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选毕,还有三日便是入宫之日。
碧城自主殿出来回自家院落之时撞见了沈七,他冷冷抱琴站在道旁,见着她狠狠瞪了一眼,便转身朝道旁的树林中走。
她理亏,默默跟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停下了脚步,冷道:“我以为你只是想夺魁。”
碧城沉默。
沈七的眼里的憎恶快要满溢出来了,他道:“性命之于你,当真这么像草芥?”
碧城想了想,轻道:“三年前,映柳枉死,是她下得毒。”
沈七目光一凌,双手握紧了琴身。
“三年后,那么多人也差一点死了,虽然没死……但是很多人视舞高于性命,她们再也不能跳舞了。”
“这些……你为什么不跟尹大人讲?”
“她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我何必自己送上门去配合她……”
“就算她罪有应得,可你也不该自己动手!”
沈七的声音陡然提亮,一直撑着“本少高深莫测”的神色的脸上顷刻间被阴霾覆盖了。
碧城愣愣看着,忽然觉得他像极了她以前养过的一只猫儿,那猫儿住在公主府,吃的是山珍海味,白毛蓝瞳漂亮极了,却不喜与人打交道。要是哪天被陌生人摸上一摸,一身的毛都会竖起来……
此时此刻,沈七的毛显然是竖着的。如果不给一个解释,他好像随时会去拦住尹陵全盘告发一样……
“可是……”她搜空心思,最终只能道,“万一失败呢。”
她说:“我并没有要她性命,我只是……想让她尝一尝,那些现在躺在床上的司舞的心情。”
她说:“夺之珍爱之物,是最残忍的事情。”
沈七哑口无言,良久,他别过头去,显然是不打算搭理了。
碧城轻轻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树林。
一朝宫选,入选的司舞与司乐再也不是住在原来的住处,在入宫之前那三日,府中的执事嬷嬷会讲一切的衣服首饰都置办好,等到司舞出了朝凤乐府,便是一名宫中舞姬,虽也受负责礼乐之事的乐官尹陵管教,却并不是以朝凤乐府司舞的身份。所以,这三日,是她们在朝凤乐府最后的自由时间。
衣裳首饰嬷嬷会置办,入选的司舞与司乐几乎没有需要操心的。大部分选择了回家省亲,把入选的好消息告知父母,与家人同乐。当然,这其中并不包含碧城。
她已经不用参加司舞日行的练习,大好的阳光被用作奢侈的休整,还有……照顾苏瑾。
苏瑾已经没有前几日那样的激动,她静静靠在床上,目光交汇的时候甚至偶尔会露出一丝笑容来,只是不太爱讲话了。之前那个聒噪得像是麻雀的苏瑾再也回不来。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纠结良久,碧城终于还是狠狠心,开了口。
苏瑾的神色稍稍凝滞,良久,她道:“回家。”
“苏瑾……”
苏瑾却不再说话。
许久的沉默。
“我们去看看木雅吧。”末了,是苏瑾轻轻的声音。
阳光温煦,碧城迟疑地看着沐浴在阳光里的苏瑾,忽然觉得不过短短几日,苏瑾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昨夜为了安抚苏瑾,她已经把事实告诉了她,可是苏瑾却没有半点反应。要是往常,她恐怕早就一气之下回了丞相府,让她的丞相爹爹带人抓了木雅严刑拷打刀剜鞭抽,可是现在,她却眯着眼睛,像一只猫一样缩成一小团,声音淡得有些苍白。
“好。”她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她也的确想去见一见木雅,想看一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半个时辰后,碧城推着苏瑾出了门。其实木雅就住在院落的另一侧,她推着苏瑾的时候却觉得中间隔了漫长的距离。木雅的房门口还有大夫进出,她们到时,最后一个大夫抱着药箱摇头晃脑叹息着关上了房门。
碧城拦住他去路,问他:“大夫,她怎么样?”
