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连载第七期
日子,便在这样的苦乐相伴间慢慢过去。
他们在这个山村已经住得惯了,对于柳源陆雁农两人,只要吃得饱,就都没什么要求,特别是陆雁农,相濡以沫,平平凡凡,本就是她最向往的生活,虽然贫寒了些,她并不以为意,战乱之中得保全家,已是大幸。何况这些年全家相依为命,她最挂在心上的与柳母的关系得以渐渐缓和,尤其是那场火灾之后。
那场火灾是在半夜,雷电交加中闪电劈中了厨房的茅草屋顶,火起连绵,那晚恰巧柳源去了山下采买草药遇上大雨不及回来,而待得陆雁农等人惊醒火势已是颇大,康锦言一直是和柳荫睡的,她拍醒柳荫让她冲出房间,大声同她说:“快到隔壁叫醒邻居,我去看看你阿娘!”柳荫素来灵醒,一个磕嘣也不打地赤着脚就冲到雨地里。
康锦言转身跑到陆雁农屋里,陆雁农抱着柳杨正要去隔壁看柳母,见康锦言来,便把柳杨塞给她,示意她出去,转身疾跑到隔壁柳母房里。
因柳母住处离厨房最近,火势是最大的,康锦言本想挡住陆雁农,自己去探,但看到陆雁农已经毫不犹豫地踏进柳母房中,看着怀中柳杨,只好先跑了出去。
此时雨势已小,风却大了起来,火如长龙,很快烧到了隔壁,因都是木制房屋,火便烧得愈快,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救火。
而柳母房中却久久不见人出来。康锦言心急如焚,可是怀中柳杨尚懵懵懂懂,她又实在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放在外面地上,正团团乱转,柳荫却跑了回来:“姐姐,阿娘呢?奶奶呢?”柳母房间其实已经半塌,康锦言把柳杨放在地上,说:“柳荫你看着弟弟,千万别乱跑。”柳荫紧紧拉住弟弟的手,用力点头。康锦言迅速往火场跑去。
恰恰跑到门前,陆雁农背着柳母吃力地踏出来,康锦言一把撑住摇摇欲坠的陆雁农,合力走了出来。
柳母的脚跌伤,半边头发已经烧没了,陆雁农身上也烧伤好几处,头发眉毛烧得零零落落。
天明后回到家中的柳源惊得魂飞魄散,紧紧搂住老母妻儿不敢松手。
火灾烧掉了好几户人家的房子,因是天火,没什么可说的,幸亏没什么伤亡,山村村民便一起新搭了房子,在这期间,陆雁农为大家配制烧伤药膏和内服药,因为自己也受了伤,又忙碌,便由姚红英每日为柳母敷药,姚红英自幼是柳母看着长大,两人一向亲厚,由她为柳母身上敷药,自无不妥。
柳母事后什么也没说,陆雁农也没有说,然而婆媳之间再也不似从前冷漠。
一年以后,柳母安然逝去,临终前对柳源陆雁农说:“你爹曾经说过,这辈子有你俩佳儿佳媳,死也无憾。这句话今日可以轮到我来说了,膝下有佳儿佳媳,堂下有孙儿孙女,我很有福气。”停了一歇,对陆雁农说:“雁农,阿娘委屈你,你别怪阿娘。”
陆雁农紧紧握着婆母的手,泪下不能出声,只是摇头。
柳母逝后两个月,陆雁农怀孕。这个孩子的降临,对于战乱离家又痛失亲人的柳家来说,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
但对于姚红英来说,却是另一重滋味。她因久婚不育已寻遍名医,丈夫疼爱自己不说什么,公婆却极有嫌意,偏偏这次逃难失散的是丈失,绑在一起的却是最嫌弃自己的婆婆,好消息一传出来,整日便听婆婆唉声叹气抱怨她害卫家绝后。她心中气苦,驳完嘴后便总是呆呆坐在院子里看柳荫和柳杨玩耍。
陆雁农虽性子淡,也多次去劝慰姚红英婆婆。私底下却对柳源说:“英儿在子嗣上怕是艰难。”她行中医多年,而祖母长于妇科儿科,她亦身为女子,自是更擅于此,这些年来频频为姚红英搭脉,虽口中一直不言,却心中有数。
柳源闻言惊住:“你不是说因为这里没有好药材才没有办法为英儿补身调养?只要回了家,孙章回来便能……”
陆雁农眼中怜惜,叹了口气:“虽然我也希望孙章能安全返家,可是,英儿……”她轻声说:“我看着英儿看柳荫和柳杨的眼神,心里很是难受,不告诉她她总还会觉得有希望,告诉她她定是绝望。”
