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见其华久久不说话,黑亮的眼眸中有一点凄然的光,以为是自己言语中不小心得罪了她,正惴惴不安,其华轻声开口,“并不是很难寻,只是得等到有东风的日子才行。寄风草平时伏生于悬崖峭壁之上,与崖石同色,难以分辨。起东风时,它们才会立起来,在风中摇摆,那时才可看出它生在何处。”
少年恍然大悟,道:“难怪我来过数次青霞山,都未见到。”他露出为难的神色,“既然今日采不成,不知姑娘可否告诉在下那寄风草大概生在哪一块山崖上?”
其华本不欲多事,可刚一转身,青霞山顶向着北方耸然而立的望乡崖遥遥地撞入她的视线。她终转回头,向少年说道:“我可以带你去采。不过……”少年大喜,忙问,“不过怎样?”
其华道:“这寄风草既然是给你娘服用,只能你亲自去采,如果你命人去,我便不带路。但我事先和你说清楚,那悬崖峭壁之上有蛇禽出没,而且道路艰险。我将你带到最难走的地方,便不再上去,只能由你一人上去采药。”说完,便紧盯着少年。
少年的神情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当然,在下定当做到。”其华一笑,便觉他射伤乌豆也不是那么可恶了,清清脆脆地说道:“那行,今天你先回去吧,等下次起东风的时候,你来这里,我带你去采。”少年揖礼道:“如此劳烦姑娘了。”
其华一撇嘴,“别跟我来这些虚文假礼。”少年呵呵笑道:“是。那我不来虚的,定会赔姑娘一只更好的猫,来自波斯的名种猫。”
其华抚着乌豆颈间那一丛雪白的毛,不屑道:“谁稀罕你的波斯猫!你便是拿一千只来,我也只要我的乌豆。”乌豆似乎听懂了,拿头在她怀中蹭了蹭,又回头冲着少年凶狠地呲了一下牙。
少年看看乌豆,再看着其华微瞪着眼的神情,差点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憋住,向其华施礼告别,慢慢举步离去。
眼见他就要消失在杏树后,其华忽然瞥见地上带血的黑翎箭。她走近几步,俯身捡起来,只见箭头用上好的精铁锻成,箭杆上则用小篆刻着两个字。
定昭。
其华见过苏理廷有这样刻着字的箭,狩猎比赛时如与其他王公贵族同时射中猎物,便于判定输赢。她不便直呼他的名字,只叫道:“喂,你的箭!”那少年正十分不舍,听到呼唤跑回来,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姑娘,还有何事?”“你的箭。”其华将黑翎箭递给他,他“哦”了一声,取过箭,道声谢,这才离去。
他走了很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漫山杏色之中,素衣少女抱着黑猫婀娜而立,云颜鸦鬓,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花更娇美,还是人更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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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霞山南麓麓泉寺前正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一名眉眼冷峻的锦衣青年,见少年由山上下来,不由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笑道:“小侯爷回来了!”少年腼腆地笑了笑,走到那锦衣青年面前,叫道:“小叔叔。”
锦衣青年眉头微皱,没有说话,径自上马,挥鞭离去。众人忙纷纷打马跟上。有随从过来向少年轻声道:“侯爷等了大半日,生气了。”少年吐了吐舌头,笑道:“小叔叔他若冲我笑,我反倒有些怕,他生气就好,就怕他不生气。”说着得意洋洋地上马,跟着驰下山。
纪阳侯府的管家领着一众仆人等到日落西山,才见自家侯爷带着小侯爷回来,纷纷忙着接猎物、牵马,递热巾、上茶。
纪阳侯顾宣入了会贤堂,擦了把脸,见侄子顾云臻嬉皮笑脸跟进来,便略带了点笑容问,“追到了?”顾云臻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回道:“追到了,射中了它的腿。小叔叔,您的箭。”说着,将手中的黑翎箭奉到顾宣面前。
顾宣接过箭,往他衣服下摆扫了一眼,笑道:“回头我得去大哥灵前奉一炷香,告诉他顾家出了一位大仁大义之人,为了一只误伤的猫,不顾自己安危,追出一个山头,去为猫包扎疗伤。”
顾云臻顿时满脸通红,一旁的师爷们拼命使眼色,让他跪下认错,顾云臻却不动,心中翻滚不已,犟得脸红脖粗。
顾宣再瞥了他一眼,道:“未来有您这样一位大仁大义的纪阳侯,看来圣上也不用再防着我们顾家了。我这便去向圣上请辞,让您正式袭爵,如何?”
