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光与影
帅望轻声:“不方便去打扰她。”
黑狼道:“她不介怀这些事,如果她连同男人单独相处都要顾忌,还能干什么事?”总不能总在众目睽睽之下会见心腹吧?
帅望道:“你去问问她吧。”
黑狼问:“我得永远做灯泡吗?”
帅望笑:“你是我光明世界的阴影。”
黑狼白他一眼,内心叹气,是,我是。
黑狼到时,芙瑶正站在窗前看雪,静默。
那少女脸上凝重的思考表情让她的美丽微微失色,最动人的,永远是迷惘无助哀恸的眼神,而不是思考的表情。
只不过她嘴角那点凄凉,多少泄露了她的年轻。
黑狼见她沉默多时,差点以为她是一个人,要跳下去时,才听到大殿深处,还有人。
黑狼决定等。
良久,芙瑶轻声:“你说的,是真的?”
周文齐道:“我同公主,当然是说真话。”
芙瑶轻叹一声:“难道他们不知道输了仗回来,是要掉脑袋的?”
周文齐道:“钱帛动人心。”
芙瑶微笑:“说查克扣粮草,居然真就能查出来,居然个个如此。”
周文齐道:“从上到下克扣的,自然个个有份。老将军一来是军中老人,事事都做油滑了。二来,他也不希图功名,对他来说,努力耕耘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收获的季节。”
芙瑶沉思,片刻:“陈一柏也在里面吗?”
周文齐道:“不多,也不少。”
芙瑶道:“他是小梅的朋友,替他开脱。”
周文齐答应一声,见芙瑶还是不吭声,轻声:“现在,几乎前线所有将官都在我们手里,公主想要哪个留,就让哪个留。留下的,都得千恩万谢。”
芙瑶问:“你办案时,没什么不合规的吧?”
周文齐笑笑:“声名在外,倒很省事,克扣军粮数目小的不是重罪,刑部规定动刑不得过罪名应罚之数,象陈一柏克扣的那点,不过几十板子的事,我怎么会动大刑。通共不过抽了他们几鞭子。”二三十鞭子吧,只不过是分好几天打的,让他们站着,每次一打瞌睡就抽几鞭子。最短的,二天二夜没睡就招了,最长的那个七天七夜没睡,好象再也睡不着觉了。周文齐无比快乐地回忆着那个最终崩溃时疯狂的挣扎与泪流满面的嚎叫,再一次证明大英雄同他只有量的区别,没有质的区别。然后该人就极端配合了,然后就开始立功赎罪,开始咬人,咬到后勤总务那儿,帐单子就出来了,最后无人幸免。连冯老元帅强占民女的事都说出来。
芙瑶微笑:“我就不问你是怎么问出来的了,这几个人,你带进府来,我问问。”
周文齐微微咧嘴,公主这意思是要听听有没有鸣冤呢。这得回去演习一遍,一定要办成死案。
芙瑶道:“物证拿来我看看。”
周文齐送上帐本口供。芙瑶看一遍,冷笑:“这里面都是他们自己供述的?没有你诱导的?”
周文齐微微尴尬:“有几个人可是迷糊了,供出来的数比核对出来的大,我叫他们改了。”
芙瑶道:“天底下没那么严丝合缝的事,小周,你要是诬陷,我可救不了你。”
周文齐道:“绝对确有其事。”
芙瑶伸手在上面指了五个人:“记着这几个人。”
周文齐问:“公主要把他们也拣出来?”
芙瑶淡淡道:“不,只查这五个人,别的人,都算了。”
周文齐微微变色:“少了的粮草银子,都着落在他们身上?”那就是要杀人了。
芙瑶问:“他们是不是真的贪了?”
周文齐道:“这五个,绝对是贪了。”
芙瑶道:“依实查处。”
周文齐微微讶异:“对不上的……”
芙瑶淡淡地:“你又不是查帐的,如果皇上看到差口,要查,你再奉命查处,否则,不好动摇军心。”
周文齐想了想:“公主说的是,再者,法不责众,如果人人都有份,到最后可能就不了了之。”
芙瑶终于笑笑:“小周,你这点机灵劲。”
周文齐苦笑,又来了,说点实话容易嘛。
芙瑶道:“这些口供妥善保管。”
周文齐道:“将来,这都是公主手里的把柄。”
芙瑶微笑:“唔?”
