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姜悔不在是那个软弱可欺的少年,他曾无数次在梦里回到那天夜晚,阿春扑向司徒铮,阿春叫他快走,阿春和司徒铮扭打在一起,阿春被司徒铮掐住脖颈压在地上,她的脸憋得通红,秀丽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眼珠子像是要从眼眶中迸出来,她说不出话,就用那骇人的眼睛示意他快走。
他怎么能走呢?他一个箭步冲到墙角,扛起两尺高的金博山香炉,香炉很沉,他单薄的身躯几乎不堪重负,然而他还是勉力支撑,一寸寸地挪动,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将香炉举过头顶,重重砸在司徒铮头上,香灰洒了一地,然后趁他软到在地失去知觉的当儿,抽出他手中的匕首,照着他心口猛扎下去。
他会扯过织锦帐幔擦一擦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向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的阿春伸出手。他会替她披上衣裳,掩住那簇胭脂地上的丁香花,然后带着她离开这血腥的魔窟。
她必然会问他:“公子方才为什么不走?”他会望着她的眼睛回答:“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逃走?”
怎么能扔下她一个人逃走呢?姜悔无数次问自己。然而那时他只是个吓坏了的懦弱少年,可怖的命运和突如其来的陌生□□都叫他惊惶失措。
他甚至无暇考虑能否逃出这禁卫重重的宫殿,更没想过那道台阶的顶上等待他的是什么,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从这梦魇中醒来。
姜悔慌不择路地冲上台阶,一道木门严丝密缝地封住了密室出口,他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用拳头砸,用手肘顶,许是歪打正着触到了机簧,那门竟然朝上弹开了。
司徒铮站起身正了正头顶的远游冠,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昏死过去的小宫女,摸了摸脸颊,方才被她咬伤的地方渗出血来,齿痕肿了起来,一想到明日他外祖杨安和皇后又要因此啰嗦,他的目光变得阴鸷起来,举起一足在她手腕上用力碾了碾,凹凸不平的木屐底将那雪白纤细的腕子碾得血肉模糊。司徒铮稍觉解气,这才不慌不忙地去追赶他的小猎物。
就在司徒铮踏上第三级台阶时,那失去知觉的小宫人却不知何时醒转过来,突然从后面抱住他的双腿。司徒铮失去平衡仆倒下来,额头在台阶上磕出道口子,血汩汩地从伤口里冒出来,流进了他的眼睛里。
司徒铮屡次遭那小宫人的暗算,不由勃然大怒,癫狂似地用力蹬腿,那双看起来脆弱不堪的手臂此时却像铁铸的一般,任他怎么挣扎,就是牢牢箍住他不放。
他突然心生一计,反手朝身后用力挥动匕首,佯作不小心脱手。匕首磕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蹦了几下落在卧榻脚边,那宫人果然松开钳制回身去捡,司徒铮趁她不备迅速转过身,一脚将她踹倒,用前臂勒住她的咽喉,拖着她挪到卧榻边,捡起匕首朝她身上扎去。
阿春感觉腹上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她阿姊常说她眼泪多,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眼泪,她分明想笑,可泪水却自顾自地流个不停,像雨幕一般遮住她的眼睛。
眼前的一切,连同三皇子的面目,都变得模糊起来。她曾经那么怕他,连他当着她的面将阿姊折磨至死,她也没想过替阿姊报仇,而今她仍旧没能报仇,但这不可一世的邪神被她弄伤了,伤口中流出的血与她阿姊的并无什么不同。她没能杀了他,只是因她力气太小,又太笨拙,她做不到的事终会有别人做成的,这念头叫她安心。
姜公子能逃得掉么?若是他知道她曾连累他阿妹,他会原谅她么?多好的少年郎啊,他的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松墨香,叫她阿春的时候声音那么好听。阿春叹了口气,眼神涣散起来,她突然不觉得痛了,四肢百骸中流动着一股暖意,就像小时候躺在阿姊的怀里,听她轻轻哼着老家的歌谣。
“阿姊......”她轻轻呢喃了一声,终于睡着了。
“背主的贱婢!”司徒铮狠狠地骂了一声,泄愤地在尸体脸上划了几刀,“什么东西,也把自己当人,凭你也配!”
