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沈府门前近日人来人往、官去官来,好不热闹。原来,这沈府是淮安府新上任的同知沈叡的宅子。却说这位同知大人是户部侍郎沈元的长子,自幼博览群书,素性潇洒,生得丰神俊朗,志学之年娶了都察院左都御使周孝周大人的小女周芝华为妻。周芝华是京城大家闺秀的典范,德容兼备、贞懿贤淑,这门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后沈叡会了二甲进士,近些年外放为官,每任考评俱是优良,一路从七品知县做到如今正五品的同知,大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势,正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沈府前院大厅接待宾客,络绎不绝,后院也是风风火火,人进人出的。沈叡除妻子周氏外,另有两房小妾。各房各院丫鬟婆子、管事小厮合计来也不少,人多事情也杂。沈家上下到淮安府不过几日时光,许多问题还未处理完毕。好在沈老爷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第一次做外职文官的弱冠少年,沈奶奶也是个能管事的,府上事情虽多,但每人各安其职,倒也是有条不紊。
这般热闹之下,有一处分外显得格格不入,那便是沈府后院东北脚的“凝芳阁”。此时正值六月间,又是正午时分,芭蕉冉冉、烈日炎炎,直热的人汗流浃背。院子里偶尔匆匆走过一两人带来几声仓促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这凝芳阁是沈叡的二姨娘秦氏住的院子,平素也不会如此冷清,只是今日秦姨娘在主屋帮着周氏接待女眷,并不在院里。要说也奇,这秦姨娘是个爱动的,生的一双儿女俱喜静。平日院子里下人便不敢大声喧哗,秦姨娘一不在,更不敢吵着两位主子了。
芙云倚着床,胖胖的嫩指头一针一针的在手绢上绣着。每日花上半天练习女红,从一开始的歪扭稀疏,到现在的平整细密,已有两年时间,连父亲上任的途中也未曾废过。芙云每每想起另一个世界的生活,都不禁差异自己的变化会如此之大。以前的她上蹿下跳,爱出风头。而来到这里的九年间,自婴儿时期起,出众便再与她无关。反之,她喜欢待在屋子里,最好整日不用出门,就连前世从未碰过的针黹女红,都能乐在其中,每每气得亲生母亲秦姨娘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没出息”。
她倒觉得出息不出息界限很广阔,不是说懂得琴棋书画的才出息,行行出状元,学问在精不在泛。是每样懂点却懂得不多好,还是精于某一项技能并能熟练运用的好?想想古往今来的成功人士,或许他们是许多方面都有所涉猎,可至少在某一领域颇有见地,像达芬奇那样的天才毕竟占少数。再说,她真的没出息么?芙云忍不住低嗤一声。
“姑娘。”丫鬟锦绣掀了那崭新的水绿撒花软帘,进了里屋,见自家小姐仍靠在床上捣鼓针线,不由皱眉道,“您绣了一个下午了,歇歇吧。”说着,将手中的茶盘放在屋中央的方桌上,端了碗冰镇过的绿豆汤到芙云跟前。
芙云放下手中的物事,接过瓷碗,小小的白嫩手掌衬得瓷碗特别大。冰冰凉凉的液体一喝下肚,芙云觉着整个人都舒爽起来。不禁微微眯起双眼,满脸餍足,对锦绣道:“绣姐姐我最喜欢你了。”她屋里的女儿们都是“水做的骨肉”,让人疼的紧。
锦绣啐了一口:“姑娘,这话你昨天刚和茗儿说过,敢情我们都是你‘最喜欢’的,不知道谁有荣幸,是最最喜欢的那个呢?”
芙云想也不想地接口道:“当然是意哥哥啦。”说完,便“咕噜咕噜”的要把剩下的绿豆汤全部解决了。
锦绣“哎哟”一声,忙伸手将瓷碗抢了下来,生气道:“和你说多少次了,姑娘,吃东西不要那么快,你忘了上回吃意少爷带回来的那劳什子酥酪,半夜起了几次床。还说最最喜欢意少爷,我看他只懂宠你,都快把你宠坏了。”
芙云“嘿嘿”一笑。
“绣姐姐,你跟杨妈妈真像啊。告诉我告诉我,你不是十一岁,”边说着,边跳下床,肉呼呼的小脚准确的塞进地上的鞋里,“是四十岁吧?”吼完这句,“呼哧”跑了。
锦绣站在后面跺脚,“跑吧跑吧,还嫌我罗嗦,总有人收拾你……”话音刚落,收拾的人果真来了,不过怎样收拾就另当别论了……
乌鸦嘴,芙云默默咒了声,一脸谄媚地望着被自己撞了个满怀的人。一身靛蓝软绸薄衫,墨发垂髫,一张稚嫩的脸庞毫无表情,眼神有些凌厉。不由怯怯道:“哥哥,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妹妹这儿啊?父亲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吗?”一个小毛头穿的跟个大叔似的,难道高智商的小屁孩儿都早熟?
“我的功课不用你担心。女孩子家的,跑来跑去像什么样?” 沈意仍冷着一张脸,抿了抿唇,“万一摔了怎么办?刚才撞疼了没?”
芙云抚额叹息:老哥,你可不可以不要用冰冷的语气说关心的话啊?一开口,把你那酷男的气质全部消灭干净了!还有,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上下其手啊,虽然我现在只是个九岁的萝卜头,但好歹也是个女银啊,真的木有撞疼啦。当然,这些话芙云不敢说出口,因为锦绣的啰嗦堪比杨妈妈,沈意的啰嗦可是领衔“凝芳阁”的——补充说明,对象只她一人。好吧,谁叫他们是龙凤胎呢。沈意是很疼她,但这“疼”是有范围的,比如说——
“我昨日教你写的字,写得如何了?”读书写字才是顶要紧的——这是沈意和他们老娘唯一通气的地方,一不认真嘴巴绝对不饶人,再不听话巴掌伺候一下小屁屁。
芙云耷拉着脑袋,昨儿她写了一半,觉得无聊的紧,便拾了本本朝的野史,打算看几页再接着写,谁知这一看就睡着了。今天一早起床把剩下的大半本也看完了,哪还记得什么字要写啊。
见她不言不语,沈意眉间一拢,口气更冷了:“是不是没写?”
“怎么会没写呢?我写了写了,只是……”芙云心虚的退后一步,“写多了手就酸,只写了一半……”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眨巴眨巴的,无辜的瞅着他。
“孙大夫年前就说你的手没大碍了,只要不提重物即可,我只让你写两张纸的大字,就酸了?恩?”尾音一翘,沈意冷冷的瞅了芙云一眼,踱步走向案几,查看“作业”
芙云撇撇嘴,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借口太逊了。一年前,她和人玩耍,被推了一把,摔倒的时候右手正好压在身下,断了。过了几个月的伤残人士生活,才好转。如今手是没劲,却也没到写两个字便酸的地步。
“沈芙云,你写的什么东西!”沈意对着一张蛇爬一样的字,秀气的眉毛气的一抖一抖的。
芙云被这怒吼吓了一跳,见沈意直瞪瞪的瞅着她,只好瑟瑟缩缩的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卖乖道:“哥哥,我以后会认真写的……”真悲催,她一个大学生竟然被一个“小学生”教训,可她对书法真的是一点天分也没有,不能强求嘛!
沈意还想多说几句什么,只听有人打了帘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