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殿外下着瓢泼大雨,御史大夫石敕由侍者撑着伞,快步走入御书房中,足下尚粘着泥水,全身湿透,似从很远的地方赶路而来。
殿中烛光明灭,将最上座的古骜全身笼罩在晕黄的色泽中。石敕还记得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古骜时候的情形,也是这样的夜晚,那时身为汉王的古骜意气风发,又雷厉风行,趁着行军空隙,当夜就带着他去收了富户的粮。
这些年来,古骜身上的张扬与锋利仿佛都收了起来,内敛成了深沉与捉摸不透。
石敕左右看了一眼,古骜的声音从上面传来:“……都去外殿候着。”
“是。”侍者宫女鱼贯而出,古骜仍在低头处理着手头的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案中抬起头,放下了笔,端起手旁的温茶轻啜了一口,向石敕道:“……如何了?”
石敕扑通一声在古骜案前跪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叠文帛呈上,伏首道:“禀皇上话,皇上让臣去查的,都已查清。御史中丞林况秘奏中所参之事,言语虽有夸大之处,但总体不差。丞相自天启十年起,就有纵容属下卖官鬻爵之事……至于此次饥荒蔓延,朝廷救济不力,也是丞相为了提携族子陈貌,因此报喜不报忧,不仅压下了济北遭灾境况,且还多进贡了许多珍宝粮帛给朝廷,为讨皇上开心。”
古骜开始翻看进呈上的文帛,石敕继续道:“丞相结党营私,遮蔽圣聪,有欺君之嫌,只是……”
“只是什么?”古骜问道。
“只是……上密奏告发丞相的御史中丞林况,臣调查发现,他与江衢王府过从甚密,他有一诗友,正是江衢王之门客。否则林况一介书生,千里之外,怎么知道济北的情形,又怎么知道丞相的阴私?”
古骜点了点头,道:“你把这些日子你查到的情况,都原原本本地与朕说一说。”
“是。”
两个时辰以后,雨势渐小了,天色也渐暗,御史大夫石敕在傍晚的时候,离开了御书房,与太尉王虞君樊几乎擦身而过,石敕道:“太尉王。”
虞君樊笑了笑,“原来是御史大夫,办差回来了?”
石敕道:“是。”
“这趟跑得辛苦,你好好回去休息。”
石敕行礼:“太尉王体恤。”
虞君樊点了点头,便进殿了。石敕看了一眼虞君樊的背影,心道,太尉王从前军旅之中,白衣白甲,穿着质朴,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件,如今这些年倒越发讲究了。一个白色狐毛的披肩,脚下踏云雪靴,腰带暗纹雅致,笼住头发的玉簪也精细。倒不是说多华贵,而是有种用心的淡雅之感,果然是……
石敕想了想,便离开了。
虞君樊进殿来到古骜身边,又招呼人将养生茶沏上,一个人端至古骜面前,侧身看着古骜龙案上的东西,轻声道:“……怎么了?这么急着叫我来?”
古骜将石敕呈上的文帛递给虞君樊,叹息:“……陈江简直太不像话,朕从未想过他竟如此胆大妄为。你管着监察百官的暗卫,这些东西,怎么事先都没查出来?”
虞君樊一怔,他放下了递在古骜面前的茶盏,低下头:“……臣管着暗卫,监察的是江衢王与各个归降的诸侯,还有朝中归降的世家子,并未监察从汉中就跟着汉王出来的旧臣……”
“旧臣,你也知道他是旧臣,他自己却不明白。”古骜伸手敲了敲案几,“你说朕该怎么办?”
虞君樊看完了文帛,道:“……皇上急召臣来商议,臣一时之间,哪里能有什么周密想法?只是……若处理了陈江,朝中就要变动了。这么些年,受皇上倚重文臣中的重臣,也只有陈江一个人是从前寒门出身。再一个就是石敕了,只是石敕根基浅薄,皇上才刚把他从山云书院调至朝中,唉……这些年科举中第之人,也大都是从前大家世子。若是免了陈江,文臣中就无一寒门翘首了。”
“陈江辜负了朕对他的期望。”古骜道,“君樊的意思,是让朕饶了他这一次?令其戴罪立功,以儆效尤?”
