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奴 正文 第十一章

浪漫的长夜滚了一整宿的床单，在床沿处滚出一捧红，晨曦悄悄走过椰子树顶端生命力最强盛的叶子，落在窗口，不慎跌足下来，炸开了一地的光束，昨日的我已消失在时间的滚滚波涛丛中，我还未老去，那我就去开垦世界吧，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我来了。

背上纯情黑的书包，拎起圆柱形的提包，奋奋然杀入阳光里。我选择了相反的方向离开，与我入住时的方向相悖，那是俗称后门的方向。

一座破损的条形铁门，黑乎乎的，只打开其中一半，另一半铁门被一盆巨型盆景树挡在身后，无法动弹。花盆的肚子不知是年久之故还是人为地破坏，它已破肚，露出干燥的黄色土壤，几株小草悬立着，貌似黄山迎客松的威仪，风过摇头晃脑。

一条大马路横躺在门口，几只高级轿车泊在两边，左拐弯处一堆泥沙，被雨水冲刷得惨白，早失去了最初的雍容华贵。右侧不远处的几棵大榕树下站着一把大红遮阳伞，自行车兼电动车的合体车凌乱地呆立，可怜巴巴地翘首等待主人的回归。

门口正对面也有一座遮阳棚，蓝色，两个中年男人如两尊石雕将屁股紧紧地粘在椅子里，身边斜倚着一块招工介绍牌。我选择了右边，那个中年妇女我昨天就提前目睹了她的身影，穿梭在火辣辣的阳光里，头顶一朵遮阳帽，帽檐下一副椭圆形眼镜，身体发福迹象明显。我曾看见她驾着一辆电动车飞来飞去。

一群青壮年男子乱七八糟地坐在地板上，挤在树荫里，她正在念念有词地唠叨着各大合法工厂的招工情况，“厂里招聘处一有消息，我就马上挨个儿打电话给你们每个人！……”

此时，一个年纪同我相仿的年轻人双手支在桌面上，低头瞧着各个工厂的详细情况，满是污垢的纸在他的手指下一起一落。

我使出小偷小摸的动作将书包放在树脚，仔细竖起耳朵来抓捉有用的对话信息。

这时，对面厂门口里出来一堆人，男女混杂。她介绍说:“那批人一小时前进去的，现在才出来。”

从她的话中，我仿佛听出了一丝丝得意与欣慰的潜在音调。确实，在她为何不感到哪怕数见不鲜的成就感呢？一群人的面试成功，意味着她的价值得到了精准的体现，最重要的是又有一笔钱即将落入腰包里。她不仅成功地帮助了别人，也成功地换取到了自己的生活，她理应是该忘情地陶醉一番的，不是吗？至少她不曾坑人，没有黑过任何人一分钱，她不像堂堂正正的中介派遣公司，专干坑蒙拐骗之事，甚至肆意揩油。她应该受到人们的称颂，我也将称颂她，为她的善心而称颂，为她身为女人而特有的仁慈而大大称颂。所以，我很乐意看见她自我陶醉一番。

她对那群懒洋洋而神情略显沮丧的人开口问话了，“你们怎么样了？现在就面试完了吗？”

搭话的是一个年轻姿色平平的女生:“不知道。我们在那做了一个多小时，招聘的人叫我们回来等通知。”

“他没说什么时候可以进厂吗？”她疑惑地问。

“她就只是叫我们回来等通知，没有说确切的时间。他还说，现在招的是长工，不要临时工……”

她解释道:“不是，在这个厂的试用期内都属于临时工，正式工得试用期结束后。”

“那他现在说不招临时工。你当时怎么不说清楚这儿不招临时工？”女生的脸上微微添了几条怒气。继续补充，“还要我们再等三天，我们已经等了三天了，再等三天，哪有那么多个三天？”

“厂里相关的招聘人员刚放出招工消息，我就马不停蹄地逐一通知你们，我也不知道他们说变就变……”她说话有了些含糊不清，神色低沉了三个海拔高度。

我站在一旁默然观戏，心里浮起阴郁的云，她像是被谁按住了重复键一般，还在作徒劳的解释。

为了弥补这过失，她问女孩子们:“谁愿意进万盛的，女孩子，不要男孩子。”

她对着女生模样的人重复了一遍，“女孩子谁想进万盛的，现在就可以过去面试。”

“他也想去，把他也招了吧！”两个游荡模样的小伙子相互调侃道。

“我跟着去吧。”

“他也是女的。”

这下，轻微的笑声此起彼伏，就那两个**毛笑声震耳。他俩一直想进一个女生占大比例的工厂，我都听得蹲在心坎上笑哭了。

她说:“万盛就只要女的，暂且不要男的。”

她送走了几个女孩之后，终于轮到男生上场了。

“你们哪些想进纬创的？纬创也是大公司，是正规的公司。”

有声音响起，“什么时候面试？”

“想去的，现在就过去，中午1点面试。”

她问我想不想去，我在心里默默思量，“昨天吃了败仗，今天还能进吗？”

我没多想，点头同意了。

在经过枯燥无味的培训之后，我又坐在了纬创的招聘室里，坐在熙熙攘攘的面试人群中，同样忐忑不安，同样的焦渴氛围，幸好不同样的面试官，我心底的黑石头终于轻松地落地，再也不怕被认出而被赶出门了，我鬼魅地笑了两秒钟，笑得隐秘，别人无论如何是不能看破的。我在心底又蹦又跳，胜似一只欢快的狗熊。

漫长的等待是面试官惯用的歹毒手法，他们口中所谓的“浪费你自己的时间”正是这个道理，也不知他们曾浪费了多少人的多少时间了，在鲁大哥看来那可是谋财害命的非人道的做法，应当受到口诛笔伐的惩处才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不尽地流逝，我的屁股渐渐地发热，额头也凭空出现了汗珠。坐我身边的面试者陆续地登台，惴惴不安渐渐涌过来，将我团团围住，我意识到了事情不如意的危机四伏。

可我在心里已做好了十足快活的准备，大不了我走就是，大不了二度被人领出去。在你做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决定之后，生活中哪怕频频出现你万万没料到的艰难险阻，都不过弹指一挥间的稀松平常罢了，变幻无常你能奈我何？

昨天领我出去的那个小矮人出现了，我深知在座的面孔中将有一批人被动出局，接受被淘汰的惨痛决定，即使一万个不情愿，又如何？

“文小叶”三个字划破长空，捅入耳膜时，我的身体已轻松地迈出军人般矫健的步伐。就这样，我随着十来个男人被领出门去。南国的天空永远是湛蓝，只不过湛蓝得毫无人情味。我暗暗地对自己低语，“又失败了。”

三十八度的太阳照着我重回大榕树下，我那纯情黑的书包和圆柱形的提包还在树脚为我祈祷叻，黑书包的肚子里更躲藏着自己的大学毕业证呢，那本红红的本子好像故意犯下了杀人放火的滔天大罪，正到处被通缉、追捕，我就是那个逃犯兼同伙吧。想到这里，我真是愧对党和国家、愧对苍生大众、愧对一日三餐碗里洁白的大白米饭，哎，大骂一声，真他妈的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