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自称公道大王对吧?我不管这话是骗鬼的还是骗人骗的多,连你们自己都信了,总之这是你们打出来的招牌,自己就得拿它当门面,那我就跟你们谈公道。我好端端读书求功名,没碰过你们一指头,你大哥带着人杀上来,要想拉我下水,我吃错了药才放着功名不考去跟你们做贼。更何况连拉拢都是假的,纯粹是为了害我,你说我们两个到底怪谁?如果不是我够聪明,现在被杀全家的就是我大小范庄!我砍他一刀有错?还是我洗了洪家庄有错?总不能因为你们是什么公道大王,做的是大好事,别人就要伸出头去给你们砍,天下没有这种道理。现在你请二姐他们把我叫到这里,就是想谈判是吧?那好啊,谈判拿出谈判的诚意,把想谈的事情说清楚,把该拿的东西拿出来,这个帐就很好算。光是拿打打杀杀吓唬人有什么意思?大明的读书人贪财好涩,但是却不怕死,我们连皇帝都敢骂,还怕你个海盗?真是不知所谓!”
日光被云彩遮挡着,显得有气无力,几许光芒落到范进身上,反倒显得整个人更为阴森。在谈判之前,女子认定自己占据了绝对上风,不管是武力上还是先手上,都是自己占优势,可是真到谈判时,在气势上反倒落了下风,很有些不甘心。她一拍桌子道:
“你这个书生,是不是认为吃定了我们,我拿你没办法啊?我知道你有关系有路子,可以一路通到锦衣卫,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如果今天的事情谈不拢,我宁可拼着跟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走出这个门口!”
女子说着话,已经抽出腰里短铳拍在桌上,“这种火器威力不算大,但是这么近的距离,就算你是神仙也逃不掉。再说你逃掉也没有用,大小范庄几百条人命在那里,今天你不能答应我的条件,信不信我让你们姓范的死绝。”
作为海盗,恐吓之类的手段是拿手好戏,以对方的家属威胁迫使其就范,亦是常做的事。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即便是绿林里那些亡命徒,号称刀砍斧剁不皱眉头的,也会有自己的短板,一旦被拿捏就很容易屈服。
比如肥佬王这种滑不留手的公门老吏,看到人头都面不改色,可一到孩子被人控制住,就立刻乖乖听从摆布。范进这个书生胆子或许够大,但是他有亲人宗族,这些就是他的命脉把柄,把柄操在自己手上,不怕他不就范。
从一开始接触,范进那种态度就让女子觉得很别扭,明明应该是他惊慌失措大喊大王饶命才对。可谈判时反倒是书生占了主动,这让女子觉得很失败,这次终于可以抢到一点先机,心里很是有些得意。扔出这记杀手锏后,女子双臂环抱胸前,两腿直接放到了桌面上,两只着了绣鞋的脚来回摆动,以一种极匪气的姿态看着范进,等待着他向自己屈服。
她的脚放肆地动了几下,正想着找一根草棍什么的来嚼,增加一下气势,可紧接着,她便看到了范进的眼神。摆动的脚停止了动作,身上的肌肉骤然绷紧乃至刚刚有愈合迹象的伤口都有重新撕裂的危险。她却已经顾不上这些,猛地把手伸向桌子,下意识想去摸铳。
作为海盗,她见过的阵仗不少,人见过的狠人多,乃至些绿林大豪也没少打交道,各种凶相见过不知多少,一般而言,单纯靠目光或是表情想吓住她很难。但是这次,却是极少数的例外情况之一。范进此时的目光不同于泼皮耍狠时故意装出来的凶恶,亦不是江湖人喊打喊杀时那种杀意,反倒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活人,只是堆腐肉白骨。
对这种目光她记忆很深,那是几年之前,另一只规模兵力都不下于他们的海盗势力盯上了他们,先是要航道后来要保护费,最后还要女人。在几次屈服之后,对方甚至打起自己的主意,于是在对方信使到来之后的那个晚上,林凤在船舱里反复擦拭着手上的刀时,女子便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这种目光。随后,林凤便提着刀来到宴会大厅,亲手杀死了那名使者,接着下令对这个丝毫不弱于自己的势力全面开战。
那场大战之后,海上的鲨鱼享受了一顿丰盛大餐,双方都死了很多人,对方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林凤一家独大,奠定了新霸王的地位。比起大获全胜的喜悦,对女子而言,反倒是对这目光记忆最深。而今天,当这个书生流露出与林凤一般无二的目光时,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她的手刚刚碰到枪柄,范进已经开口了,“你是在用我的家人威胁我么?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如果你真想要闹到那一步,首先就得确认,你们林家的那几万虾兵蟹将,是不是真的能承担得起相应后果!肇庆府十万天兵,你们挡的住?何况你们的敌手还包括大小佛郎机人红毛人,若是官军与他们联手,你们中还能剩几个活人?广州府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少关系,但是让林凤在监狱里生不如死,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要不要试试看?用我范家几百人命,换你们林氏舰队上下死绝,大家来赌一赌啊!”
“范……范进,你他娘的在诈我……”
美丽的女子忍不住爆了粗口,她终究是个武人,又有铳,怎么可能让个书生吓住?尤其这个书生还是自己的仇人,被他吓住,不是丢光了脸?因此她紧咬着牙,朝范进瞪过去,努力表示出一个信号;我很强,你敢惹我就会倒霉。可是范进看她的眼神,透露出一个很明确的信息,自己的张牙舞爪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作用。
“是不是诈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要不你现在一枪打死我?想要谈,就给我拿出谈判的样子,想要翻脸,我范某一条烂命奉陪到底!你自己选条路走。”
范进冷冷地打开折扇,随意的摇动,于女子或是她所代表的南澳势力,似乎根本不曾放在心里。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女子的手慢慢离开短铳,脚也悄悄地从桌子上收回来,干咳几声。
“那个……我方才说话可能有些冒失了,别见怪。我大哥被抓了,我相公全家被你搞死,就算泥人也有土性。再说我们是粗鲁人么,谈判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这些人喝讲茶的时候,讲打讲杀互相骂祖宗都是常事,不耽误谈事情的。不过跟读书人倒是不能这样,你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再谈的时候,我会注意我的态度,其实是这样,我们岛上确实有人想要对范家不利,但我是希望大家坐下来谈的,只要我在,就没人敢去骚扰你的家眷。但是如果我大哥有事,到时候可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