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纹师 第一百八十四章 那年，她从雪中来

落云省靠近西南，乃是进入西南第一道屏障。只要来到西南的人，入目第一样东西，就是耸立在天际，接天连地，白雪皑皑的大雪山。连绵不断，不知其所踪，圣洁如仙子，崇高了多少人的念想。

一匹纯黑色的骏马，奔驰在白如雪的山上，践踏起的点点泥浆，打在周遭的雪花上，让雪地蒙尘，却又有一种别样的美感。骑马的人，是个身穿黑衣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头上扎着一个头巾，将头发梳理的很整洁。

雪山深处，有一个小亭子，没有人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小亭子。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亭子，仿佛也永远没有效用。事实上，不知多少年来，这个小亭子里面，也从没有过人。但在几年前，这座小亭子有了主人，还有了自己的名字。

妩媚亭。

字迹清晰，清秀淡雅，如笔笔刻画，但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字迹，乃是写上去的。用的，正是这雪山上最为寻常的雪花。仿若经久不化的寒冰，雪花毅然不化，还挂在了亭子上。宛若神迹。

今日，亭子的主人，坐在小亭子里。亭子的主人只有一个，而亭子里的人有两个，一个坐着似主人，一个站着如婢女。香雾缭绕，微微茶香弥漫，一只小火炉，摆放在亭子中央的桌子上面，一壶沸水，正在煮着茶。桌子上，还放着一把琴，铮铮清音，泠泠而上，轻柔又峥嵘。

黑色的骏马，停在小亭子百米外。骏马上的人，跳下马来，以一种狂热的眼神望向亭子中的人影。那眼神，就像是在膜拜自己信奉的神祇，不容亵渎的狂热与崇拜。

同时，他的脑海里，翻涌出前不久的事情，让他的心，有些悸动。

那夜绽放盛开的烟花，虽然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却也只当是有人为博美人一笑做出来的。并没有人知晓，那一朵绽放的烟花所代表的含义。除了，那天赶到小院的三个人。

徐超从小院逃跑，矮个子的青色人影刚刚想追，却被金色光芒的大汉阻拦住。大汉盯着飞速离去的徐超，沉声道：“追不上！”

“总不能看着老鬼这么被他掳走！”矮个子的声音很嘶哑，如同砂纸打磨一般难听。

瘦高人影道：“他受了伤，最近盯着些城内的药房，看住那些不入流的药师！至于老鬼的事情，向上面禀报一声，听听那位的态度。”

“恩！只能如此了！”

另外两人同意，三人当场四散开，小院重新回归平静。除了断壁残垣述说着昨夜的战斗，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过。但在第二天，一些做寻常打扮的人，开始悄无声息的行动。从里外的，搜寻异常仔细。点点情报，汇聚到三人手中，又经由他们的手，传到上一层。层层递进，最终到了他的手里。

星云城，身为一省之首府，虽没有帝都那么庞然巨大，却也不能算是小。南城发生的战斗，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甚至连去星云城司政所去汇报的人都没有，仿佛那破落的小院子，就本应该那么破落下去。

也幸亏星云城的司政所没有追查下去，只道是小院破落，才损坏。在钦差大臣即将到来之际，谁也不想看到星云城中有任何的战斗痕迹。于是小院中的事情，以雷霆般的速度压了下去。

不管是省督还是城主，在对待这些事情上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星云城一切都很好，每天开仓放粮，治安良好。完美的完成了皇帝交代下来的任务，没有任何的战斗，没有任何的不和谐。

也亏得这样，才使得他们暗中追查情报，没有受到丝毫的阻碍，很快得知了他们想要的一些信息。准确的是说，是应该得到的信息。

想到那些情报，他静静神，又忘了一眼小亭子，赶紧走上前去。步伐声很轻，在距离小亭子还有十米的时候停住脚步。极为恭敬的对着小亭子里的人，行了一个大礼。不管地面上厚重的积雪有多么寒冷，他就这么跪下去，毫不迟疑。

“老鬼的下落，查出来了？”亭子中的人根本没回头也没开口，开口的是那婢女，声音冷淡，神色倨傲，对着来人淡淡问道。

来人听了问话，极其恭敬道：“回主子，已经查出来了！老鬼死在星云城外的小树林里，死前定然受了极大的折磨。看他的样子，应该没有说出什么来。”

“说出你知道的一切，不消你做出判断！”婢女毫不客气的批评道。

来人连忙认罪道：“是！老鬼死状极其凄惨，手指被消掉三根，分别是右手食指、左手拇指、以及右手无名指。左手掌被刺穿，右腿膝盖的膝盖骨被剔下，衣衫不整，大部分衣衫都被撕掉。”

