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青青被卖到了一个叫柳湖书院的地方。
柳湖是一个水面只有方圆百多亩的小湖,因湖畔栽植着无数婆娑摇曳的杨柳而得名,位于南浦镇的南边,故又称南湖。柳湖的西畔,一溜粉墙围起一个屋宇参差的大院子,掩映在一片茂林修竹和湖光翠色里,因为傍着柳湖,也就顺理成章地称之为“柳湖书院”了。
柳湖书院不是读书育人的地方,这里闻不到朗朗的书声,却能听到铿锵悠扬的琴音瑟鼓和女孩子吊嗓练唱的歌声。虽称为书院,拥有一个充满书卷气的名字,其实只是一个调教雏妓的场所。书院里面住的都是一些漂亮的女孩子和从青楼妓馆挑选来调教她们的容嫂,她们在这里学习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还要学会妩媚手段和让男人神魂颠倒的本领。
买走小女孩的那对青年男女,男的叫杜子龙,女的叫柳二姐。杜子龙原是京剧杜家班的一名武生,从小学戏,刚崭露头角,就参加兴中会,成为一名革命党人,并赴日本弘大讲武堂学习军事,归国后一直与徐锡麟、秋瑾、陈其美等人一起,从事推翻满清的革命活动。一天晚上,杜子龙和另两个革命党人潜入督府行剌,不料谋事不密,行动失败,他的同伴都被当场打死,只有他凭借不凡的身手,冒着枪林弹雨,躲过清兵的重重追捕,好不容易脱险逃了出来,幸亏柳湖书院的掌班柳二姐舍身相救,才躲过一劫。从此,杜子龙成了柳二姐的相好,以“大茶壶”的身份在柳湖书院潜伏下来。
从南市街集市回到柳湖书院,天色已晚,柳二姐把青青交给容嫂沐浴漱洗,更换衣衫,和杜子龙一起用了晚饭,换了家居衣裳,在明亮的灯影里若有所待地端坐在一把椅子上,翻着一本薄薄的名册,杜子龙则嘴里含着烟枪,懒懒地歪在一旁的烟榻上吞云吐雾。
一缕烟雾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袅袅飘散,香味扑鼻而来。
少顷,一个叫唐翘翘的容嫂掀开门帘,带着经过洗理,身上焕然一新的小女孩青青走进门来,禀道:“柳二姐,杜先生,青青来了。”
柳二姐抬眼望去,眼睛不觉一亮,俏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嘉许的笑意。烟榻上的杜子龙瞥了青青一眼,从嘴里吐出最后一口烟,放下烟枪,懒洋洋地坐起身来,默默地打量着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小女孩,冷着脸问:“你叫什么名字?”青青显得有些紧张,怯怯地望了望柳二姐和杜子龙一眼,嘴巴张了几下,愣愣地没说出话来。
杜子龙嘲弄地笑笑:“你不会没名字吧?”
青青突然抗争道:“谁说我没名字了!”
杜子龙一怔,问道:“哦,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青青仰头高声回答道:“我叫沈兰青,是爷爷给我取的名字,家里人都叫我青青。”
柳二姐笑道:“沈兰青?嗯,名字倒蛮好听!行啊,以后就叫你青青吧。”
杜子龙笑笑吩咐道:“翘翘,青青刚来,什么也不懂,你带她去后院住下,有空给她讲讲这里的规矩,说说我们这里事吧。”
“是”唐翘翘答应一声,带着沈兰青从柳二姐房里出来,提个灯笼照明,在回廊上拐弯抹角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沈兰青好奇地仰头问道:“唐姑姑,你们这里是干什么的,有那么多女孩子,都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还有那么多房子,看上去好阔气啊!”唐翘翘笑笑说:“这里是教你们学赚钱本领的地方!”沈兰青惊喜地说:“学赚钱本领?那太好了,我们家就缺钱,要是有钱治我爹的病,我娘就不会卖我了。”唐翘翘苦笑了一下说:“那好啊,只要你在这儿好好学艺,学会了赚钱的本领,一定能赚很多钱,以后就有钱给你爹治病了。”
“真的?那我一定好好学!”