虞君樊道:“一切都凭皇上决断。”
古骜指了指座椅:“坐下说。”
虞君樊便与古骜相对坐下了。古骜道:“陈江如此,朕不可能不罚他,否则赏罚不明,让众臣寒心,也让遭灾的百姓寒心。朕是万民的皇上,不是寒门的皇上。”
虞君樊点了点头,古骜道:“不过君樊的考虑也对,丞相之职,事关百官,事关天下,不可轻许。朕准备免了陈江之职,令他闭门思过,让你接任丞相,你意下如何?”
虞君樊一愣:“臣这么多年来,管着京畿禁军、虎豹骑、暗卫,丞相之职并不熟悉,不过若是皇上执意如此,臣也愿意担丞相之任。只是……丞相之职不可轻许,太尉之职,更是一国之重,皇上准备让谁接任太尉?”
古骜道:“朕准备把典不识从燕地召回来,让他做太尉王,再封燕王世子为北侯,然后在燕地设郡,派京官直辖。这几日虎豹骑要调动,燕王入京后,令虎豹骑封住渔阳与上郡的门户,遥慑戎地……至于暗卫与禁军,朕到时候划归丞相管辖便是。”
虞君樊道:“原来皇上已决意。只是如此……燕王能答应?”
“那他还要怎么样?统领天下兵马的太尉王,还不够?”
虞君樊笑了笑:“这样倒也好。”说着虞君樊站起身,来到古骜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用饭了么?我都饿了呢。”
古骜道:“那这就叫。”
虞君樊便坐在榻边陪着古骜。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虞君樊便陪着古骜吃了饭,天色晚了,古骜仍然在忙碌,虞君樊道:“那我先回府了?”
古骜从案牍中抬起头,起身走到虞君樊身前,为他披上披风,道:“朕让人送你回去罢。”
虞君樊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星光洒满了道路,虞君樊坐在回府的銮驾中,靠在褥中想着这些年以来的事……缤纷的水珠从树梢滑下,在暗夜中带来一道细微的流光掠影。
还记得,十多年前刚平定天下那会儿,他与古骜两人为了四海改制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两人忙完了,经常就一起睡在了御书房,即便不睡在御书房,他那时也经常留宿寝宫偏殿……是的……那一段时间最甜蜜,也最安然。他们朝夕相处,又大志方伸,满心踌躇之志,日日神清气爽,每一刻都带着笑意……且天下尚摄于汉军铁骑余威,唯唯诺诺,莫不遵从,因此他们很多事办得也专断厉行。
可是后来,降军降将与归顺新朝的文臣谋士们,慢慢在朝中站稳了脚,随着科举与平世庶的改制都平稳地进行,朝中也随着重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改制,让曾经属于旧朝的人,有了新的身份。他们被剥夺了世家的特权,许多人主动献出了良田,摆脱了与新朝的敌友之别,得到了新朝臣子的身份。
古骜以君臣之礼待之后,真正的博弈才渐渐开始了……
属于古骜的力量与忠诚主要在于军队,以武晋身的将官们天然地崇拜古骜,拥护皇帝,忠心不二。
可‘武’可以平天下,却无法治天下。
治天下,靠的还是朝廷;不是军队。
治天下,靠的还是文臣与官员,而不是校尉与将军。
建国后不久,汝阴王谋反。
虽然很快就被平定了,但是朝中却仿佛隐藏着暗潮。
奇怪的事正是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汝阴王与朝中众臣有牵连,仿佛汝阴王就是这么平白无故地反了。
从那时候起,虞君樊就多派了人手,盯着上京中的江衢王府。
可却没有确凿的证据。
毕竟江衢王是朝廷的牌坊,不可轻动。
那时真可谓忙得足不沾地,到头来,结果却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石头沉入了黑潭,没有半点涟漪。
因劳累又受了风寒,未修养好,虞君樊生了一场大病。小时候卧冰求鲤损坏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大,渐渐显出不足来,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在他卧床不起的时候,古骜一直一个人与群臣周旋。那时候古骜还常与陈江古谦他们说:“不要以为天下已平,就万事大吉了,躺在功劳簿上,以后小心摔下来。”
