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看清面前之人的长相,他一下张大了嘴,像被一枚巨大的木楔猛然钉入心脏,脸刷地一下发青,愣在当地。
其华微垂着眼,克制住自己颤栗的双手,将金锞子递到他面前,轻声道:“大侄子多礼了。”听到她的声音,顾云臻额头青筋剧烈跳动,嘴角抽搐了几下,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其华吓得手一松,金锞子掉落在地。
屋内乱成一团,众人将顾云臻扶起来,见他面色惨白,额头青筋还在突突直跳,双目却是紧闭,怎么也唤不醒。顾宣上前看了看,道:“不碍事,他只是一时气急,阻了气,平躺一会便没事了。”
顾夫人连声道:“谁在朝中给了他气受,居然气成这样?”众人将顾云臻抬到榻上,顾宣挽了袖子,上前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顾云臻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顾宣再听了听他的心跳,放下袖子,道:“不妨事了。”
顾夫人放下心来,回头见其华脸色雪白、神情呆滞地望着木榻,似是被吓坏了,忙走过来牵住她的手,道:“之华,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改天我叫云臻去给你赔罪。”
其华却像没听到她的话,眼神痴痴地望着木榻,顾夫人轻轻唤了声,“之华?”她仍没有反应。顾宣大步走过来,一把扼上她的手腕,将她拖离了瑞雪堂。其华被他拖得在门槛处一个趔趄,绣花鞋上的珍珠被挂落在地,滴溜溜转了两圈,沿着青色光亮的地砖,慢慢地滚到木榻下面。
顾宣的手劲极大,其华疼得眼泪险些迸了出来,低头死死地憋住。待上了马车,关上车门,她再难忍心中恨意,冷不丁一掌扇向顾宣。
“啪!”这一掌清清脆脆、结结实实地正中顾宣左脸,因为用力太过,带得马车都摇晃了一下。其华未料自己竟会打中,不禁愣住。看着顾宣吸了一口冷气,左手慢慢地抬起来,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旋即昂起头来,冷冷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顾宣,你会下阿鼻地狱的!”
顾宣却只是用手揉着脸,看着她的目光复杂莫测,其华毫不畏惧地与他对峙。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其华身子向前倾倒,急忙用手撑住车壁,却听得顾宣于此时低声说了一句话,听着似是“求之不得”,等她重新坐稳,再次瞪向他,他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揉着脸,淡淡道:“你咬也咬过了,打也打过了,现在消了气没有?”
※ ※ ※
天黑时下起了雨,打在湖面上呖呖啦啦作响。湖心的睡莲开出了饱满的小花苞,像一簇簇紫色的箭,指向黑沉的夜空。其华坐在廊下看雨,灯光初起时,抬头见湖那边的墙头似有人影一闪,便转身进了水榭。
顾宣正在提笔疾书,见她进来,微笑道:“不是看见我就气闷吗?怎么又进来了?”其华坐在屋角不出声。顾宣放下笔,将水榭的窗户全部打开,风灌进来,其华皱眉道:“你做什么?这么大的风,我冷。”顾宣拿起案几旁的披风走过来,将披风拢在她肩头,柔声道:“这样就不冷了。”
其华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息,心中一阵阵发颤,憎恨、恐惧,交织在一起,恨不得远远逃开。可目光越过他的肩,看见窗外远远的一带墙影,只得开口说道:“那你陪我看雨。”
顾宣似是有点意外,笑道:“好。”握了她的手坐到廊下,看着雨打睡莲,又替她将披风系紧一些,道:“别再想云臻了,他少年心性,过段时间就会丢开手的。”
其华不作声,慢慢地将头靠上他的肩头,眼角瞥见墙头上的那个人影似乎向后跌了下去,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正要推开顾宣,顾宣却先站了起来,道:“我今晚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你一个人先睡,不必等我。”忽又俯在她耳边轻声说:“当然,夫人若是不计较了,愿意等我,我求之不得。”说罢不看其华气得发红的眼睛,站起来吹了声口哨,不一会顾十一划了船来,顾宣跳上船走了。
