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檐下施以斗拱, 三交六碗菱花隔扇。春晓在廊下候着, 悄悄抬头, 看了看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何朝恩。面如冠玉, 文质彬彬,样貌虽不及帝王英俊且有男子气概, 看着却格外的闲定安宁。
春晓叠掌立着,浅绿宫装清秀玲珑, 待看到自家娘娘从里面出来, 才缓步迎了上去, 垂眉道:“娘娘……”
萧鱼说:“走吧。”
何朝恩弯腰立在一旁,恭送皇后娘娘凤驾。
回了凤藻宫, 元嬷嬷才上前道:“娘娘?”
知道元嬷嬷要问什么, 萧鱼如实道:“那日皇上没空,怕是要我独自回去了。”
元嬷嬷眼神一暗,知道皇上这是未消气, 皱着眉头喃喃道:“这也太不给娘娘面子了……”岳父寿宴,只让妻子独自一人回娘家,那些人心里不知道要如何议论呢。
夫妻吵架是自己的事儿,关起门来解决便是,哪有闹到明面儿上的。
那蛮汉本就是不讲规矩的, 萧鱼打从一开始就已领教, 何况他是帝王,没有人能勉强他做任何事情。再说以那晚他愤怒的模样,若是就这么简单的应下了, 她心里恐怕还有些忐忑。现在他冷脸待她,倒是情理之中。
只是,虽然合理,可萧鱼未必就接受。她虽克制、忍耐,却也是有脾气的,若非忌惮他的身份,她哪会这么迁就他?
况且……即使她不避孕,即使当真替他生下了孩子,她与他真的能像普通夫妻那样白首到老吗?
萧鱼不去想他。去了书架前,选了几本书让春晓送去给何朝恩。
是有关蛮文的,都是她的珍藏。当初她学蛮文的时候,她父亲替她搜罗了很多有用的书籍。这回何朝恩帮了她,她当然要投桃报李。
春晓接过,这便出去将书籍送到何朝恩手中。
……
很快就到了六月初二。帝王在养心殿处理政务。兵部右侍郎梁尚在别院私屯兵器,引得帝王勃然大怒,现交由刑部彻查此事。待几位大人退下时,薛战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了一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何朝恩立在帝王身畔,回禀道:“回皇上,刚到辰时。”
薛战颔首,起身道:“替朕更衣。”
现在身上穿得是朝服,往常都是下了朝就去凤藻宫的,现下大多是来养心殿或御书房批阅折子。未成亲前,薛战也大多待在这两处,换洗的衣物都是一应俱全的。薛战走到衣架前,换了一身玄色龙纹盘领窄袖常服。
束金玉琥珀腰带,年轻俊美的男子,高大威猛,衣冠楚楚,看着自然赏心悦目。
换好衣袍,薛战才出了养心殿。
何朝恩默默的跟在帝王身后。
养心殿位于皇宫东南位置,离皇后的凤藻宫颇近,穿过抄手游廊,待看到一处月洞门时,薛战未再继续,而是停在原地。
繁花似锦,荷香清雅,绿树亭亭如盖。干净崭新的锦靴踩在石子路上,薛战淡淡道:“何朝恩,你说朕……该不该陪皇后一并去?”
何朝恩低着头,说道:“小的以为,皇上与娘娘乃是夫妻,今日是护国公的寿宴,想必皇后娘娘定盼着您一道去的。”
薛战沉默片刻,侧目看他:“如此为皇后说话,莫不是收了皇后什么好处?”
何朝恩忙道:“小的不敢。只是觉得,皇上去一趟,也无妨。”
“也是。”薛战很快说道,“那朕就听你一回,今日去一趟萧家。”
于是阔步,步若流星的走了进去。
到了凤藻宫外,在院中打扫的宮婢太监,个个放下手头的活儿跪迎圣驾,仿佛很是意外皇帝突来过来。其实也不过几日未踏进凤藻宫罢了。薛战抬头扫了一眼,之后看到那殿门内的宮婢也相继出来行礼……薛战面容淡淡,负手而立。
待过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群绿衣宮婢的身上,眼眸一沉,想到了什么,问道:“皇后呢?”