“嗯,青青真懂事,以后肯定有出息!”
“唐姑姑,买我来的柳二姐和杜先生是什么人呀?”
“柳二姐是我们这儿的掌班……”
“什么是掌班呀?”
“就是管我们这些人的,也就是这儿的总管。”
“啊,我知道了,那……杜先生呢?”
“杜先生是柳二姐的男人,也是我们这儿的大茶壶。”
“大茶壶……什么是大茶壶呀?”
唐翘翘和沈兰青一路说着话,在院子里曲曲折折地走着,来到容嫂们居住的地方,走进唐翘翘的房间。沈兰青进门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顾自默默地想着心事也不说话,唐翘翘则忙着张罗,端了两碟瓜果点心过来,放在桌子上。
沈兰青忽而问:“唐姑姑,你说那杜先生是不是很凶啊?”唐翘翘回答说:“怎么会呢,他是一个很和气的人。”沈兰青说:“我看他的样子很冷,也不大说话,看人时眼睛象刀子似的,我以为他很凶呢,叫人害怕。”唐翘翘笑笑:“那你看错了,他呀偏偏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对人和气,很好说话。平时谁有个错,惹柳二姐生气了,你去求他,他准替你说情。”
沈兰青疑惑地说:“真的呀!那他一直在这儿做大茶壶吗?”唐翘翘说:“他来我们这儿还不到半年呢,听说他原来是戏班的武生,武功高强,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做唱念打无一不精,不满十八岁就唱红了。”
过了一会儿,沈兰青又问:“那他怎么来这儿做大茶壶了呢?”
唐翘翘答道:“后来他和柳二姐好上了,就留在这里做了大茶壶。你别说,我们这儿幸亏有了他,那些地痞流氓无赖才不敢来找我们的麻烦。”沈兰青说:“那他为什么不去唱戏呢?”唐翘翘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听说他还去日本留过学,跟柳二姐好上后,哪儿也不去了,一心一意地在这儿做他的大茶壶了。”沈兰青说:“唐姑姑,你听过他唱戏吗?”唐翘翘说:“听过,有时候他高兴了,时不时来这么一嗓子,听了让人回肠荡气,真的不同凡响。”沈兰青说:“那以后我能跟他学唱戏吗?”唐翘翘说:“这就要看你们的缘份了。不过,我听柳二姐说,杜先生是干大事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离开柳湖书院。”
唐翘翘和沈兰青在房间里一问一答地说话时,杜子龙和柳二姐一起歪倒在烟榻上,继续吞云吐雾地议论。
杜子龙吐出一口烟,赞叹说:“这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啊!青青这孩子一改头换面,象换了个人似的,看上去还挺顺眼的。”
柳二姐自负地笑笑:“她呀,我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胚子。再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以后啊,只要好好调教,必能成材。”
杜子龙提议说:“那也得用心栽培才行啊!”
柳二姐说:“当然得用心栽培,就不知道她的禀赋怎么样?”杜子龙赞赏地道:“我看能行,看她那眉眼里透射出来的机灵劲儿,还有那不服输舍命发狠的犟劲,就知道是块好料子,准能雕琢个子丑寅卯来。”
柳二姐念了一声佛道:“阿弥陀佛,但愿如此吧!”
“乾文,乾文!”清朝温海驻军督同将军石世禄气急败坏地一把抄起办公桌上的文件撕个粉碎,狠狠扔在地上,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喘了一会儿粗气,歇斯底里地喊道。
石世禄的侍从副官钱乾文,也就是在南市街上给苏兰青母女施舍包子的青年军官敲了敲门,走进书房:“将军,您叫我……”
“乾文,你来了!来,快坐下!”石世禄眼睛一亮,迫切地问道:“有革命党人的消息吗?”
钱乾文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说:“没有!自从去年剌杀督抚事件发生后,革命党人都隐蔽起来了,一直打听不到他们的下落。”石世禄说:“快……你快去想想办法,要尽快和他们联系上。”钱乾文吃惊地说:“将军,你这是……”
石世禄说:“如今清王朝风雨飘摇,各地频频发动武装起义,反清势力风起云涌,清王朝气数已尽,军中人心不稳,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路。”钱乾文愕然惊疑地问道:“将军,你要和他们一起……”石世禄毅然决然地说:“对!我决心已定,若找到革命党人,我愿意率部起义,在温海发动武装政变!”