其华再坐一阵,见墙头那边再无动静,便站起来进了屋子,却也没有力气关窗户,只坐在窗前发呆,连越来越近的划水声也未听见,直到一个湿漉漉的人影站在门口,她才觫然抬头。
屋外是连绵的雨雾,昏暗的灯光下,顾云臻正浑身是水地倚着门框,头发上犹沾着浮萍,双眼猩红地望着她。其华吓得转身想躲,却又硬生生止住,装着吃惊的样子站起来,说道:“这不是大侄子吗?怎么这个样子来了?该叫他们划船将你送来才是。只是……你叔叔不在,他出去办事去了。”
※ ※ ※
顾云臻在别院墙头遥遥看到顾宣拥着她看荷听雨,只祈求是自己先前看错了,游过湖来时心情十分矛盾,既盼是她,又怕是她。这刻听着这在梦中千萦万迴的声音,看着这万万不会认错的眉眼,身上的水珠似化作了寒冷的冰柱,将他一分分冻僵,他牙关打着颤,缓缓说道:“先前失、失礼,现特地来给……给您赔礼道歉,望您莫、莫怪……”心中却不停道:转过身去,转过身去。
其华默然片刻,缓缓道:“我岂会怪大侄子。你小叔叔说,这段时间全赖你代他分理军务,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只是现在你小叔叔不在,我也不好留你吃茶,你看……”
顾云臻盯着她,颤声道:“……您、您不留我吃茶,便是生气了。”
其华只得勉强笑道:“大侄子说笑了。”转身去拿案上的茶壶。她一转身,顾云臻看见她颈后那颗小小黑痣,脑中再无怀疑,轰雷一声接一声在心中炸响,哽咽了数下才唤出来,“其华……”
其华的身子一颤,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握起茶壶,又颤栗着去拿茶杯,可她连倒数下,茶水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飘落在桌面,怎么也没有办法倒入杯中。她掩饰地咧嘴笑了笑,正要开口,却听得顾云臻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颤声问道:“其华,真的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
他问得如此的不可置信,如此的绝望。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搅得她这些天拼尽全力压抑下来的苦楚、屈辱悉数翻涌上来。
咚!
茶杯掉落在桌面,骨碌滚了几下。茶水顺着桌沿一点点滴下,打湿了失去珍珠的绣花鞋。
其华的眼泪忽地一下子涌出来,她正要转身,一抬起头,视线掠过一边的黑漆雕花木窗,身形便生生地定在了原处。
那一夜,她正是从这里悄悄地爬上水榭的二楼。
※ ※ ※
那一天,她将送来的饭菜一次又一次撒在湖中,将屋中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粉碎,然后装成筋疲力尽的样子睡去。等了许久,终于听到木浆划破水面的声音。
趁着那个顾十一进了屋子与顾宣说话,她悄悄打开窗户,猫着腰从窗下溜到水榭正门处,只见一艘小船正停在水榭旁,空无一人。她在心中叫声谢天谢地,蹑手蹑脚上了船,只是她从未撑过船,好半天才摸到一点点要领,将船撑离水榭,向对岸划去。
本以为这样便可以逃离狼窟,可是船到湖心,水便“咕咚咕咚”地自船心冒上来。
看着船一分分下沉,她不禁又急又气,都快哭出来了,回头看向水榭,恨不得将里面的那个人挫骨扬灰才好。可毕竟她是怕水的,眼见水就要淹过自己的腰,只得死死扒住船沿。
直到整艘船都沉入湖中,碧青的湖水漫过她的胸膛,那人仍袖着双手,斜靠着水榭的窗户,看着她一点点下沉。
待他终于将快昏迷过去的她从水中捞起来,看着眼前模糊的面孔,她拼着最后一分力气,狠狠地咬上了他的手臂。口中一阵腥甜之时,她也昏了过去。
醒过来时,室内一片黑暗,她摸了摸衣服,松了口气。外面屋子传来他的走动声,紧接着是沙沙的声音,似乎在摊开笔纸奋笔疾书。她不禁想,这是怎样冷酷狠辣的一个人,她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人时,仿佛□□,不带一丝温度。
她在黑暗中坐了起来,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纵使是为了要胁爹与他合作,将自己骗娶了来,那顾老太妃呢?整件事情,如果没有顾老太妃,自己根本不可能被骗上花轿,顾老太妃又是为的什么?云臻是她的重侄孙啊,还是长房一脉,为什么顾老太妃要这么做?