可是说归说,有些事,人之本性,又怎么可能拦得住?比如跟着古骜的旧臣,如今哪个不是华服贵冠,广宅高宇,良田美妾?他们穷惯了,穷怕了,仿佛要补上从前失去的不足。一比之下,倒是汉军中的世家子们眼界开阔,仍按部就班。因此建国后,从前出身世家之人升官进爵的多,出身寒门的反而少了。再加上他们科举也考不过世家,想斗勇拼狠,天下却已无战事了……
陈江做的那些事,虞君樊不是没有察觉,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世庶一平,不能没有陈江,不能没有陈江培养的这些从前出身寒门的官吏。否则古骜百年之后,又是谁的天下?虞君樊事到如今,最担心的,莫过于世家制度会借机复辟。
这些年,古骜也不年轻了,刚才虞君樊还看见了古骜额边几缕,已有了白发。虞君樊一直看着古骜,他如何不知,古骜做了皇帝,倒不像做汉王时那般,激昂地指点江山、快意方遒了。古骜擅长的战争已经远离了,可现在在他们面前的,是另一场战争。
虞君樊悄悄观察着古骜,总能看见古骜时而苦闷,时而无奈的模样,甚至,古骜有时不得不妥协。虞君樊知道,古骜并不喜欢妥协。
记得之前自己大病在府中修养时,有一天古骜一个人来了,一进房间便抱着他,将头埋在他怀里,说:“君樊,我今天在你这里睡,好么?”
那时自己说:“不行,你一个人跑出来,这里的守卫,哪里比得上宫中?我也怕把病气过给你。你还是回去罢。”
古骜摇摇头,说:“我不怕。可我想你。”
他轻拍着古骜的脊背,说:“现在情势复杂,皇上还是回宫的好。”
那时他满心都是平世庶的事,朝廷的事,却没有看见古骜暗淡下的眸子,和垂下的眼。
古骜不服气地嘟哝:“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是皇帝,我今天就要睡这里。”
那一夜古骜不顾他的推拒抱了他。他有些生气,他病了,他不想古骜也被他染上,而且他想早点好起来去帮古骜。可古骜那晚一点也不管他的想法,他虽然一开始抗拒,可是到了后来又不知不觉变得半推半就……完事之后,古骜还想留宿,他却恼了,把古骜赶走了。
然后古骜一连一个月都没有再与他求/欢,他病好了些以后,陪着古骜在御书房坐到半夜,给古骜揉着肩膀,亲古骜的耳朵,古骜却低下头说:“这么晚了,你累不累?病才好,回去休息罢。”
然后他就被送了回去。
心情不佳,似乎延缓了他的恢复。
那一夜,他原本见好的病开始反复,第二天古骜来探望他,认错说:“那天是我不好,不该你病着就……”
他握住了古骜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唇边,古骜却猛地抽开了手,这时正好外面有事禀报古骜,古骜便走了。
那夜他没睡着,盯着帐子一看就是一整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断断续续地病了大半年,有时上朝,有时在家休养。古骜常来看他,可即使独处,两人也并非是柔情蜜意,你浓我依,古骜有时会拿朝中事问他。商量大事,总是有君臣之别;他好久没叫古骜作“骜弟”了。
病中的虞君樊,第一次有种无力的感觉。
他也开始想,也许自己真的已经过了精神最旺盛的时候,身体也许好不了了呢?他有这种感觉。他年轻的时候耗费了太多,先是小时候那些事,后来征南,经常几日不休不眠地连续作战,把他身体的底子都破坏殆尽了。
如果身体真的要一日又一日地衰弱下去,那自己也该做一些打算了。
也许,该让别人去陪伴古骜了。
古骜不可以没有人照顾,没有人陪伴,因为他的日子还有很长,他需要用最饱满的精神,去守护这个他们两人一起建立的新的世界。
想到这里的时候,虞君樊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酸涩。
过去好多事都涌上心头……不过是在脑中想了一想,他都觉得难以割舍。
舍不得。
舍不得。
古骜做了皇帝,干什么事,暗中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有一天在家休养时,虞君樊听说今日朝中有人奏请古骜纳后宫,一开始说得还婉转,后来不知怎么两派吵了起来,最后有人竟说:“皇上不纳后宫,就是不顾苍生,不顾社稷。”
古骜本来一直没说话,忽然龙颜大怒,说:“朕不纳后宫就是不顾苍生?不顾社稷?朕太子已立,二妃四妾,育有皇孙。倒是你们,做了多少危害社稷,危害苍生的事,以为朕不知道?上个月你奶兄弟强抢民女,占民宅,朕念你为官不易,还想宽恕你一次,你倒说朕不顾苍生?朕告诉你,中宫称千岁,太尉王也称千岁,这件事以后不要提,也不是你们能提的!”