顾云臻“扑通”一声跪下,低声道:“小叔叔,我错了。”
顾宣用热巾细细地擦着手,笑道:“怎么就错了?我射中那猫的时候,你不是不听劝阻,执意要去救它吗?先生们拦着你时,有主之生灵,皆应与人一视同仁,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师爷们从旁劝,“小侯爷有仁善之心,也是一件好事。”顾宣一声冷笑,“你们再劝下去,我们顾家就要出一个活菩萨!”
顾云臻觉顾宣的话句句剜心,只得勾着脑袋,道:“小叔叔,我错了,以后再也不犯。”顾宣慢慢地蹲下来,在他耳边问,“再也不犯什么?”顾云臻死盯着脚前的地砖,闷声道:“再也不会有妇人之仁,不会为一己之私置大局于不顾,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话倒是说得漂亮。”顾宣一笑,道:“既然知道错了,就去你爹灵前跪上一夜,同他好好说说,你是如何省悟的。”顾云臻应了声,“是。”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听顾宣又唤,“回来。”他忙转过身走回来,顾宣盯了他一眼,道:“小叔叔再教你一个乖。”顾云臻道:“是,侄儿听着。”
顾宣凑到他耳旁,轻声道:“今儿去追那猫的人若是我,我绝不会说那些混帐话,我只会说:纪阳侯的箭只杀夷狄之贼,只猎虎豹之兽,岂能让这障眼的猫儿带走?侄儿这便去将箭追回来,免得辱没我纪阳侯府的威名。”说罢,不再看愣住的顾云臻,扬长而去。
师爷们急急跟去,偷偷躲在二门后的丫头青凤这才敢走出来,到顾云臻面前推了推他,笑道:“快去给夫人请安,再去祠堂跪着,免得侯爷再教一个乖,可别带坏了我们大仁大义的顾小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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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在祠堂跪到入夜,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忙跪行过去,磕头道:“娘,孩儿不孝。晚上露重,您回去休息吧,孩子会在爹灵前悔过的。”
顾夫人在椅中坐了,道:“既然是灵前悔过,都和你爹忏悔什么了?”顾云臻扭捏地移动了一下双膝,用略带撒娇的口气道:“没说什么。娘,您就别管了,早点去歇息吧。”顾夫人怒道:“看来你将你小叔叔的话全当成耳边风。”
顾云臻低下头不做声。顾夫人道:“你从小就有善心,七岁时,我养的一只猫死了,你哭得比谁都伤心。八岁时,你小叔叔的一匹马因为难产死了,你拼死拼活地拦着我们,不许将它拖出去埋了,非叫我们把小马驹救出来。当时你爹就说,我们顾家几十年来在战场上明枪暗箭,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欠下多少条人命,怎么偏偏出了你这么个心地慈善的?只怕顾家几十年基业要在你手上毁于一旦。当时我劝你爹,也许你年纪还小,等再大些,到军中历练几年就会好了。现在看来,你爹真是一语言中。”顾云臻听顾夫人说得重,不敢反驳,深垂着头。
顾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今年满了十六了,有些事情当说与你知道,正好你六叔此番回京述职,让他说与你听吧。”她唤道:“顾六,你说吧。”一旁的顾六忙上前,道:“是。”
他又转向顾云臻,道:“那一年西夏来犯,侯爷带着二十万大军严阵以待,公子当年已满十六岁,侯爷便将他带在身边,说是要让他历练历练。”顾云臻知道他口中的“侯爷”是自己的爹,已故纪阳侯顾显,而“公子”则是指现在的纪阳侯,小叔叔顾宣。他对爹印象淡漠,对顾宣却是十分敬畏崇拜,当下打起精神细听。
“与西夏作战一年多,公子立下不少战功,侯爷很是高兴,便将麒风营交给他统领。那一年,麒风公子在边关赫赫有名,公子春风得意,很是威武了一阵子。后来,西夏忽然撤军,侯爷觉得有诈,公子仗着武艺高强,便自请往塞外一探究竟,侯爷犹豫再三,还是准了。公子到了塞外后,路见不平,出手救了一位女子。”
顾云臻听得入神,见顾六停住不说,忙问,“后来呢?”
顾六长叹一声,道:“公子见那女子受了伤,十分可怜,一时也不忍丢下她不管,便将她带在身边,在塞外打探一番后,没有发现西夏大军有异动,便又带着这名女子回到了灵州。那女子生得美,性格又温柔,不过数月,公子便向侯爷提出来,要娶那名女子为妻。侯爷见那女子来历不明,本不准。公子在大雪中跪了三天三夜,侯爷拗不过他,终是允了。”
顾云臻知道自己从来没有一位小婶婶。纪阳侯顾宣是京城所有待嫁少女的梦中情郎,他却不对任何一位女子假以颜色,不料也曾经如此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