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锋再见到龙云已是开学半个月后,这日子远远超过原定在战狼大队的培训时间。
和室友从食堂结伴回宿舍,还没进门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哄笑,还混合着啧啧惊叹,“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吴建新你别霸着不松手好不好?”
顾锋和室友面面相觑,推开门,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吊儿郎当的站在过道当中,一手撑在屁股上,一手夹着烟,“一个一个来,都有份儿。哎哎,别抢!注意隐蔽。”
“云子?”
龙云回过头。黑了,而且似乎壮了一圈,笑起来还是那个痞样,“小锋回来啦,快看看我顺的私货。”
“什么宝贝玩意?”顾锋已被先前的对话勾起好奇心,等看见东西脸色就变了,“这是……龙云,你出来一下!”
宿舍里有人挤眉弄眼,“领导生气了,龙哥您赶紧顺毛去吧!”
龙云比了个中指,叼着烟转身跟了出去。
走廊里,顾锋站在一个不挨着宿舍门的拐角,等龙云一到面前就压着声音劈头盖脸地说:“你拿回来的望远镜是制式装备吧?是不是战狼大队的?你小子胆儿也太大了吧?你知道如果被发现这是什么罪名吗?”
龙云挠挠头,“那是狙镜。”
顾锋一把从他嘴里抢下烟狠狠往地上一摔,“你不想混了!”旋即四下看了一眼,再次压低声音,“偷部队东西也就罢了你还拿到学院来显摆?就不怕有人给你点了?”
龙云抬起眉毛,“那边这种东西有的是,成批倒腾回来肯定不行,十个八个的一点问题没有。再说了,都是同学谁没事儿点我啊?”
顾锋脸上一热,总觉得龙云看他的眼神有点怪,“你、你弄回来几个?”
“五个。我打算先按兵不动,等过三五个月的,放网上一卖就是笔不小的收入。你知道现在制式的东西多紧俏吗?”
顾锋摆摆手,“我不想听这些。反正你听我一句劝,别太张扬……”
正好吴建新扒着门框冲楼道嚷嚷:“李宽!快来见识见识龙哥从部队弄的狙镜!”
顾锋的下巴瞬间绷紧,咬牙切齿地骂了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回头还想再数落龙云几句,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低调点尽快出手吧!后天有理论考试,我的笔记在教室,回头你抽空看看。”说完就匆匆赶回宿舍。
龙云倚着墙点了支烟,听顾锋无比生猛的训了小吴两句之后“砰”的一声摔上门,笑了,但笑得心事重重五味杂陈。
虽然在校领导心目中顾锋是“品学兼优”的典范,但龙云在这次学院杯上为警校争得的荣誉是无法忽视的。
表彰大会必须要有,但原计划在理论考试后的下一周举办的表彰大会却成了全校公开处分大会,而主角还是龙云。
利用从特种部队偷窃来的工具夜间潜入教员办公室企图篡改试卷?不计他大过都算轻的!
人家战狼大队的副队长亲自追过来讨要失窃物品,不开除他都难以平公愤!
台上,主管校务工作的副院长义愤填膺铿锵有力的把龙云送上了“警官学院之耻”的宝座,台下是一片瞠目结舌的学员。
顾锋没有去大礼堂,他正一步三个台阶的跑上办公楼。在院长室门前停下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敲门:“报告!”
“进。”
“孙院长。”
“你是来替龙云求情的吧?”
顾锋因为奔跑而略显苍白的脸更白了,“孙院长您不知道,龙云他们家家境不好,他妈妈常年病着,就靠他爸那点死工资。他还有个双胞胎妹妹,也……”
孙院长眼皮儿都没撩,嘬着嘴唇专心致志吹他的绿茶,“顾锋,你是你们这一届我最好看的学员。思想进步,品德优良,作风正派,组织性纪律性强。龙云也不错,但人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这条是他自己选的,明白吗?”
“可是孙院长……”
“战狼大队的副队长暗示我,龙云除了那套攀爬工具可能还偷了别的东西,希望能有学员发扬公正无私的精神主动检举。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孙院长终于抬起眼,视线尖锐,“你有什么线索吗?”
从院长室出来,顾锋丢了魂儿似的在寂静的办公楼里游荡了许久,直到听见从礼堂散会回来的教员们的脚步声才匆匆由侧门溜出去。
九月中旬的太阳依然毒辣,即使学院地处城郊也觉得燥热难当。办公楼前有一处水池假山造景,顾锋摘掉警帽大步走到水池前,一连掬起几捧水撩在脸上,双手撑着池台愣愣地盯着自己在水中扭曲变形的倒影。
“快走!看什么看!”
顾锋抬起头,只见一名教员正押着龙云向学院大门方向走去。
“等一下!”
“顾锋?你在这儿干嘛?”
“陆教员。”顾锋扯了个笑脸,“我想送送龙云。”
陆教员知道他们俩是发小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五分钟道个别,我在大门口等你们。”
五分钟,基本是走到大门的时间。顾锋心里乱极了,反而不知道该跟龙云说什么。倒是龙云让他好好上学,以后混个官也给他们大杂院的长长脸。
顾锋低着头从龙云手里抢了包行李帮忙拎着。
“小锋,后来真被你说对了,狙镜的事没瞒住,临走临走的还是被人点了。”
顾锋猛抬头,“这么快!”