跪在地上,离帝王脚步最近的宮婢低着头,战战兢兢的回答道:“今日娘娘要去护国公府为国公爷贺寿,说是……许久未与家人好好相聚了,想与家人多待一会儿,便早些出宫了。”
……
皇后凤驾抵到护国公府,萧家人皆出来相迎。
今日乃是萧淮寿宴,护国公府早已门庭若市,一些个大人也携着家眷贺寿,便是先前与萧家有些矛盾的尚书府郭家,今日那郭老夫人张氏也携女前来,晚些那郭尚书也会前来赴宴。萧鱼见惯了护国公府的繁华,上一回萧淮寿宴,适逢先帝驾崩,之后有战乱连连,并没有好好办,这会儿热热闹闹的,萧鱼看着也觉得高兴。
只是,今日就皇后独自前来,萧家人心下好奇,却又不好多问。
毕竟萧鱼入宫之后,是颇受圣宠的,就凭后宫就单单她一位娘娘,就足见其地位。
还是萧鱼见罗氏一副想问的样子,主动坦然道:“皇上近些日子政务繁忙,有些走不开,今日便不来了。不过专程让我带了寿礼给父亲。”
现下都到自个儿家里面了,又何须遮遮掩掩的?罗氏便拉着萧鱼单独问:“宫廷之事,母亲虽无法及时知晓,却也略有耳闻,听说这几日皇帝待你有些冷淡,究竟怎么了?你与母亲说说,母亲也好替你想想法子。”
如何进宫是一回事,可现下萧鱼已是帝王之妻,平日的相处总是融洽些为好,这样她在宫里的日子过得也舒坦些。
对罗氏,她一贯视她如亲母,的确没什么好瞒的。就如实说:“是有关避子丸一事。”
罗氏的脸登时一顿。此事可并非小事啊。
罗氏很快明白过来,说道:“是母亲的不是,当时就应该劝劝你,如今却……”
“此事不能怪母亲。”萧鱼立刻道。她轻轻垂了垂眼,继续说道,“毕竟那种情况,我也不敢要孩子。母亲也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她才多大?又能如何处理?
虽说先前嫁过一回,可那赵煜成亲当晚就突发恶疾驾崩了,糊里糊涂的就成了寡妇,当了母亲。宫廷的规矩和道理,她自小就学习,一清二楚,可夫妻相处之道,却是学不来的。
罗氏想了想,语重心长的说道:“既然皇上因你避孕而不悦,想必是希望你提他生儿育女的,男人不是随随便便就允许女子替他开枝散叶,既不希望你避孕,对你总是有几分真心在的……年年,母亲这话,你可明白?”
说起夫妻之道,萧鱼自问的确是新手,遇着一些事情,亦是手忙脚乱的,便是面上在平静,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特别是那薛战,并非寻常世家子弟,她先前贤惠大度的一套,在他面前根本就没法用……有时候她稍稍越矩,他反而高兴了。
萧鱼点头:“年年明白。”
罗氏微微笑了笑,望着面前嫁作妇人的女儿,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原本以她的家世,随便嫁个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那婆家总是要对她敬着几分的。偏生就入了宫廷,在宫中如履薄冰,娘家人根本帮不了她什么。
与罗氏说着话,萧家的其他女眷便都进来了。萧起州的夫人唐氏,已大腹便便,挺着个大肚子,面颊红润,整个人也比先前丰腴许多。见她看着自己又要行礼,萧鱼忙过去,轻轻扶住她的胳膊,说:“嫂嫂不必多礼,先坐下吧。”
唐氏这才小心翼翼坐了下来,手轻轻的搭在了圆圆的肚皮之上。
萧家已经很久没有添丁了,唐氏怀孕,这阖府上下都对她很关照。
萧玉枝站在柳氏身畔,看到唐氏肚子又圆又大,就小声对柳氏说:“都是怀男孩儿肚皮尖,怀女孩儿肚皮圆,大堂嫂这肚子我瞧着挺圆的,母亲您说是不是要生个姑娘啊?”