周文齐道:“这些将领,总有一些会因功升迁,或者走到我们用得到的地方,他们不会希望从前的一点小小不良记录让他们丢掉好位置。”
芙瑶笑,轻声:“好好保管。”
周文齐见公主态度如此良好,觉得自己应该象章择周鼓励的那样,对小公主表下忠心,以便更接近权力中心。他咬咬牙,鼓起勇气:“殿下……”
芙瑶抬起眼睛,周文齐在这个十几岁少女的眼睛里看到一点黯淡,也许是因为凝注半空的时间太久,她的眼睛,不象一个十几岁少女那么闪亮,微微有点黯淡。刹那间,周文齐觉得,也许她会理解:“公主,我,不是要背叛,我是,没决定……不,我是不习惯对人,对人……”交心,忠诚,或者,不管你管那叫什么,就是,我没做好准备因为你提拔我,我就属于你之类的东西。
芙瑶点点头:“性子孤僻的人,不轻易同人发展友谊,但是友情往往持续终身。”
周文齐静默了一会儿,唔,友谊,我以为你会说忠诚,谢谢,你真客气,太让我受宠若惊了。周文齐看一眼芙瑶,内心依然羞愤交加,你不是让我记住主人是谁的那个家伙吗?你!
芙瑶看着周文齐那个冷淡的眼神,他的面孔努力做出一个真诚与顺从的表情,他的眼睛却拒绝配和,眼角连半个褶都不肯打,就那么冰冷平静地审视着她。芙瑶年纪不大,却从小是个查颜观色专家,当下知道小周一肚子不满,她笑笑。
周文齐微微惊觉得,眨眨眼睛,回过神来:“公主,我之前对你,出言不逊……”
芙瑶笑了:“你能活着,不就是因为你出言不逊吗?”
周文齐呆住。
芙瑶沉默一会儿:“你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与恼怒,还竭力想维护尊严。如果连这点可笑的自尊都没有……”她没再说下去,可是周文齐已经知道。
周文齐沉默一会儿,终于低下头。
黑狼终于不耐烦,在房顶,向芙瑶做个手势,芙瑶向周文齐挥手:“你下去吧。”
黑狼下来:“我们遇到点麻烦。”
芙瑶道:“我听说了。”
黑狼道:“那么……”你听说他们有什么反应了吗?
芙瑶道:“帅望呢?”
黑狼道:“你觉得,他应该继续留在冷家吗?”
芙瑶问:“他自己觉得呢?”
黑狼道:“如果他没有犹豫,他不会让我来问你。”
芙瑶道:“不论他决定去留,他都应该向他的家人解释。”
黑狼问:“他们对这件事,什么反应?”
芙瑶道:“所有人都在找你们。”
黑狼微微不安:“为什么?”
芙瑶道:“帅望是他们的孩子,不管是被人胁持,还是走错了路,他们都要找到他。”
黑狼良久:“那是半个帝国。”
芙瑶道:“那是他的家,他可以离开家,但要给家人交待。”
黑狼愤怒地:“他的家人给他下毒!”
芙瑶淡淡地:“冷秋只是他的远亲。”
黑狼半晌,平静下来:“解释之后呢?”
芙瑶道:“就象辞职一样,听听现任老板愿意开什么价挽留。权衡利弊,当然,感情也是重要因素之一。人过得快不快乐也很重要。”
黑狼问:“如果冷家怀疑韦帅望,可能设下陷阱。”
芙瑶沉默一会儿:“那要看,韦帅望有多信任他的家人了。”
黑狼沉默一会儿:“韦帅望留在魔教对你更好。”
芙瑶缓缓微笑:“然而,你并不是来问,他做什么对我更好。”良久:“帅望鼓励我勇敢面对,但是,他自己……”芙瑶沉默一会儿:“他错伤了他师爷和冷兰,他对自己的品行有点失去信心,我想,他也害怕再承担他人的生命,他不想,再有人命在手。”如果林肯在开始南北战争时没有犹豫,他也就不是那种会去解放黑奴的人,如果一个人不介意手上沾了同胞的血,他的博爱岂不是最大的虚伪?
有光就有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即博爱慈悲又笑谈渴饮匈奴血。十全好人,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