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外的雨下得更密了,从通气的小窗处渗进来,啪嗒、啪嗒,一滴滴打在顾云臻所睡的稻草上。
他却没有抬头看上一眼,仍端端正正地跪在梅怀素身前。梅怀素背对着他,想是已经睡去,不时发出平缓的轻鼾声。顾云臻跪得双脚发麻,也不敢挪动一下。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雨逐渐停了,一缕阳光从小窗处透进来,顾云臻见梅怀素动弹了一下,仿似已经睡醒,正要上前将他扶起,梅怀素却又发出轻鼾声,顾云臻只得依旧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处。
他跪得双膝发麻,梅怀素才终于睡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了起来,眯着眼道:“早点还没送来?”顾云臻忙道:“已经送来了,见您睡着,狱官也没敢叫醒您。”
梅怀素吃得甚香,顾云臻见他意犹未尽,连忙将自己的那一份也端到他的面前。梅怀素倒是不讲客气,三两口吃罢,站起身来,在石室中慢慢地踱着步,不时用右手的五指轻梳着头发,左手则捏成拳,轻轻地叩着腰部,那姿态和神情,不像是在天牢,倒像是在自家鸟语花香的庭院之中,俯仰天地,悠然自得。
顾云臻看着他这个样子,想起他在这牢中一呆就是十几年,若非有过人的坚毅,只怕早就像严辅成等人一样,撞死在这天字号牢房之中。若是自己,能在这逼仄阴暗的天牢中,带着满腔冤屈愤懑的心情,一呆就是十几年吗?
他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意,跪得更加端正。一刻钟后,梅怀素总算蹓跶完毕,返回桌前坐下,拿起一叠纸递到顾云臻面前,道:“去,写一万个忍字。”
顾云臻知道他要考验自己,忙应声“是”,待回过神来,不禁“啊”了一声,道:“一万个?!”他转头一看,梅怀素已再度和衣躺下,闭上了双眼。
顾云臻数了数手中的纸,只有十张,哪写得下一万个忍字?可抬头看到梅怀素峻肃的神情,他不敢再开口,只得接过笔墨纸砚回到稻草中坐下,凝神静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一个又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忍”字。
可那纸不过十张,他纵写得密密麻麻,仍没法写下一万个“忍”字,待写到最后一页,他为了难,不禁咬起了笔杆。正想得出神之时,飞过来一本书,砸中他的头,梅怀素冷冷地看着他,道:“不写完一万个忍字,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顾云臻只得将先前写满了忍字的纸又翻过来,在背面继续写,可将那几页纸的背面也写满了,数来数去,还只有三千来个字。他愁上心头,焦燥地在室内踱来踱去。梅怀素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看书。
当踱到不知第几个圈,顾云臻抬头望向那透气的小窗,此时雨已止住,小窗映出来的天空像一波清澈的湖水。顾云臻忽灵机一动,盘膝坐回原处,闭上双目,瞑想良久,握起了笔,却半晌没有下笔。过了一阵,他慢慢地放下笔,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写,将最后那张白纸双手呈给梅怀素。
梅怀素看了他片刻,终于像肯定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倒也不是不可救药,说吧,你的案子究竟怎么回事?”
他微阖着双眼,听完顾云臻的讲述,良久都没有说话。顾云臻这回倒不急了,安静地跪在他的身前。直到小窗外的阳光彻底阴暗下去,又一个漫长的黑夜降临,梅怀素方睁开双眼,轻声道:“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顾云臻顿首道:“请先生指点。”
梅怀素站起来,走到铁栅栏前,道:“第一条路,你自己想法子,证明自己的清白,从这里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继续做你的小侯爷。”
他又走到墙角,推开稻草,露出那块普通的青石,道:“你力气大,来,推一推。”顾云臻摸不着头脑,但仍走到墙角,沉腰吐气,那块青石竟然在他的推动下慢慢向前移动。顾云臻目瞪口呆,回头看着梅怀素。
梅怀素轻声道:“第二条路,从这个洞逃出去,凭你的身手应该可以逃出天牢,只是你将永远背负罪名,东躲西藏地过一辈子,而且,再也没有办法承袭侯爵之位!”