“好吧,我这就去想办法与他们联络!”
“对,你快去和他联络,说我愿反戈一击,真心诚意和他们一起,为推翻满清统治竭尽绵薄之力!”
“是!”
“等等!条件是事成之后,由我出任温海驻军司令!”
“是!”
苏兰青被卖到柳湖书后,随即开始跟着柳二姐和容嫂学习技艺。她虽说是温海郊外贫苦农家的孩子,但聪明灵秀,天赋过人,读书识字异常刻苦用功,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一学就会,人也长得漂亮,因而深得柳二姐和容嫂们的喜爱。
这天晚饭后,沈兰青和几个小姐妹嘻嘻哈哈地跑出柳湖书院,身披斜阳余辉,在门前树荫下跳绳捉迷藏,正在尽情地嬉戏玩耍,钱乾文匹马单骑急急奔驰而来。
沈兰青一眼瞥见钱乾文,不觉一愣,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钱乾文在门前翻下马背,在拴马桩上系好坐骑,大步入内。沈兰青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撇下伙伴,连忙跟着跑进书院。
柳二姐房间里,一张小方桌上摆着几碟菜肴和酒,杜子龙自斟自酌,正喝得津津有味,柳二姐领着钱乾文走进门来:“子龙,有客人来了。”杜子龙瞥了钱乾文一眼,连个招呼也不打,顾自喝酒。柳二姐见杜子龙不理会,默默退出门去,轻轻掩上房门。
钱乾文也不介意,笑笑说:“子龙兄,别来无恙啊!”
“坐吧,一起喝两杯。”杜子龙拿过一只杯子,把酒斟满,笑道:“托你钱副官的福,我在这儿做了一个大茶壶,日子倒也过得清闲自在。怎么,上次没把我抓走,后悔了,还不想放不过我,又要抓我是吗?”
钱乾文打横着坐下:“岂敢,岂敢!小弟是奉命而来,有要事和子龙兄商量。”
杜子龙自失地笑笑:“钱副官找错人了吧!如今我已是风月烟花场中的人,柳湖书院的大茶壶,整天除了喝酒抽大烟睡女人,屁事也不管,还能和你商量什么大事。”
钱乾文说:“子龙兄胸怀大志,岂是池中之物,日后终有飞腾之日,眼下不过在此暂避一时,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罢了。”
杜子龙自嘲地一笑:“算了,算了,你别逗我开心了,我哪里还有什么雄心壮志呀,脂粉气温柔乡早已把我的意志消磨殆尽了,一具行尸走肉罢了。”钱乾文说:“子龙兄,别跟我打哈哈了,我今天可是来和你谈正事的!”杜子龙讥讽道:“谈正事……该不是你们那位石将军又要找什么雏妓解闷了吧?”
钱乾文正色道:“不,他倒是有心和你们联合,特地派我来找你们商量在温海城发动武装起义,共同推翻满清统治的事。”
杜子龙一怔:“怎么,他终于想明白了?”
钱乾文笑着端杯:“来吧,我们干了这一杯,再慢慢细谈。”
沈兰青尾随钱乾文,悄悄进了院子,见四下无人,轻手轻脚地跑到柳二姐房间门前,却见门已关上,无处窥探,急得一筹莫展。稍顷,她灵机一动,又转到窗下,因人小个矮,踮起双脚还是够不到窗户,看不见房子里面的动静,连忙踅回身从院子里费力地搬来两块石头,垫在脚下,趴在窗户上,捅破窗户纸,探头探脑地向里偷听窥视。
柳二姐忽然从一个角落里闪身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沈兰青身后,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把她从窗台上拖了下来,抱起就走。
沈兰青两脚腾空,吃惊地发出“呜呜”叫声,手脚乱抓乱蹬,竭力挣扎反抗。
“沈兰青,你鬼头鬼脑地偷看什么?”柳二姐把沈兰青抱到院子的角落里重重放下,满面怒容地喝斥道。
沈兰青见是柳二姐,顿时吓傻了,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柳二姐沉着脸喝斥地道:“说!为什么偷看?”沈兰青惶恐不安地说:“我……我见有个客人来了,觉得好奇……过来看看……”柳二姐斥责道:“胡说,来个客人,有什么可看的?”沈兰青怯怯地说:“我……我认识那个客人……”柳二姐一怔:“你认识他?”
