心,新皇帝不会让我在这儿待太久的。”
“为什么呀?”
碧城一愣,却不知道怎么向小八解释,只好靠在栅栏上装作睡了过去——
为什么呢?
因为她叫碧城。
公主碧城。
是燕晗唯一仅存的皇族血脉,今日的……新嫁娘。
*
牢里面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小八都已经睡了过去,阴暗的空间忽然响起了细碎的铁链声。片刻之后,极轻的脚步声踏着干草而来,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昏昏沉沉睁开眼睛,却怎么都看不清近在眼前的那人,只隐隐约约闻到牢房的酸腐味道里多了一点极淡的香味。这香味让她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脊背上,冷汗几乎在一瞬间濡湿了她整个身体——
“睡得可好?”温凉的声音在牢房里响起。
碧城几乎是抽搐着缩到了墙角——
谢……则容……
谢则容!
那温凉的声音却忽然低缓得柔和无比,他说:“我记得你非云锦不穿,非珍馐不食,如今这幅模样,你怎么——还活着呢?”
碧城手脚忍不住颤栗,良久,才从牙缝里寄出一点声息来:“我已经……没用了……谢大人……还想怎样?”
“我怎会舍得杀你?你可是——”那声音忽而轻笑出声,“你可是我的新娘呀,日后这万里江山可是你与我共享,高兴么,我的碧城公主?”
这是一句轻喃,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缠绵悱恻,却是出自谢则容之口。
碧城胆颤心惊缩成了一小团,努力让身体颤抖得不是那么厉害,不知过了多久,一抹冰凉忽然贴上了她的后颈,再然后她整个身体被一股力道牵扯着离了地。下一刻冰冷的身影贴上了一丝温暖,墨香瞬间充斥了她的呼吸。
顿时,她所有的思绪被抽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没有边际的恐惧。
叮当——铁链发出声响,几乎要震慑整个牢房。
碧城在那人的怀里茫然挣扎,可是触手可及的全是冰凉而又滑腻的云锦布料。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道强烈的光芒直插入眼!
“啊——”剧烈的疼痛袭来,她一瞬间捂住了眼睛。
“睁眼啊……碧城。”
碧城捂着眼睛咬牙颤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响:“我……疼……”
“可是,”那声音忽而带了点委屈,温凉的气息在她的耳边滑了好几个圈儿,最终闲闲落在了她的发际,他说,“你终于可以如愿嫁给我,不看看你的朝凤嫁衣么?”
朝凤嫁衣……
那一刻,碧城不确定自己是否是着了魔。不过是低喃的一句话,她鬼使神差地忘却了身上的疼痛,吃力地试着睁开了一条眼缝儿:
阳光下,西昭宫闱亭台楼宇朱颜未改,谢则容的脸藏在阳光的阴影里,只有被风吹散的长发舒缓地坲过她的指尖,如墨的,柔滑的,像是最上丝锦——就在不远处,一行宫婢捧着一抹艳丽的红嫁衣遥遥站立。风吹过,嫁衣上的薄纱洋洋洒洒飘荡开来,连同宫婢们波浪一样的裙摆还有乌黑的发丝连接成了一片旖旎的海。
那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瑰丽的景致。
是谢则容给与的,最美的时节里,最残忍的风景。
*
温暖的阳光落在床褥之上的时候,碧城才刚刚从噩梦中苏醒过来,空气中流淌着的淡淡香气让她愣了好一会儿,良久,她才颤抖着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了揉——
……是晚上吗?还是……
“牢狱的滋味儿可还好,碧城姐姐?”忽然,一个柔和揶揄的女音响了起来。
洛薇?
碧城的手一僵,悄无声息地把手缩了回去:“……你来做什么?”
那声音柔婉道:“不做什么,一年未见,分外想念,听闻公主姐姐婚期将近,妹妹特来道贺大喜。”
“多谢。”
碧城沉默片刻,摸索着找到了被褥想要把身体藏得更深,却不想被一股力道用力一掀——一股冷风顿时席卷了她。
那声音越发温婉如水,她说:“公主客气了——哎呀,怎么那么多伤?看来这一年来谢大哥对公主倒真是照顾有加呢,当真让人羡慕。”
碧城冷道:“请你离开。”
洛薇却轻轻浅浅地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和着窗外活泼的雨声清亮无比。她说:“碧城姐姐的朝凤嫁衣好美。姐姐向来爱美,穿着这一身上路一定会是黄泉路上最好看的。”
一番话说得柔和无比,却透着针扎一样的恶毒。
碧城浑身一怔,扯过被褥把自己的身子深深地埋了进去。
洛薇,她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两年前,谢则容大胜归朝的时候。那时候,她哆哆嗦嗦缩在谢则容的马上,小小的,弱弱的,苍白的脸色像一朵开在冷风里的小白花。她一见先帝便哭着从马上摔了下来,哆哆嗦嗦喊“陛下替民女父帅报仇”,还没有站稳就翩然倒在了朝堂之上,破败的白衣上点点鲜血在议事殿上盛开成了一抹杨柳之姿,抬起头来是满目的梨花带雨泪。
她是真正着了魔,才当她是个可怜苦楚的弱智女流,是谢则容的义妹,才会倾尽物力怜之、爱之……多么可笑?