虞君樊想,古骜这是把他们在其他地方,对他掣肘的不满,借这件事一股脑地发了出来。
下了朝,古骜来了府上看他,语气冷冷:“今天的事你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坐在床边,面色淡然。
古骜皱眉:“你也不拦着,监察百官,你该早跟我说!我也有个准备!你为什么瞒着我?”
虞君樊的确知晓有人会讲,他也的确没知会古骜此事。因为他无数次地问自己,这件事,是管好,还是不管好?——他都没有答案。
不管,他很难过;但是管了,他又觉得对古骜不住,毕竟古骜坐了这个位置,如果古骜能纳那些高门之女入后宫,现在的局面会不会好解一些呢?
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带着兵马倾泻天下的虞君樊了,那时他只想用刀剑划开风雷,今日,他的目光却忧心地注视着四海的暗流。
他从来都是遇弱便亮剑,摧枯拉朽;
遇强便蛰伏待机,缓缓筹谋。
见他沉默,古骜在房内焦躁地踱步,沉沉地说:“……你在试探我?”古骜的声音发抖:“……你拿这个试探我?”
说着古骜转身要走,他忙上前了几步,拉住了古骜:“……不是……只是……我……我也决定不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为什么呢?告诉我一声,怎么是你决定不了的呢?”
虞君樊说:“你是皇帝,如今……”
古骜听了他的解释却仿佛更生气,拂袖而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古骜摇着头叹了口气:“报应,真是报应。当年,我因天下事忽略梅氏,她离我而去。今日,你因天下事忽略我。你想让我做一个好皇帝,我不会辜负你。”
他没有追出去,他以为古骜的意思是会开始纳后宫。躺在床上,虞君樊难过地蜷缩起身体。古骜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他没想到古骜还是没有纳后宫,反而开始了和他持续至今的冷战。说是冷战,也并不是疏远他,而是不再与他亲热。古骜对他自称‘朕’,不称‘我’,他也再也没有叫古骜作‘骜弟’,可他们谈论国事时,还是像往常一般。
有几次,他试探地亲近古骜,却被古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古骜变得更沉默,倒是被古骜委派为山云书院院首、兼国子监祭酒的怀歆,带着尚未编纂完的大典来向古骜报告进度时,据说,常常能听见门内传出两人的笑声。
怀歆每次入宫后,都会来看望他。
衣冠羽带,儒雅风流,怀歆仿佛又恢复了从前文士的模样,只是一身素黑,总让人觉得有些暗淡阴沉。怀歆面上挂着一抹笑:“太尉王统天下兵马,不养好身体可不行。皇上在意着呢。呵呵,我给你带了些戎地的夜王蜜,最是滋补,平日里喝着也润肺。”
“怀公子费心了。”
怀歆叹了口气:“这些年,我身体也不大好,不过幸而皇上派的事也不重,又是我素喜欢的。太尉王就不同了,皇上最信你,委你重任,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虞君樊笑了笑:“多谢怀公子了……我听说典彪不愿娶亲,尊夫人给他说亲,他却不愿,外面也是传闻纷纷。既然你们府院相临,怀公子也要多劝劝。”
怀歆摇了摇头:“我不劝他。他不娶亲,与皇上不纳后宫,是一个道理,你劝过皇上纳后宫么?”
虞君樊惊讶地看着怀歆,怀歆站起身:“我走了,你好好修养。”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