沈兰青嗫嚅说:“是……就是你们买我的那天早上,他给过我们几个包子……”柳二姐冷笑一声:“你向他讨的吧?哼,给你几个包子你就当熟人了?”沈兰青说:“我……感激他,他是我的恩人……”柳二姐训斥道:“别瞎扯,施舍你几个包子你就当他恩人了?我警告你,下次有人来我房里,不许你再来偷看,要是让我碰见,我打断你的腿!”
沈兰青怯怯地答应:“是!”
夜色沉沉,星光灿烂,庭院里黑漆漆的,四周的房子零零星星地还亮着一些灯,琴声和咿呀呀的练唱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心有不甘的沈兰青隐蔽在一片花树丛中,眼巴巴地窥望着通往柳二姐房间的那条甬道。
过了一会儿,忽有人声传来,沈兰青循声望去,只见在一盏灯笼的指引下,杜子龙和柳二姐陪着钱乾文从甬道走来,朝门口那边走去。
沈兰青连忙站起,悄悄尾随。
杜子龙、柳二姐和钱乾文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沈兰青隐身一旁,凝神屏息,暗暗窥伺。少顷,过道上出现一缕灯笼的微光,杜子龙和柳二姐送走钱乾文,回转身来,相挽着进了甬道,朝房间走去。
沈兰青迫不及待地急忙向门口奔去。
杜子龙和柳二姐回到房间,柳二姐歪在烟榻上继续抽大烟,杜子龙则换上一身黑色夜行衣,正在打点行装。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吗?”
“是啊,我得去南浦镇上联络我们的人,作好行动准备。”
“你就那么相信刚才这个小后生,他是什么人?”
“他是督同将军石世禄的侍从副官,名叫钱乾文。”
“督同将军……那是什么官呀?”
“督同将军是督抚的副将,相同于副总兵。”
“那个督同将军要和你们一起,杀掉督抚,合谋造反?”
杜子龙沉吟说:“是啊,以前我们也曾策反过石世禄,但他不干,所以势孤力单,行动失败了。如今他清醒了,要和我们一起举行武装起义,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们不能错过。”柳二姐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明天你还要给女孩子们上课呢。”
“天亮之前我肯定回来。”杜子龙把两把匕首插在腰上,问道:“哎,我的枪呢?”“在柜子底下的暗箱里藏着呢,我去拿。”柳二姐说着,一欠身从烟榻上站起,趿着鞋子走进里间,拿来一把用油布包着的短枪和子弹,递给杜子龙,叮嘱说:“多加小心,千万别出什么事!”
杜子龙打开油布,取出手枪,插在腰里:“我知道,你放心吧!”
“子龙!”柳二姐含泪呼唤一声,扑进杜子龙怀里,一把紧紧抱住……
一群女孩齐唰唰地站在屋里,一个个眨巴着眼睛静心谛听杜子龙讲课。
唐翘翘等几个容嫂分别伫立在一旁,柳二姐则在桌子旁端然而坐,神情严肃。
杜子龙手里拿本书讲授道:“……纵观古今,干戈霍霍,频频改朝换代,唯平康艳质于刀光剑影中岿然声色。因曰: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天造地设一般。君不见,上至皇天,下至将军、草民、大臣、乞丐,赌徒、奸雄、孝子、流寇,无不拜倒在枇杷门巷石榴裙钗之下……”
沈兰青听着听着,双手掩面,头不知不觉地低埋了下去。
杜子龙继续授课:“除本性不可逆转外,市井之繁华,军旅之勃兴,官场之活便,文坛之纯情,都离不开青楼妓院。所谓盛世兴娼,富贵旺妓,不仅神州贯通,外洋也不例外……”
柳二姐见沈兰青掩耳不面,厉声喝道:“青青,你为什么掩耳不听?”沈兰青突然抬头哭道:“不,我不要听,我不要学这些……”柳二姐吃惊地说:“什么……你不要学?”沈兰青痛哭地说:“不,不,我不学,恶心死了,我不要学……”柳二姐大怒:“放肆!来呀,把她拖到柴房去,饿她三天,看她学还是不学!”