柳氏没回答,只用力瞪了她一眼。
唔……这么凶做什么?萧玉枝缩了缩脑袋,摸着鼻子轻轻咳了一声,就乖乖的不说话了。
萧玉枝的声音虽轻,却也是她自以为的轻。大家都站在一块儿,自然都听见了。
萧鱼看了她一眼,看到萧玉枝穿得花枝招展像只蝴蝶,晓得她就是这个性子,直来直去,若要真说坏心眼儿,还真不见得有。可偏偏这样的性子,最容易吃亏和得罪人。
唐氏性子温婉,脾气向来好,再说她只希望这孩子能平平安安生下来,男孩儿女孩儿,于她来说并不是很重要。她轻轻笑了,摸着肚子就说:“女孩儿也挺好的,乖巧懂事,何况咱们萧家的女儿个个长得好看。”
要当母亲的人,看上去就更加的温柔了。
萧鱼想到了赵泓。
她先前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可与赵泓相处的过程中,还是很愉快的。生儿育女,对于女子来说,大概是非常重要和期待的事情。萧鱼也不是没有想过。
当初与赵煜成亲的时候,她就想,若是生个女孩儿就好了。若是男孩儿,在宫廷之中,会活得很艰难。她并不像姑母一样,希望自己的儿子当上皇帝。她其实没多大的志向。
……
护国公府的前院有座戏楼,名叫梵音阁。戏楼天花绘着藤萝花纹彩画,坐北朝南。
今日前来贺寿的女眷们俱在此处听戏,台上唱得是五女拜寿。萧鱼坐在中间位置,听了一会儿有些腻了,才离席出去。
戏楼外不远处就是一处钓鱼台。
萧鱼走了过去,恰好看到一个人影也朝着这边走来。
是卫樘。今日他穿了一身浅蓝色竹纹直缀,俊雅翩翩,见着她,亦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身份有别,萧鱼自然受了他的礼。而后看着面前的一方碧水,说道:“小时候,你和兄长最喜欢来这儿钓鱼了……”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萧鱼笑了笑,“其实你钓鱼比他厉害多了,可是每回到最后,总是差不多的数量。”
卫樘当然记得。他静静立着,侧目轻轻看了看身旁女子的脸庞,见她并未看自己。
他与萧起州钓鱼,她就负责看鱼,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就悄悄的把他桶中的鱼捞几条放进她兄长的桶中。
萧鱼也知道她的小伎俩瞒不过他的眼睛,只是不戳穿她罢了。就说:“我大哥一向争强好胜,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你们都一样,就没有输赢了。”
她不希望她兄长输,也不希望卫樘输。
顿了顿,萧鱼觉着自己不该与卫樘说这些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卫樘,她总是觉得自己还小,还是以前的萧家嫡女……与他站在一起,非常的舒坦,不用战战兢兢、规规矩矩的。
她很快收起了笑容,缓缓看着他道:“皇上仿佛有些误会我与你之间的关系,日后你见着他,记得小心一些。”
那日薛战虽说要给卫樘和萧玉枝赐婚,可到底没有下旨。帝王素来是喜怒无常的,她不敢保证,他会对卫樘做些什么?
卫樘看着她,想开口问问她,他对她可好?可到底还是没有问,只点头说道:“嗯,我会注意。”
碧水游鱼,粉荷绿叶。卫樘长身玉立,衣袍翩然,站了一会儿,才开口,音色清润的徐徐说道:“年年,你先前不是一直想知道,灵州的雾凇,清州的山水,塞外的落日,都是什么样子的吗?”
“这趟出门,我都替你看过了……
萧鱼抬眼看他,见他眸色温和,里头清清楚楚倒映着她的脸,缓缓说道。
“……它们很美。”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吃个饭。晚点二更,大概和昨天的时间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