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
院子里的桐柏枝条上,站着鸦雀啁啾;树叶将斜射的光线筛下,零落成窗棂上错落的光斑。
“吱呀”一声,窗棂被推开来。
一颗光头,眯着眼,探出来打量着窗外的清晨。胸腹一收,狠狠吸了两口带着花香的温润空气。
“真美啊!”梅梓满足地感叹。
这已是梅梓返回智通寺的第三天了。那日,他被乔韩生打伤昏迷后,被寺内僧众抬了回来,放在厢房内休养。虽然梅梓身体质素不错,但挨了乔韩生的老拳,仍是受伤颇重,现在倏然转醒,身上还是疼痛不堪,这么探身开窗的功夫,头上已经起了冷汗。
“小师弟,你醒来啦!”
慧能端着木盆进来,发现梅梓醒了,欣喜地靠近过来,帮扶着梅梓支撑坐起。
梅梓向慧能道了一声谢,问道:“师兄,那恶人近日来寺院骚扰没有?”
慧能从盆中搓洗了一块脸帕,递给梅梓,回道:“未曾。想来,是顾忌师傅。”
梅梓就着脸帕擦洗面皮,闷声不作答,心中暗想:“还好还好。要不是有圆通的凶名,智通寺上下,怕是要被乔韩生打砸干净。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与老匹夫结了断臂之仇,他定然纠结了其他三鬼,时常逡巡在智通寺四周,打探埋伏。一日两日,四人或许不敢闯入寺内;但时间长了,圆通久不现身,四人可能会有所怀疑。到时候,偷偷潜近,试探摸索少不了;一旦发现圆通不在的事实,我小命怕要不保了。”
正如梅梓所猜想的。
乔韩生回了住处,见了其他三兄弟,众人见他左手断了,惊问何故。乔韩生告诉三人前番事故,“耕”老大——耿兆麟,“渔”老三——俞人凤,义愤填膺,风风火火就要直扑智通寺,替乔韩生报仇雪恨。还是常年读书的“读”老二——独孤秀,提醒一声:“那智通寺内的圆通秃驴,手脚可是不弱。”这才止住了几人立马血洗智通寺的冲动。
三人帮着乔韩生拾掇了伤口,独孤秀出谋划策道:“眼下,我们四兄弟怕是敌不过圆通秃驴。但是,老幺的断臂之仇不能不报!我看这样,咱们在智通寺周边隐秘打探,但凡发现落单的秃驴,立马擒杀!也让那些寺内的大小光头们知晓,咱们四兄弟可不是软柿子!有了仇,可是要血债血偿的!至于圆通老鬼,咱们先偷偷设置陷阱,待他出来的时候,引圆通到陷阱处,到时候,刀砍斧剁,枪刺剑刳,还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么?”
另外三人细思,确实有理,就都依了独孤秀的计策。四人合计完毕,动身操办起来,窥探的自去窥探,设陷阱的自去设陷阱,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定要灭了智通寺上下,鸡犬不留!
独孤秀自视聪敏,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暂留了梅梓一命!
智通寺厢房内,梅梓搀扶着慧能出了房门,进到院子里来。院内,古木参天,枝繁叶茂,树荫处处;上了年头的石雕碑刻错落安排,庄严肃穆。正殿内,大小和尚正做着早课,参禅念经之声不绝,阵阵木鱼声响也传了过来。
“好一座深山古寺。怕是不久就要湮灭了。”梅梓心中暗自叹息。
一番思忖,他已心有谋划。若是当真能够逃离出去,这座宝刹怕是要被含恨的耕读渔樵拿来泄愤,毁个干净。
魂穿过来快一周时间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座栖息了三载的古寺当真禅意非常。而且,寺内的僧侣也算是心怀慈悲,与人和善。
但可惜,他逃跑的算计,也囊括了智通寺里的僧人。那时候,这些人是死是活,就看他们自己的运数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梅梓心中暗自告诫自己,再一次坚定了狠心!
斋堂里用过饭,寺内僧众聚到梅梓的寮房内来。
年纪最大的净空老和尚问道:“慧真,方丈呢?前几天早上和你一起不见的,怎么还不见回?”
梅梓脸上平静无波,回话道:“师伯,师傅前几天带我回了一趟梅园。说是我既然苏醒过来,就该早让家里人知晓,舍得父亲牵挂。”
净空又问:“那你怎么回来了?方丈为何未归?”
“师傅送我见了我父亲之后,说他此处事了,别处尚有要事,要离开些许时日。师傅嘱咐我,让我回寺院通知各位一声,若是再过旬月功夫,他老人家要是没有归来,说明已遭不测。那时候,让我们自且散去。”
“啊?这可如何是好?”
“是何凶险,竟让方丈有圆寂之忧?”
其他几个老和尚惶惶不安,七嘴八舌。围着的小和尚也是眼神戚戚,惊恐不堪。
净空老和尚眉宇一皱,吊眉一抬,喝道:“安静!”众人慢慢息声静气。
净空再问:“慧真,前几天,山门口向你出手的恶人,是原先被方丈训斥过的耕读渔樵之一吧?”
梅梓尚未开口,旁边的慧能接过话头:“是的师伯,就是上回被师傅赶下山的乔韩生。”
“那,慧真你如何得罪了他,使他出此狠招?”
梅梓苦笑一声,答道:“师伯,非是弟子得罪他。弟子回山的时候,遇到了这恶人,这人见我是个和尚,抬手就要杀了我,说是要泄师傅前番伤他之恨。幸亏山林中荆棘蓬尚多,我瞅着林缝钻逃,这才能逃回寺门,免遭毒手。”
另外一个老和尚气愤,开口道:“好贼子,上回就该了断了他!”
众人身后的慧明跟着开口:“是啊,师傅就不该放虎归山。”
慧可胆小,怯懦道:“这可怎么办?贼人要是扑杀过来,我们如何抵挡啊?”说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倒是慧能尚算冷静,出声道:“且先莫要惊慌。小师弟不是说了么?旬月之后,师傅是可能回来的。师傅一回来,我们就不用怕了。”
一个老和尚问道:“那方丈回来之前,这些恶人闯进来怎么办?”
净空老和尚礼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着说道:“当日,那乔韩生退去,定是怕方丈在庙内。如此,那就在方丈回山之前,我们不要出去,晨昏暮醒,敲钟念佛,一如前往。让那些个贼人以为,方丈确实在寺里端守。等到过了旬月,方丈约莫就能回来了。”
“咦,不意净空有这般见识,以前倒是小看了他。”梅梓心中思量,“不过这样也是正中我怀,倒省了我提议。如此一来,后面的计策也就可以慢慢施展了。”
慧可小和尚还是意短,问道:“那要是,师傅没有回来呢?”
众人一听,都是心中一凛。是啊,要是圆通没回寺庙,他们怎么办?一时间,心又悬在了半空。
“好了!真要如此,到时再议。且先各自回去,莫叫贼人看破了当前。”
净空老和尚一声大喝,众人别无他法,只能依计行事。窸窸窣窣,大小和尚都闷声退了回去。
梅梓望着臊眉耷目、意气沉沉的僧侣,心中暗自喟叹:
“对不住了,各位。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怕是无论如何,也要填了你们的性命。然则,宁教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