大夫摇了摇头没有作答,答案却已经很明显。
时值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到了屋里头。碧城推着苏瑾路过她窗口,缓缓往里面看,却只看到了床上空荡荡一片,并没有人躺着……那个本该躺在床上的人正坐在桌边宽大的椅子上,发丝凌乱,面容狼狈,一双眼睛像是被人挖空了灵魂的珠子,目光涣散着不知道落在何处。
桌上放着的一杯热茶还徐徐冒着热气,可桌边人却一动不动。
那个温文美丽的木雅终究是死了。
碧城轻轻拍了拍苏瑾的肩膀,用眼神询问她是否继续。木雅沦落到这样,她虽然觉得泄恨得很,可是这时候如果落井下石,却也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苏瑾却抬起了头,本来晦涩的眼里居然闪动过几分揶揄。
她想进去。
碧城轻轻叹了口气,手上稍稍用力,轮椅便转动着来到了门边。片刻之后,她利索地推开了房门。此时落井下石的确算不上光鲜,不过这世上总有亲疏远近,木雅不能与苏瑾相提并论,她又何必去装什么正人君子。井是木雅自己挖,她投几块石头让苏瑾好受些,也还不错。
房门发出“吱嘎”的声响。坐在桌旁的木雅听见了,缓缓转过了头,等她看见来人,空洞的眼里顿时写满了惊惶——
“木姐姐。”苏瑾的声音哑哑的,却透着几分甜。
碧城却听着脊背上起了一丝凉飕飕的感觉,她低头看了看苏瑾,却发现她在笑。
“木姐姐,我知道你现在应该身子应该很疲软,不过不要太担心。”
苏瑾的手落在了轮椅上,自己转动了几圈到木雅对面:“因为,等到晚上,疲软就会变成疼啦。”
木雅浑身一震,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来。
苏瑾却俏生生朝她露了个更加明媚的笑:“身上的每一根筋骨都会像虫子爬,可是手指一碰到却会变成疼,等到半夜啊,你会想把手和脚都砍下来,因为那样,就不会去抓啦。”
木雅静静听着,瞪大的眼里闪动的光芒已经不能用恐惧和绝望来形容。她开始发抖,起先是手,到后来是半个身子,脑袋几乎要缩进脖颈里了,可是下半身却安静得像是另一具身体一样。
苏瑾……
碧城愣愣看着苏瑾娇小的身影埋头轻笑的模样,实在不忍她继续说下去,却不知道如何安抚……她已经不再戴着面甲,因为用不着了,苍白的脸上闪动着的笑容有多明媚,看在眼里就有多让人心疼。她轻轻搭上苏瑾的肩,却没能阻止她下一瞬间的动作:几乎是一瞬间,她倏地取了桌上那一杯热茶倏地,猛然朝木雅一掷——
“啊——”她几乎是立刻抱住了脑袋缩了起来,却还是来不及阻挡。
下一刻,滚烫的茶连同笨重的杯盏一起落在了木雅的额头,紧接着是膝盖。她狼狈地掸开那滚烫的茶水,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满眼的愤恨——
苏瑾收敛了笑容,满眼冷峭。
她冷笑,盯着木雅愤恨的眼,一字一句道:“我双腿废了,还是当朝相女,我爹会保我做一世人上人,高官皇亲会求着我下嫁,而你,你不会有机会留在帝都,你爹会陪你一起滚。”
木雅呆呆看着,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苏瑾安静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忽而一笑:“木姐姐,妹妹祝你和你爹娘一路顺风,半生颠沛,长命百岁。”
“啊——”
木雅忽然发起狂来,把用力扯开桌上的锦布,把能入手的东西都抓到了手里狠狠朝苏瑾投掷!
碧城在那之前一闪身,挡在了苏瑾面前。虽有疼痛,她却面不改色。她只是担心苏瑾。
木雅终于手里再没了可以丢的东西,充红的眼里满是狰狞。
僵持。
碧城看不见苏瑾的脸色,她正面对着木雅,防止她再发疯。片刻之后,一抹温热出现在了她的手心,是苏瑾,把她自己的手塞到了她手里,抓紧了。
那手,还是有些潮湿的。
碧城悄悄握了握,想要回头带苏瑾走,却临时止住了动作,朝着木雅开了口:
“毒害我们,我可以理解为你想入宫。可是三年前你是为何?”三年前那帮一等司舞与司乐,根本与她没有竞争,她那时候才不过十数岁,远远没有到可以入宫的年纪,为什么?
木雅趴在桌上喘着气,连头也没有抬。
碧城等待片刻等不到答复,最终转了身离开,临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一声嘶吼:
“我讨厌你们这帮天生狐性的人!”
“你们出身名门,身怀功名利禄,入宫了可以当娘娘,当不成娘娘还能当达官贵人的正妻,凭什么?就因为你们出身朝凤乐府吗——”
“你们知道多少人娶了许多妾室却空着正房,为了等每年的宫中司舞司乐吗?”
“凭什么高人一等!”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娶了一个真心相爱的人,还要等一个人来装点门面……”
“为什么十几年夫妻情分都比不过你们这群所谓的人上之人!”
木雅的声音嘶哑而又疯狂,到最后显然已经不知道在吼些什么。
碧城只在门口稍稍停滞了一小会儿,便推着苏瑾离开。漫长空旷的回廊上,木雅的声音隔着好远好远还在持续传来。等到彻底听不见了,碧城才停下了脚步,绕到苏瑾面前蹲下了身。
苏瑾眼睛通红,见她蹲下身来,忽然咬咬唇,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嚎嚎大哭。
碧城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搂过她的脖颈,抱住了她。
*
回廊深处,尹陵手执一壶酒,斜斜倚在客房门上看着远处哭嚎的苏瑾,和拥着她安抚的碧城。
在他身旁静静站着个面带青铜面甲,手执权杖的白衣身影。他也看着远处相拥的身影,缓缓摇头。
尹陵却低头笑了,轻道:“有情有义,不折手段,多可爱,你不喜欢这徒弟,不如送我,我这就撤了她入宫资格。”
青铜面甲微微一滞,道:“你动了凡心。”
“什么心?”尹陵笑了,抿了一口酒,笑眯眯,“我本凡人,又不像你,不说话的时候可以直接抬到庙里去。”
“可你还是默许了她入宫,你这心,动得倒也不大。”
尹陵一愣,缓缓笑开了。他道:“哎呀,不要这样猜人家心思啦。”
“……”
青铜面甲终于放弃了沟通,遥遥看着碧城。
良久,他轻道:“他们知道明日陛下亲临,接她们入宫之事么?”
“不知道。”尹陵转了转酒杯一饮而尽,眯着眼把酒杯凑到了眼前观望——视野中,碧城刚巧盛到了酒杯里,只露出半截身子趴在杯壁上。
他道:“知道了,就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