牢房内愈发地黑暗了,梅怀素点燃了油灯,坐在灯下看书,再没有看上顾云臻一眼。
白昼、黑夜在小窗处交替着,顾云臻时而躺在稻草上,时而枯蹲在墙角。数日过去,他已想得两眼发直,眼窝深陷。梅怀素仍然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
这一日,梅怀素忽然放下笔,仿佛在倾耳凝听着什么,顾云臻也被惊动了。那是杂沓的、自远而近的脚步声,伴着铜匙的丁当声,然而来者显然并非一人。
梅怀素站了起来,卷起一本书,重重地砸在顾云臻的头顶,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笨小子!我说只有两条路,你就真的只想这两条路?难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吗?”
“第三条路?”顾云臻如坠云雾之中。
梅怀素整了整衣袍,看着狱道尽头捧着黄色卷轴行来的数人,脸上有着锋芒尽出的笑容,道:“既无法自证清白,又不能逃出去,我们就只有等,等着别人客客气气地将我们请出去!”
※ ※ ※
兵器司贪腐一案,因关键的帐册丢失,成了一笔糊涂帐,只得不了了之,涉案官员纷纷无罪开释,只惩罚了几个吏目和文史馆的守卫。其中户部吏目秦如海已于狱中病死,皇帝法外开恩,不罪及其家人。
至于小纪阳侯顾云臻受贿,大理寺已经查明,顾云臻当夜喝得烂醉,收下银票时只当是手纸,根本没有细看,是春风阁的小婢见钱眼开,在将他送回侯府的路上将银票偷了去。
皇帝下旨:顾云臻不入罪论处,只是其与一众官员于查帐期间流连青楼,纵情酒色,这才惹下是非。为小惩大戒,罚其入天驷监服贱役半个月。纪阳侯顾宣教侄无方,罚俸半年,着亲往天驷监监督顾云臻服役。
这日,宫门外黑鸦鸦地摆满了轿子,从天牢中放出来的朝廷股肱、宰执重臣们重整冠笏,鱼贯而入乾清宫。皇帝升座,命内侍就兵器司贪腐一案颁旨,众臣心中暗呼侥幸,秉笏低首,齐颂圣君英明。
山呼般的万岁声散去后,皇帝微笑着看着丹墀下的众臣,道:“诸位爱卿,大理寺在此次审案过程中,清理以往的案卷,于‘鲁王观星’一案中发现若干疑点,重审证人,证明当初被关入狱中的梅怀素实是冤屈。从即日起,梅怀素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仍为龙渊阁大学士、太学主讲、内阁参政。”
饶是过去了十余年,乍一听到“梅怀素”这个名字,众臣仍大为悸动。他们讶然抬头,只见一个身着淡紫色官服的身影从丹墀旁缓步走出来,他虽然显得苍老了许多,但眼神仍如十多年前一般炯炯有神,他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平静无波,只在看到某个同样两鬓微霜的面容时,两人微不可察地,会心一笑。
此时晨雾未散,天仍阴霾,乾清宫的琉璃飞檐在铁灰色的天幕衬托下,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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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下朝后往兵部销假,和一众同僚寒暄了片刻,恰逢吏部尚书引着新任龙渊阁大学士、太学主讲、内阁参政梅怀素往六部认识各部官吏。听到顾宣的名字时,梅怀素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旋即便询问起年轻官员们的籍贯履历。顾宣坐在一边抿着一杯清茶,神情淡然,直待梅怀素走后,他才出了值房。
回到顾府门外,晨雾已散,丽日高升。顾府门前车马喧嚣,管家正忙碌地指挥着仆从们拉过一辆辆马车,其华则站在门口,与表小姐们一一惜别。
顾宣拉马避在一旁,眉头微皱地看着满地爆竹的碎屑,道:“怎么回事?”顾十一笑道:“小子们想着讨大夫人的赏银,早把消息传了回来。大夫人命放的鞭炮,还说要去酬佛还神,大举庆祝。”
顾宣不禁摇了摇头,目光却凝在府门前娉婷而立的其华身上。不知是不是阳光灿烂的原因,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与素日不同的光彩,嘴角清澈的笑容抑制不住地往外倾溢。
她将最后一位表小姐送上马车,目光掠过一边的顾宣,得意地“哼”了一声,装作没有看见他,对紫英道:“我们进去吧。”纤腰一扭,扬长而去。
顾宣不禁又摇了摇头,回到俯仰轩沐浴更衣,顾十一进来禀道:“侯爷,小侯爷已经被押往天驷监,咱们也可以出发了。”
“嗯。”顾宣换上便袍,目光掠过手臂上那个淡了许多的啮痕,忽然间笑了笑,道:“十一,还记得阿九以前捉住的那只狐狸吗?”