两个容嫂应声上前,一把拉走沈兰青,拖出门去。
杜子龙目视沈兰青被拖走,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之色,稍作停顿,继续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历史总是为后人留下宝鉴,四大美人之貂婵,四大才女之薛涛,四大巾帼之梁红玉,四大侠妓之柳如是,她们的色艺才气,她们的风流缱绻,使诗书词赋汗牛充栋,甚至左右朝代之兴衰。洪承畴为一孝庄,佐成清代三百年基业,吴三桂失一爱姬陈圆圆,断送大明三百年江山……”
沈兰青不肯学习取媚男人的本领,这让柳二姐大动肝火,异常恼怒,她命容嫂们把沈兰青关进柴房,三天不许吃喝。本以为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饿了三天,肯定支撑不住,必会回心转意,痛哭流涕,哀声讨饶,谁知三天过去了,唐翘翘带回来的仍是沈兰青宁死不学、不肯屈服的消息。
柳二姐歪倒在烟榻上抽着大烟,目视着唐翘翘幽幽地说道:“这么说,饿了三天了,她还是老样子?”唐翘翘惴惴不安地站在榻前回道:“是,她还是不吃不喝,不肯认错,也不讨饶!”
“哼,脾气还挺倔啊,你听她说过什么没有?”
“她……好像很依恋那个钱副官,总是对他念念不忘……”
“瞎说,她才多大呀,怎么会有那个心思?”
“按理说她这点年纪,是不该有那个心思,但据我看来,她还真的有呢。”
柳二姐不以为然地说:“钱副官的事她和我说起过,买她来的那天早上,她和她母亲在街上乞讨,钱副官给了她们几个包子,她一直感恩戴德,记在心里。”唐翘翘恍然地说:“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柳二姐忧虑地叹息:“她知道感恩那是好事,但她若是这不学那不学的就不好办了。”唐翘翘担心道:“二姐,该不是她一心想着要报那个钱副官的恩,死活不肯入我们这一行吧?”
柳二姐沉吟道:“这么说她有痴心妄想?”唐翘翘说:“是啊,你说该怎么办呢?”柳二姐想了想说:“这可由不得她!若想把她们调教成出色的姐儿,就得严加惩戒,让她们脱胎换骨,驯服听话,任何人都不许悖逆!”唐翘翘愕然地说:“二姐,你说……要惩戒她?”柳二姐思忖道:“对!难就难在我们这一行,教训孩子得掌握分寸,决不能殴打她们的身体。她们的每一寸肌肤都很宝贵,不能有一点伤口,落下疤痕,毁了容貌。”唐翘翘思虑着说:“是,那就‘洗心革面’吧?”柳二姐点点头:“嗯,你带我去柴房,我再劝劝她!”
柴房里,沈兰青形容枯槁,倒在柴堆上昏昏沉睡。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唐翘翘领着柳二姐走进门来。柳二姐望着熟睡的沈兰青,沉声道:“翘翘,你去弄醒她!”