司徒铮将沾血的匕首在她纱衣上擦了擦收回鞘中。锦幛和床褥上都溅上了血迹,特地为姜悔准备的匕首也叫这奴婢玷污了,这让他尤其不快,不过夜还很长,比起无边的欢愉,这些小小的不快他尚能忍受。
***
密室的暗门通到司徒铮的寝殿,偌大的地方不见一个人,只有缘墙放置的几盏七枝灯烛火摇曳,幔帐、屏风、香炉投下黑黢黢的影子。姜悔惊慌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空洞回声,一瞥之下,琉璃屏风后似乎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又鬼魅一般没了踪影。
殿里的宫人内侍虽都叫司徒铮支开了,但是门外必有侍卫把守,姜悔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奔跑着,滚烫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路可逃。
身后木屐“嗒嗒”叩着金砖地,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深深的绝望像河谷中暴涨的河水漫过姜悔的头顶。
“姜公子喜欢这样的游戏么?本来陪你玩玩也无妨,不过方才耽搁了不少时候,明日一早我还得上朝,只怕得拂了你的雅兴了。”说罢司徒铮一扬声向门外叫道:“来人——”
便有一人应声而入,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姜悔双手扭到背后,正是前日将姜悔捉来的那个狐狸眼的内侍。
“把姜公子带下去。”司徒铮吩咐道。
那人却纹丝不动。
司徒铮眯起眼,冷笑着打量他道:“怎么,你也要反?敢与我作对,下面那个就是你的下场。”
“这回恐怕要叫殿下失望了。”那内侍毕恭毕敬地答道。
司徒铮正要发作,却见一个黑衣人从他背后走了出来。此人头发高高束起,以黑纱遮面,虽然着一身男子的胡服,玲珑有致的身形一看便知是个女子。
“把姜公子带到凝闲殿交给姜夫人。”女子对那狐狸眼的内侍道。
司徒铮闻声一愣,随即露出个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笑容:“淑妃娘娘,深夜辱临敝殿,不知有何事?”
崔淑妃大大方方摘下面纱,她已经不年轻了,眼角有显眼的细纹,脂粉未施,颧骨和两腮上散落着一些细细的斑点,然而依旧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她拔出腰间的佩剑道:“司徒铮,锐儿是不是你杀的?”
“锐儿?”司徒铮装作冥思苦想了一番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说的是四弟,那时我年幼,下手没什么轻重,与他闹着玩,谁知他那么不经掐,脖颈比猫还细,真是对不住了。”
“住口!”崔淑妃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我将你这畜生千刀万剐!”话音未落便提剑向司徒铮刺来。
司徒铮惊异地发现崔淑妃的身手出乎他的意料,也不知为了今日苦练了多少年。司徒铮以博学弘识精通文义获得天下文士经儒的推重,有意无意地不以射御为务,勉强以匕首格挡了几下,竟渐渐落了下风。
兵刃相抗的打斗声在空荡荡的殿中回响,却不见侍卫和宫人前来营救,司徒铮情知不妙,仍是高声呼喊侍卫,崔淑妃果然冷笑道:“你叫来的恐怕只有鬼魂。”
司徒铮一边躲闪一边道:“我是当今太子,你若杀了我,我阿娘和外祖不会放过你!”
崔淑妃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阿娘这时恐怕已被押起来听候发落了,至于你外祖,恐怕也是自顾不暇,过了今夜,这世上怕再没有权倾朝野的杨家了。”
“这老蠢物果真不中用,”司徒铮脸色如常,似乎只是有些遗憾,“是二兄?”他说完便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二兄没那么狠,是阿耶?”
崔淑妃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把剑往前一送,在他肩头刺出个血洞。
司徒铮心里将皇后与杨安又骂了一通,他一早说了该斩草除根立即送他阿耶归西,可杨安那死老魅偏畏惧人言,当断不断,活该有此下场,只是自己死不算,还要连累于他。
他疼得脸色苍白,下意识捂住伤口,血从他指缝里渗了出来,咬着牙道:“就算阿耶怪我,我也是他的血脉,你杀了我,在他跟前也讨不着好。”
崔淑妃怒从心起,一挑眉,又向他股上刺出个血洞。
司徒铮身子一歪跪倒在地,因疼痛而不自觉地往外淌眼泪,崔淑妃的剑随后便送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十年来,她做梦都想着手刃仇人,可真到了下手的关头,她的手却颤抖起来。
司徒铮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迟疑,仰起一张满是泪水的脸,惊恐万分地痛苦哀求道:“阿娘......阿娘......我知道错了......”
崔淑妃一震,心中抽痛起来,执剑的手不由一松。
司徒铮瞅准时机并指用尽全力朝她腕上劈去,长剑锵一声掉落在地,崔淑妃来不及反应,司徒铮的匕首已经扎进了她心口。
“我学得像不像?”司徒铮一扫方才脸上的惊恐和愧悔,捏着嗓子奶声奶气地道,“阿娘......阿娘......痛......痛......四弟临死前就是这么叫的呢。”
崔淑妃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时候她的锐儿才学会开口叫阿娘,他自小不是个好看的孩子,一点也不像他阿姊,与小他半岁的五皇子一比更是寒碜,连她这做阿娘的看了都有些泄气,她嫌弃他眼睛小,肤色黑,耳朵招风,直到他叫人从濯龙池里捞上来,小小的身躯泡得肿胀变形,再也没什么可嫌弃的了。
“不像。”远处一个冷冷的声音道,随即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嘶鸣着没入司徒铮的眉心。
“阿娘!”常山公主朝着倒在血泊中的崔淑妃跑去,握住她的手,“阿娘你为何瞒着我?为何瞒着我呢?你忍一忍,医官很快就来了。”
“你阿弟......”崔淑妃气若游丝地道。
”阿娘放心,阿弟的仇已经报了。”常山公主忍住泪,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崔淑妃摇摇头,朝司徒铮看了一眼:“那是......你阿弟......”
“他不是我阿弟。”常山公主垂下眼帘,两行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