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的寝宫最终落在了紫阙宫旁边的碌华宫,对于妃嫔的宫院位置在宫中是有所讲究的,人人都知道当今皇后久病缠身从不外出,谢则容把苏瑾安放在皇后寝宫周遭是向所有人表明了苏瑾的地位,自然,苏瑾的地位昭显着的是苏相在朝中的地位。
碧城跟在被选出的司舞们身后入了碌华宫。这碌华宫本是空着的,只是一夜之隔却已经没有半点往日冷清的模样,衣着鲜丽的宫婢进进出出,院落之中百花争艳,后园里小桥流水。碧城上一世生来便是帝姬,对于“飞上枝头变凤凰”是什么模样并没有体会,只是穿过花栏见到身穿华服的苏瑾坐在碌华主殿之中受所有人叩拜之礼而面色无改的模样时,她却忽然有了一丝陌生感。
四年前那个嚣张跋扈的苏家千金,被沈七一刀吓得成了抱腿熊儿的小女孩,如今却终于入了皇室宗族成了人上之人。她见了,也只能跪在殿上道一声“娘娘安好”。
可惜,谢则容绝非良人。
事情是怎么沦落到这地步的呢?
乐府本职是献舞,入了殿后自然没有多余的寒暄。司乐慢悠悠在殿上摆开了琴,几声稀稀疏疏弦音过后便是悠扬的琴音。碧城心跳凌乱,脑海间思绪翩翩,有好几次踩错了舞步又急急收回,被步姨凶巴巴瞪了好几眼……一曲终,司舞各就各位,朝着苏瑾低垂□躯行舞礼。
苏瑾坐在高座之上,神色端庄得不似十二三的少女。
她道:“早闻我燕晗礼乐举世无双,今日得窥一二实乃本宫之幸。”
步姨叩答:“多谢娘娘谬赞。”
苏瑾却低眉一笑:“礼乐既是关乎燕晗国体,本宫私下也喜好舞乐之事,陛下便允了本宫,从今往后朝凤乐府所献舞曲皆由本宫先行审阅。”
“娘娘……”步姨瞪大了眼,“这……这不合……”
碧城也震惊地抬起了头,却见着苏瑾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再也没有熟悉神情。她言下之意是已经向谢则容要了插手乐府中事的特权,这几乎没有先例……燕晗重礼乐,宫中乐府与宫外神官府乃是非常微妙的存在,乐府除了提供宫中日常所需舞乐之外更加重要的职责是参与宗庙祭祀,谢则容怎么敢冒然逾越这界限?
殿上一片寂静。
少顷,苏瑾的声音冷冷清清响了起来,她道:“陛下旨意在此,怎么,你想亲自验一验?”
苏瑾眼色一凛,她身旁的宫婢便捧着一卷锦步几步踏出,交到了步姨面前。步姨面露难色,好久,她才僵着手接过了那道旨意摊开看了一眼,最终颓然跪倒在了地上,道:“遵旨。”
苏瑾巧笑:“日后可要劳烦步姨常常来我碌华宫走动啦。”
步姨面色苍白,良久才面前挤出一句“是。”
苏瑾道:“你们先退下,嗯……左边第二个跳得不太好,留下。其余人也下去吧。”
左边第二个……司舞们面面相觑,最终目光都落在了排在左二的司舞身上,眼光里不免带了几分同情。
碧城在目光中渐渐低垂了目光,缓缓跪倒在了殿上,余光中她周围司舞裙袂摇曳,不一会儿殿上跪着的就只剩下她冷冷清清一人。又片刻,殿上响起了一阵轱辘声,不一会儿一抹红锦在她视野中闪了闪,停在了她身前。
“小越。”
跳脱而又明媚的声音。
碧城诧异地仰首,却对上苏瑾笑得快要裂到耳根的脸。
她说:“哎呀吓死我了!要是那个步姨还不松口我就要冲上去咬她啦!这宫里人每个都那么凶,还好我爹说比她更凶就可以降服她。”
“……”
“嘿嘿,小越,我装得像不像?天还没亮我就起来练习了!”
“……”
“你还傻跪着做啥呀,快帮我脱了这衣裳,重死了热死了难受死了……”
“……”
“瑾妃娘娘”鬼鬼祟祟看了看殿上,确定没有人后相当洒脱地拔下头上步摇,解开身上繁琐的衣裳,吐出舌头直喘气。
碧城愣愣看着传说中的蕙质兰心的苏相千金,呆愣了许久,终于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从昨天到今天实在是变故太快不容细想,她倒真是差点儿就被苏瑾先前那人模狗样的贵妃样给唬住了,不管是瑾妃还是苏相千金,都是苏瑾不是么?她怎么会怀疑她会变成陌生人呢?
“瑾妃娘娘”在主殿脱衣总归是一件不太雅观的事情,碧城急急伸手拦下了苏瑾更加丢人现眼的举动,推着她的轮椅一路进了她的卧寝。卧寝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她推着她停在了梳妆镜前,把她脑袋上繁琐的饰品一样样取下来,又找了件轻薄的衣裳替她换上,一番忙碌好不容易一切就绪,却发现矮了一截的苏瑾正笑眯眯看着她。
“你看什么?”