夫妇俩默然无语。
康锦言对姚红英却完全无感。
姚红英是个十分俏丽的少妇,人也活泼,因婆母的斥责而垂泪的样子也很是可怜,因为柳姚两家的关系,房子挨得很近,来往也多,可是康锦言和姚红英几乎没有什么交集。
就像康锦言和陆雁农相处极洽,姚红英更喜欢和柳源说话。陆雁农告诉康锦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神情自然,并无半分不悦,康锦言自然不会多事,她只是觉得姚红英似未曾长大,近三十岁的女子,山村里多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却言笑娇憨,在柳家母子面前像个稚龄女孩。她不惯与这种性格的人交往,而姚红英也对她无甚兴趣。山居几年,两人只是彼此笑着问好的情份。
康锦言和陆雁农相处久了,交流便多,两个人,一个坚忍果敢,一个宁折不弯,却一样性情疏落,不大爱谈及私事,因此是靠了时间长久,才慢慢了解到彼此竟然自幼境遇相仿,相较之下,陆雁农得祖父母呵护扶持,而康锦言自幼便一力于懦弱母亲、冷情父亲、狠毒父妾之间斡旋,挣得一席之地,陆雁农看着这个小小少女,表面虽不显异常,心中却更加怜惜喜爱,见她好学,倾尽平生所学细心教导,不动声色却冷暖相问,直把她当成了妹妹与女儿。
康锦言正是敏感聪慧的青春少女,本来就喜爱陆雁农,渐渐的更多了依赖。这种依赖与对周默的依赖又不同,康锦言对周默的依赖是有限的,大多时候是自己挺直了腰背自己承担,只在实在疲累时靠上一靠,赖上一赖,她始终明白自己的事自己担,自己的路自己走。但对陆雁农,却是想起来就温暖舒服,安心宁静,全身心都可以放着。
然而有一日,柳源面色凝重地带了一个人进村,是一个中年男子,姚红英见了他惊喜交加,连连询问父母情况,中年男子是姚家管家的儿子,与柳源也是相熟的,原本逃难到距此百里的小镇上,因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便举家继续南移,也是碰巧路经山下镇子,遇到柳源。
他告诉姚红英,姚老爷姚太太在41年全城大逃难时已经去了老家山里,应该没有事。顿了一顿,他看了看柳源,见柳源示意,才说:“我当时逃走之后,因为不舍得,又偷偷溜回家住了几个月,鬼子扫荡过一圈就会消停一阵子,我们也没什么家当,所以那几个月也算安生。后来有一天,有个人来找老爷太太,找到了我,他说……”他有些结巴,“他说,少爷,少爷战死了。”
如晴天霹雳炸在头顶,姚红英整个人木了,陆雁农正拿了个玉米要递给那男子,手一松,玉米掉在地上。只有柳源,沉着脸,转过头。
那中年男子结结巴巴地说:“我原来不相信,我根本就不相信,可是,可是那人断了一个胳膊瞎了一只眼,一身破破烂烂的,拿了少爷的链子给我,说,他们是一个团的,上战场的时候发过誓,谁要是有命活着,就要去另一个人家里报信,他虽然打残了,可是还活着,也打不动了,那就绕道来报个信再回去。我认得少爷的链子,坠子是个寿桃的样子的。”他看着柳源。
柳源伸出手,掌心里正是那条链子,姚红英低头看,没有人能够认错,他们孩提时就在一起,姚启德的寿桃链子是姚老太爷特意为爱孙定制,那颗小小的寿桃是实心的金子,刻着一个“姚”字。
姚红英没有哭,她直接晕了过去。
战争从来就是最凶残的魔鬼,它吞噬人们的挚爱,绞杀人们生机与希望。
那几日,两家人都沉默如死。
康锦言带着两个小孩不去打扰柳源陆雁农,虽然她不知道什么,可是她知道柳源和姚红英自小一起长大,自然也知道柳源定与姚红英兄长情谊非浅,而陆雁农虽是中医,却在别处山村或山下镇子慕名而来的求医者身上施展过西医小手术,只言片语间知道技艺来自从前家乡的西医院,还有,姚红英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