窗外,水面被轻轻拍响,她知道又有船只来了,便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走到门边,贴耳细听,听到那个顾十一走进来,道:“侯爷,小侯爷他……”顾宣“嘘”了一声,低声道:“她在里面,我们上去谈。”接着脚步声上了楼。
她听到“小侯爷”三字,心怦怦直跳,便赤着脚,一点点推开黑漆雕花木窗,跳了出去,如狸猴一般爬上柱子,慢慢地往上爬。终于爬到二楼的窗外,听到窗内二人隐隐约约的声音。
顾十一在说道:“小侯爷今天上了朝,苏相也将那份东西给他看了,他盖了章签了名,兵部已经快马发往灵州。”顾宣在笑,“很好,只要将这些人挪个地,便可以将顾三的势力慢慢扫清,这样阿九便再没有掣肘,还可以顺带将苏理廷的人也引出来。”
顾十一的声音有点犹豫,“侯爷,这样对小侯爷,会不会……太狠了点?”顾宣叹了口气:“十一,你也看到了,云臻冲动鲁莽,毫无心机,把西路军交到他手中,兄弟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姑奶奶也知云臻不成器,不想看着顾家毁于一旦,这才愿意帮我。希望大哥在天之灵会原谅我,我这也是不得已。圣上已经下了旨,让云臻两年后袭爵,我们剩的时间不多了。这两年中,必须铲除老三和老六在军中的势力,然后在朝中让云臻不停地办错事、得罪人。”
“可圣上旨意已经发了,如果小侯爷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行,只怕……”
顾宣在冷笑,“十一,你当我为何一定要娶苏理廷的女儿?”十一道:“不是为了让苏理廷听我们的话吗?”顾宣轻声笑了起来,道:“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女儿就放弃到手的权力?苏理廷才不会呢。再说只要有沈氏兄妹的把柄在手,何愁他不乖乖听话?”顾十一问道:“那侯爷是为了……”
她正倾耳细听,忽听到屋内有人向窗边走来,吓得她连忙缩在窗格下。蛛网蒙上她的鼻子,她死死憋住,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头顶的窗户被推开,顾宣似在眺望天边那一钩弦月,悠悠说道:“云臻年少气盛,情窦初开,又对这位沈其华倾心相恋,若是见她成为了自己的婶婶,以他的性子,会有何反应?而沈其华也一定会向他倾诉自己的无奈和清白,两人必定会旧情复燃。到那时,军中朝中都无人支持他,再加上一个‘与婶婶通奸’的罪名,便是圣上也保不住他!”
她耳中一阵嗡鸣,隐隐约约听到顾十一在说,“侯爷,她若是告诉了小侯爷……”
顾宣冷笑道:“就是要她去告诉他!我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云臻不主动与我作对,我还真不好下手!他若突然有个好歹,别人还只会怀疑是我干的。再说,大哥留下的那个人和那笔钱,我始终找不出来。云臻现在一无钱,二无人,要想和我作对,必得要倚仗这个人,只有把他一步步引出来,我才能高枕无忧地执掌顾家!我总不能自己告诉他,我要夺他的爵位吧?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他用力在窗棂上拍了一下:“十一,你加派人手,先把云臻和沈其华盯紧了,只待时机成熟,便让他二人单独相处,咱们再来个瓮中捉鳖,让云臻永远不能袭爵!”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溜回房间的,虽是盛夏,她仍抱着薄被不停发抖,听见牙关相击的声音,心中不停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