苏瑾瘪瘪嘴:“我之前被爹爹塞进宫里的时候就知道我要当娘娘的,可我担心你不理我,好久没睡着觉了。”
“……没关系。”
碧城轻轻摇了摇头,替她整理最后一缕凌乱的发丝。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苏瑾身为相女却入朝凤乐府,自然不可能是为了日后可以寻一门好亲事。她恐怕从一开始就是被苏相安排要入宫为妃的,只是被木雅害得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再不能跳舞,才让苏相不得不换了捷径吧。
“可是你看起来不开心。”
碧城一愣,却不知从何讲起,只得沉默。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不开心并非因为她做了贵妃。
苏瑾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环住了她的腰,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扬起了脑袋由下至上看着碧城,她道:“小越……那天在御花园里,你拿着瓷片是不是想刺下去的?”
碧城骇然,想否认,看着苏瑾的眼却忽然有些犹豫。
苏瑾却显然已经了然,她忽的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来,道:“小越,我其实特别害怕,戏折子里面好姐妹入宫到最后都要反目的。可是我又怕……怕对你说了后,我和爹爹……”
“你想说什么?”
“小越,我……”苏瑾咬咬牙,似乎豁出去似的开了口,“我入宫,是为爹爹做事。”
“嗯?”
“爹爹说,皇后久病无法诞下子嗣,谢则容终究是个外人。”
碧城沉默。
苏瑾的眼里却闪过一丝精光,她道:“既然不可能有皇嗣,那我爹爹也可以当这皇帝!”
极轻的一句话,说的却是翻江倒海,翻天覆地之事。碧城震惊得瞪大了眼睛,却眼睁睁看着苏瑾一点点松开了她的腰,方才还自信满满的脸上一点一点露出彷徨来。
到最后,归为了一片寂静。
她说:“小越,爹爹让我拉拢朝凤乐府新晋司舞,因为她们很特别,很有用。”
她说:“可是我不想。”
她说:“小时候瞒着你偷偷去看先生跳舞,害你被冤枉杀人……那时候我发过誓的,不再瞒你。”
一句一句,碧城静静听着,前所未有的心安。眼前的苏瑾坐在轮椅上矮了一大截,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意,可是却让她有流泪的感觉。她缓缓在她的轮椅前蹲下了身,朝慌乱的苏瑾露出了个笑,告诉她:“谢谢你,苏瑾。”
“小越……”
“我……是想刺下去的。”她轻道,“所以你不用担心你与苏相会有性命之忧。”
“嗯!”
“别怕。”
苏瑾深深吸气,忽的像是没了筋骨一样软软倚倒在轮椅上,眨了眨眼,哭了。
碧城摸了摸她的脑袋,忽然明了了苏瑾刚才在做什么,谋逆之罪稍有一步错,便是株连九族之罪。就在刚刚,这个她自小牵着的女孩是把身家性命都当做筹码来赌她的信任了。
×
苏瑾的封妃殿在谢则容寿宴后的第三日举行,按照惯例,封妃典当日清晨新妃要去皇后宫中请安。碧城被苏瑾找了个理由从乐府中拎了出去,作为随行陪着她入了紫阙宫。
紫阙宫中依旧没有多少变化,碧城跟着苏瑾跪在殿下。苏瑾规规矩矩献上了一盅茶,珠帘稍稍掀开了一丝缝隙,一个宫婢从里头接过了。隔着厚厚的遮障,外头的人可以看到宫婢把茶递到了“碧城”面前,“碧城”接过茶轻抿一口,柔柔道了句“起来吧”。
这声音当然不是沉睡的“碧城”发出的。
碧城冷冷看着珠帘中人的把戏,等苏瑾请完安奉过茶,便跟着她朝门外走。却不想还没走到门口便与一个熟悉的身影对了个正着。
洛薇。
洛薇端着轻装简行,身后只跟了两个端着托盘的宫婢,见着苏瑾神色一僵,倏地笑了:“瑾妃娘娘安好。”
“公主有礼。”
洛薇眉眼带笑,刚才的僵硬好像不复存在一样。她的目光匆匆略过苏瑾,却落在了她身后的碧城身上,神色稍稍一变。
碧城暗暗心惊,面不改色朝洛薇行了个礼。她并不确定那一夜洛薇究竟有没有看到她的脸,看到了多少,只是这几日她并未到乐府滋事,她才放下了一些心,可现在看来她似乎并不是完全没看到?
洛薇的目光却始终黏在她身上,良久才轻笑:“瑾妃娘娘莫非对舞乐之事也颇为喜欢?”
苏瑾笑眯眯道:“是呀,我也曾在朝凤乐府待过三年,自然喜欢舞乐。”
“哦?”洛薇诧异,“娘娘也曾经是乐府中人?”
“是呀,”苏瑾恶劣道,“三年前我还见过公主呢,不知公主可学会绿腰了?尹先生也特别挂念公、主、呢。”
洛薇脸色一变,最终黑了。
碧城匆匆埋下头去才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笑,僵硬着肩膀推着苏瑾朝门外走。果然,有仇不报非苏瑾,她这一句话恐怕早就盘算了无数次,就等着这一天吧!
“等等!”洛薇忽然出了声。
碧城止步。
洛薇道:“陛下寿宴,你乐府中有没有人是穿着白衣裳跳舞的?”
碧城沉吟片刻,答:“那一日司舞有半数是穿白衣的。”
洛薇终于不再开口。碧城松了一口气推着苏瑾朝门外走,却最终没能如愿离开。
紫阙宫正殿上静静站着一个人,似乎是等待许久。
谢则容。
作者有话要说:【中国好闺蜜奖】荣誉获得者苏瑾。
(紫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