龙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你干的?”
顾锋面色青白,嘴唇哆嗦了两下,但一个字也没说。
龙云突然仰头一笑,“小锋你可能不知道,战狼大队那帮人看着糙,实际面糙心细。甭说狙镜了,就是一空弹壳心里都算计的明镜儿的。那副队长往我面前拍了张清单,你猜怎么着?连我训练时弄坏的一根撞针都在上面呢。”
顾锋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龙云偏过脸,眼睛藏在眉骨阴影里,黑压压的也看不出真实情绪,“反正最后也得被搜出来,如果是你举报的,还能捞一份功。”
“不,不!”顾锋扔开行李一把抓住他的衬衫,情绪激动:“云子,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主动跟孙院长揭发了狙镜的事,是我……”
“行了行了。”龙云扒拉开他的手,满不在乎地说:“虱子多了不怕咬,这么点事儿你激动个屁。”
顾锋向来拔尖儿要强,肯跟旁人承认错误已是不易,龙云无所谓的态度很让他下不来台,当下心里那点愧疚就变了质。眉毛一挑小脸一绷,“这么点事儿?你想过你家人知道了会怎么样吗?改试卷偷东西,对得起你爸你妈吗?”
按说这话够刻薄的了,龙云却笑着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得嘞!您就照这样好好混,以后不当书记都对不起您这官范儿。”
这句话一直过了好几天顾锋才琢磨过味儿来,肩膀上挨的一下他用了十年才品出来,那就是所谓的“一拍两散”!
初秋午后,龙云蹲在当院的自来水龙头旁,吭哧吭哧的在洗衣板上揉搓一件脏衣裳,脚边的大塑料盆里还泡着不少。薄衣服他喜欢用手洗,嫌洗衣机洗不干净,还费水。
汗顺着两颊滑下来,龙云歪头在肩上蹭了蹭。
一个穿着真丝衬衫的中年妇女由后院扭扭达达的走出来。本身就比较富态,衣服的颜色又艳得兵荒马乱,还拎个绣满水晶珠子的小手包。
“徐姨打牌去?”
“嗯。”徐连翠撩起堆满脂肪的厚眼皮,“脏水别往池子里倒啊,回头反味儿全飘我们后院去了。倒外头,公厕。”
“行。”龙云接着低头洗衣服,但余光里那团“花里胡哨”偏就不动地方了。以为徐连翠怕他阳奉阴违,龙云又抬起头,“您放心,我洗完了一准儿倒。”
徐连翠摆弄着手包,慢声慢语:“龙云啊,你知道我们家小锋又得奖了吗?校领导都夸他是不包庇同学公正律己的新一代学员典范。”
“是,小锋以后绝对有出息。”龙云站起身用力甩了甩手里的衣服,吓得徐连翠赶紧往后躲了两步,“看着点儿!”
龙云一笑,也不答话,抄起水盆就往外走。
徐连翠在后头嘀咕:“一肚子坏心眼儿,说他好的都眼瞎了!”
龙云倒完脏水并不着急回去,从裤兜里摸了根烟点上,慢慢抽着,没到下班时间的胡同是最安静的。
身上的跨栏背心已经湿透了,粘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刚盘算着洗完衣服弄盆热水擦擦,正好瞧见邻居郭奶奶自东边过来,一手一个大购物袋。
龙云掐了烟迎过去,“您这是哪儿扫便宜菜去了?买这么多,来,我帮您拿。”
老太太一点不见外,两袋东西全交给龙云,又从袋里抻出把折扇,甩开了替他扇风,“八条的老秦告诉我个地方,远是远了点,但一趟公交就能到。水果蔬菜论堆儿搓,回头我告诉你怎么走,你们也买去。”
郭奶奶住后院,和顾锋家毗邻。龙云一路给送回屋,还帮着归置了一下。老太太挑了个最大的橘子塞给他,“小云,你现在跟哪儿上班呢?”
“龙城大都夜总会。”
“啊?那儿也要警察?我怎么觉着这帮子开夜总会的应该避着警察呀。”
“没有,我在那干保安呢。”
“保安……”老太太毕竟是过来人,心里一走一过就明白了,看着龙云叹了口气,不好说什么,就指着他手里的橘子一个劲儿让:“吃,吃,甜着呢。”
“手脏,揣回家吃去。您歇着,我还几件衣服没洗完。”
“哎哎,去吧。”
当胡同里人来人往时,龙云也把自家里里外外全拾掇完了。换上身干净衣服,别人下班的点儿正是他上班的时间。
把郭奶奶给的橘子摆在妹妹床头,龙云从抽屉里拿了十块钱,揣好公交卡锁门走人。
他被警校开除的事有顾锋他妈妈的大喇叭广播,街坊四邻早都知道了,但龙家人别的都缺,唯独不缺人缘儿。
龙云走在胡同里,一路净是跟他打招呼逗贫的。在胡同西口把头儿开着家烤翅店,掌柜的也是他发小儿,每天都掐着点儿递出来五串单面辣鸡翅,所以每天龙云都是嘶哈嘶哈的啃着鸡翅等公交。
“闻着真香,是七条西口那家吗?”
平时看他吃的人不少,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主动问的。
龙云回过头,“是西口的……陈主任?”
陈国镜依然是那副宝塔镇河妖里的宝塔状,冷着脸大手往前一伸,“给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