唐翘翘上前俯下身子,摇着沈兰青,叫唤道:“青青,你醒醒……妈妈来了,青青,你快醒醒……”
沈兰青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柳二姐站在面前,不觉一惊,身子挣了几挣,却因三天水米不进,虚弱得坐不起身来。
唐翘翘连忙将沈兰青扶起。
柳二姐走近沈兰青,含笑说:“青青,怎么样啊,想通了吗?”沈兰青警觉地瞪着柳二姐,一声不吭。唐翘翘温声说:“青青,妈妈问你话呢,你倒是说话呀?”柳二姐含笑向唐翘翘摇了摇手:“青青,饿了吗?你如果想通了,妈妈这就带你去饭厅吃饭,想吃什么你尽管开口。”
沈兰青咬紧牙关,仍瞪着柳二姐不吭一声,
柳二姐又劝:“你已经三天不吃饭了,你知道人不吃饭会饿死的,你难道想关在这柴房里不出去,被活活饿死吗?“
沈兰青仍然沉默相抗。
柳二姐冷笑道:“青青,你是不是想死呀?我告诉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是我用银子买来的,你得乖乖听我调教,好好学艺,妈还想你成为一名色艺俱全、红遍温海的姐儿,长成摇钱树卖个好价钱呢!”
沈兰青突然不屈地说:“不,我不学,我死也不做红倌人,死也不学那些恶心的事!”
柳二姐一愣,沉下脸来:“好,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翘翘,带她去院子里,给她洗心革面!”
厅堂前的庭院里,一张春凳上放着满满的一大盆水,柳二姐在厅前的一把大圈椅上端然而坐,几个容嫂和一群小女孩面面相觑地侍立一旁观望。过了一会儿,唐翘翘和另一个容嫂架着沈兰青拖了过来,对着柳二姐跪下。
柳二姐沉声说道:“青青,说吧,你听不听话,学还是不学?”
沈兰青既不哭也不闹,不屈地瞪着柳二姐,平静地跪着,无畏无惧,一言不发。
柳二姐冷笑一声:“这么说,你是不肯低头屈服罗?”
沈兰青瞪着柳二姐,仍是一声不吭。
柳二姐气恼地说:“你……好,算你有种!来呀,给她洗心革面!”
唐翘翘和另一个容嫂走上前,架起沈兰青,拖到搁在凳上的那盆水前。
柳二姐冷冷地注视着沈兰青说:“青青,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放了你!”
沈兰青毫不屈服,依然沉默相抗。
柳二姐向唐翘翘使了个眼色,唐翘翘和另一个容嫂抓起沈青青的头发,把头摁进盆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沈兰青的身子开始纹丝不动,继而渐渐地乱扭乱蹬地挣扎起来,却被唐翘翘和另一个容嫂死命摁住。
唐翘翘和容嫂神色慌张地望向柳二姐。但柳二姐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看沈兰青那个撅起的小屁股,悠然自得地端杯喝茶……
又过去了几分钟,沈兰青的身子渐渐瘫软了下来,小女孩们吓得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唐翘翘慌乱地说:“二姐,她……她……”
柳二姐一怔,放下茶杯,丢了个眼神,唐翘翘和另一个容嫂提起沈兰青的头,人已经昏死了过去。
唐翘翘大惊失色地叫道:“啊,二姐,她……她死……死了……”
柳二姐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托起沈兰青的脸看了看:“去,拿碗咸卤来,给她灌下去!”
一位容嫂答应一声,急忙端来一碗早已准备下的咸卤,唐翘翘接过,捏开沈兰青的嘴灌了下去。
沈兰青“哇”地一声吐出几口清水,慢慢睁开充血的眼睛,出奇平静地望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柳二姐浑身一凛,神色有些慌乱地说:“翘翘,快,快把她带走!”唐翘翘应声“是”,慌忙与另一名容嫂拖走沈兰青。
其他容嫂带着受到惊吓的女孩子们纷纷离去,柳二姐目视沈兰青的背影,若有所思,面有不忍之色。
晚上夜深人静时分,柳二姐歪倒在烟榻上抽大烟,杜子龙手里端个精致的紫沙小茶壶,边喝茶边慢慢踱步,默默地想着心事。
柳二姐叹口气说:“……这孩子的脾气真倔,给她洗心革面,她毫不畏惧,一副宁死不屈的神气,还真象我当年的样子。”
杜子龙赞赏说:“嗯,有志气!看不出来,小小年纪,骨头倒挺硬!”柳二姐笑道:“哼,我都被她弄得措手无策了,你还夸她?”杜子龙说:“哎,这孩子不简单,有点意思!”柳二姐问:“那你说怎么办?”杜子龙沉吟稍顷说:“既然她不肯学那取媚男人的手段,不如让她做个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做清倌人……好主意!”柳二姐一骨碌坐起,又担忧地说:“不过,做清倌人得有出色的才情,骄人的技艺才行啊!”杜子龙想了想:“那就让她跟我学戏吧!”柳二姐一怔:“学戏?”杜子龙点点头:“对,我已观察她好久了,她可是一块学戏的好材料啊!”柳二姐惊讶地说:“是吗,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杜子龙撇嘴笑笑:“你不是一心想把她调教成一个出色的姐儿吗?她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样样皆能,我虽说想有个传人,但也不好意思夺你所爱吧!”柳二姐莞尔一笑:“我告诉你吧,只要你把她调教好,成了一个色艺俱全的清倌人,我敢保证她比做个红倌人更值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杜子龙自信地笑笑说:“啊,那行,你就把她交给我了!”