“你滚。”
洛薇的呼吸声骤然加重,随之响起的是急促的脚步声——片刻之后,脚步声停下,她陡然冷笑声在门口响起:“你还真当自己是公主碧城?你现在不过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等谢大哥继任皇位,你猜,你会在哪一口井里?”
废物。
碧城缩在床榻之上细细咀嚼着这两字,吃力地闭上了眼睛:谢则容留着她一条性命不过是要让文武百官举国天下看到碧城公主嫁给他,好让他名正言顺继承这西昭天下。
可是他那么想要的东西,她偏不想给了。
*
洛薇究竟是何时离开的,碧城并不是十分地明晰。她悠闲闲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缩回了许多年前胖乎乎圆滚滚的模样。那一年宫中元宵灯会,她扛了一盏硕大无比的宫灯想要把它挂到宫里最高的祭祀塔上去装月亮。祭祀台没有楼梯,她贼兮兮想要朝上爬,一步接一步,才到一半就没了力气脚下一滑——就要落地之际,一个温良的怀抱接住了她。她在黑夜中惊惶地瞪大了眼睛,乱抓的手却只拽到滑溜溜一片发丝。再然后,她飞了起来,在那人的怀抱里直接轻盈地往塔尖靠近——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谢则容。
当她终于能够站在祭祀塔顶,她却哆嗦成了个筛子。那人却衣袂如云,回头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比最软的云霞还要轻。他道:“太重,险些跌下去。”
那时候,月亮和宫灯,星星和晚风,三千青丝,一片沉香,衣袂翻飞的声响合着寂静的蝉鸣,像是一座枯城开了一池花。
后来呢?
碧城在昏沉中醒来的时候,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房间里安静一片,她静静听了一会儿,轻轻摸索着解开了身上的衣裳,伸手进去小心地、一点点触摸——狱中刑罚留下的伤口已经彻底地干透了,只留下坚硬的一层痂。看来她这一觉睡得应该挺久的。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香味。是……药香?
她陡然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神智都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谁在那儿?!”
寂静的房间里终于响起了细碎的声响,少顷,一个低沉而诧异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您的身体……”
“你是谁?”
“微臣是这宫中新进的御医,叫秦安,奉陛下之命前来查看公主凤体,不过……”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颤,似乎颇为慌张,道,“依脉象而看,您的身体有大亏之象,是否半年之前曾有过……”
碧城的身体猛然抽紧!
“住口!”
“公主,微臣这就向陛下去说明,公主的身体实在不宜任何……”
碧城浑身颤抖,豆大的汗珠自颈边滑下,潮湿的亵衣和脊背上的伤口粘连在了一会儿,痛得她脸色都发了青——“不许说!否则……”
“万万不可,公主千金之躯遭逢此等大伤,微臣不能允许有任何……”
“住口……”
“公主!您的身体……”
“求你……别说……”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来,轻声道,“御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等这大喜之日过去我们再从长商议,好不好?反正……反正这半年来,我都是扛过来了,不差这一两日的……是不是?”
“可是……”御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几声支支吾吾的“公主”来。到最后终于“噗通”一声跪在了床前。
碧城却再也支撑不住,颤抖着在床榻上摸到了被褥,把自个儿从头到尾盖了起来。
“公主,您的眼睛……”
她躺在床上喘息了一会儿,想了想,软软笑了:“御医,本宫快出嫁了呢。”
房间里久久沉默。良久,御医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还有一声带着颤抖的“是”。
御医什么时候离开的,碧城其实并不知晓。她在床上喘过气来,又静静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腰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痛了。
自从入狱,她的身体要比寻常人怕冷许多,谢则容有句话还真说对了,她是个生来就懂得享受的人。她在房间里摸着了一张柔软的小榻,废了好些力气才把它搬到房门口,又摸回床边把被褥抱了过去,小心地避开伤口在上头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倒,听着远处宫婢们欢快地笑声眯起了眼。暖阳和煦,这一觉又不知岁月流走多少,直到她陡然惊醒——
有人!
她试探问:“沈御医,是你吗?”
可是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碧城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身体,仔细听着周遭动静。牢中黑暗的一年锻炼出了她异常灵敏的听觉,她完全可以确定,就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看她……即使那人似乎是有意识地屏息,可是一个活人真想要屏息太久还是不可能的。
问题是,那是谁?
时间一分分流走,碧城咬牙问:“你是谢则容派来看守我的?”
寂静。
碧城出了汗,脊背上的濡湿黏腻无比,可那人却一直很安静。她笨拙地从睡榻上挣扎起身,朝前迈了几步,直到鼻尖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才仓惶退后,卯足了浑身的勇气硬挤出一抹笑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艰涩开口:
“有劳……谢大人屈尊探望。”
居然是……谢则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