顾十一愣了一下,旋即大笑,“当然记得。”
怎么会忘记那只狐狸呢?也不知哪来的小东西,饿得发慌,闯进顾九为捕獐子设的铁夹子里,被夹伤了后腿。顾九如获至宝,把它带回军营,引来众人围观。
那是一只漂亮的小狐狸,毛光水亮,伏在笼子里呜呜低鸣着,不时舔着受伤的腿,骨溜溜的眼珠不安地望着笼子外围观的人。顾九找来东西喂它,它等众人都走开了,先蜻蜓点水般地轻轻嗅一嗅,然后警惕地看看四周,再嗅一嗅,再看一回,这才狼吞虎咽地将东西一扫而光。
众人都劝顾九将它放了,说狐狸是养不熟的。顾九却不信这个邪,将它关在伙房后的小山坡上,日日偷了伙房的好东西送过去。
养了半个月,狐狸的腿伤好了,也不再避着人吃东西,顾九偶尔伸手去摸它,它也低着头,温顺乖巧地任她抚摸。恰好那日顾显外出,顾九想着带这狐狸到军营中炫耀一番,便将它从笼子里拎出来,一人一狐,甚是得意地走入军营。正当她将小狐狸放下地,想训练它如猎犬般蹲下时,小狐狸却忽然跃起,在她手背上重重地咬了一口,然后如闪电般纵向山林。
正当顾九疼得呲牙咧嘴,众人笑得东倒西歪时,忽听到一声长长的啾鸣。众人抬起头来,只见那只狐狸正蹲在山顶,回头望着军营,示威似地长长呜了一声,彻底消失在丛林之中。
从此,狐狸成了顾九心中永远的痛。再后来,因为她作战风格诡异,狡猾多变,西夏人为她封了个“边塞之狐”的称号,消息传来,她气得连摔了三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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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十一见顾宣唇边露出促狭的笑容,想是也忆起了顾九当年的尴尬样子,不由笑道:“侯爷,这话可别再在九哥面前提起。”
顾宣哈哈一笑,道:“你先等着。”说罢系好腰间玉带,径直往赏梅阁走去。
其华正带着紫英捧着十几本书要往书房去,笑意盈盈,脚步轻快,方转过月洞门,顾宣忽然挡在她面前,微笑道:“换衣服,随我去个地方。”
其华收住脚步,瞪着他道:“去哪里?”顾宣道:“到那里就知道了。”口气却是不容拒绝。
其华只得将手中的书交给紫英,轻描淡写道:“你先将这些书放回去,再过来服侍我换衣服。”紫英会意,应声“是”,正要转身,顾宣忽伸手过来,不经意地翻了翻她手中的书,又抬眼看了看其华,道:“你看书倒是看得挺杂的。”
其华淡淡道:“我小时候只能偷书看,只要能偷到,什么书都看,自然看得杂。”说罢不再看他,进了赏梅阁。
她换了衣服出来时,顾宣已在府门口等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意蕴不明的笑容。其华心中狐疑不安,不知他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