杜子龙和柳二姐商量妥当,当晚就定下由柳二姐亲到柴房放了沈兰青,让唐翘翘擎着一盏灯笼照明引路,在庭院里曲里拐弯地穿行了一会儿,来到柴房门口,打开门锁,轻轻推门而入。
关在柴房里饿得奄奄一息,昏昏沉沉倒在柴草垛上的沈兰青听到动静,挣扎着坐起身来,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柳二姐和唐翘翘。
柳二姐和颜悦色地走上前,蹲下身子,撩开沈兰青额上的乱发,怜爱地看着她:“青青,你好些了吗?”
沈兰青眨巴着眼睛,充满猜疑地瞪着柳二姐,既不畏惧,也不害怕。
柳二姐叹口气说:“青青,妈妈知道你有志气,既然你死也不肯学那些本领,妈妈不勉强你。”
沈兰青倔强的脸上,疑云四起,出现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柳二姐情不自禁地伸手把沈兰青搂进怀里:“孩子,别怪妈妈狠心,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放心吧,妈也不会再逼你了!”沈兰青似乎受了感动,哭喊一声“妈妈”,扑进柳二姐的怀里。柳二姐扶起沈兰青,温声说:“走吧,跟唐姑姑去洗漱一下,换身干净衣服,吃了饭再到我的房间里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沈兰青泪流满面地点了点头。
半个来时辰后,烛光灯影里,杜子龙和柳二姐端坐在房间的椅子上,面带笑容地注视着经过洗漱,更换了衣衫的沈兰青。
唐翘翘陪着沈兰青侍候一旁。
柳二姐问道:“青青,从今往后你除了学习琴棋书画外,跟着杜先生学戏,你可愿意?”沈兰青愕然望着柳二姐和杜子龙:“学戏?我……我愿意!”柳二姐说:“学戏可是苦差事,并不轻松!”沈兰青咬着嘴唇想了想:“我不怕,我喜欢,再苦再累我也不怕!”
柳二姐说:“你既然要学,就得拜杜先生为师!”沈兰青说:“我愿意拜杜先生为师,一心一意跟杜先生学戏!”柳二姐说:“那好,我们有言在先,你既拜了杜先生为师,作为徒弟,以后你学戏之外,还得照料杜先生的日常起居。”沈兰青答应说:“我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就象父亲,我愿象对待父亲那样侍候师傅,象对待母亲那样对待妈妈!”
“好了,学乖了,嘴巴象涂了蜜似的!子龙,你收了她吧!”柳二姐和杜子龙对视一眼,满意欣慰地笑笑:“青青,杜先生答应收你了,你还不跪下叩头?”
沈兰青连忙双膝跪下,朝杜子龙叩了三个响头:“谢谢师傅,谢谢妈妈!”
杜子龙起身扶起沈兰青:“好,好,你叩了头我受了礼,从今往后我们有了师徒情份,你要一心一意,认认真真地学,千万别辜负我和你妈妈的一片苦心。”沈兰青答应说:“是,我一定牢记师傅和妈妈的教诲!”柳二姐吩咐道:“翘翘,明天你叫人把我隔壁的房间打扫干净,让青青搬过来住。”
“是!”唐翘连忙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