“继续讲！星云城还发生了其他事情没？”婢女看了一眼旁边弹琴的那人，继续开口问道。虽然是问话，却是一副审问的架势。

来人听了之后，没有丝毫不愉之色，像是早就知晓这位婢女会如此说话一般，也像是习惯了这位婢女这样的说话方式，恭敬的站在小亭子外十米开口道：“星云城没有什么大变故，倒是六皇子在来了西南第二天就大病一场，至今未好，城里传言是他纵欲过度。但据老鬼的小徒弟说，六皇子身上真龙天子气，突然消失无影无踪，才导致了他生病。但真龙天子气，乃是老鬼生前策划一年的事情，不会出现意外，不知是不是因为老鬼死了的原因，需要主子判断。”

“其他的，就是为了迎接钦差大臣徐超，落云省各个衙门都在小心的处理一些小问题。其他的，也没有了什么特殊的情况。另外排出了星云城所有的万踪高手，所以青鬼、金鬼、土鬼三人猜测，那人应该是朝廷鹰犬。提前一步前来打探消息的，恰巧碰到了老鬼，所以才……”

婢女听了他后面的话，立即呵斥道：“说了，不用你多说什么！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回主子的话，除了落云省外，其余五省都没有出现任何的意外。无论是真龙天子气的灌注，还是其他一些安排，都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一切都照着计划进行。”来人这次不敢再加上自己的评判，老老实实的说出来情况。

婢女思量一下问道：“别的地方，就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员？”

“回主子，没有！”来人很确定道。

婢女点点头，挥手打发道：“好了，你走吧！继续监视，一旦有什么特殊人物，立即监视起来！经营多年的计划，绝对不能出现第二个意外！”

“是！主子！”

来人对着一直背对着他的那人跪拜一下，眼神更加的狂热，转身上了骏马，又是一路奔驰下去。

他走后，婢女老老实实呆在亭子里，温着小炉，烧着沸水，煮着茶，听着自己的主人弹琴。琴声幽幽，在雪山之中如莲花般绽放。

雪山中的寒冷，对于两人来说，像是不存在一样。婢女年龄不小，看上去足有三十岁，并不丰腴，倒显得很稚嫩瘦小，站在旁边，露出一股与骑马那人同样的狂热之色。她双手发着火红色的光，煮着茶，一言不发。等待着弹琴的人停下手指，品一品她煮的茶。

终于在夕阳西去，天将夜时，琴声终于停了下来。琴声的主人双手抚在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闲看雪山美。

“主子，刚才的话，您都听到了！您怎么看？”婢女恭敬的将一杯热茶递过去，小心的问道。

“有趣！”

声如幽谷琴音，清澈纯净，让人听了有陶醉的美感。婢女的主人，眉目如画，肤白胜雪。干净的素袍，并不华丽。但看其手工，就知道织就这一套衣衫的人，其用心之细，不像是在制衣，像是在做一件艺术品，贡献给心目中的信仰。

婢女依旧恭敬问道：“哪里有趣？”

“都很有趣！”

似乎在说一句废话，可婢女心里却无半点恼怒，她清楚自家主人的性子。一旦她感觉事情有趣，就必然会说出来如何有趣。能当得起她主人两句有趣的事情，近年来，可不算多。

“你我多少年没下山了？”

婢女听了之后，根本没有去思索，直接开口道：“有七百三十四天，算上今天，有一千七百三十五天没有下山了！”

“那就下山去看看吧！雪山看多了，终究会腻！”

婢女自然没有任何异议，她也在雪山上呆腻歪了。听了主人的话，就立即开始收拾亭子里的一切。东西不多，却很杂。收拾起来，极其小心，生怕损坏哪怕一分一毫。

“四小鬼死了一只，只怕有人会心疼。老鬼的阵法修为算得上是顶尖，只差半步就能踏入地杰境界，可惜了！”婢女边收拾，边开口说道。

坐在一旁如谪仙一般的女子，听了婢女的话，如画眉目上露出一个笑容，笑道：“是可惜，若他能挡住那番折磨，就不可惜了。今次，真是可惜了。”

“哦？主人，怎么说？根据老鬼尸身的情况，老鬼应该没有说出去啊？不然，老鬼怎么会受这么大的折磨？”婢女好奇道。

她现在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天真无知。好奇的发问，只是她年龄有些大，再摆出这副表情来，就有些不伦不类。所幸没人看到，不然不知多少人会感觉胸腹间一阵翻涌。

“错了。老鬼受了折磨，若不说出去对方想知道的，不可能会死。从那人的手法上来看，那人对于刑罚很是了解，伤了老鬼六处，却没能有任何一处造成死亡。但每一处都会让人疼痛无比，以痛苦折磨，着实高明。当今天下，能够在膝盖骨被剔除后，还能一点反应没有的，只有徐超一人。”

说到这里，她品了一口香茗，唇齿之间，茶香缭绕，不禁赞道：“好茶。”

“主人的意思是说，老鬼不如徐超喽？”婢女有些不服气，虽然她看不起那些手下人，但不代表她看不起那些人的实力，好奇道，“老鬼怎么说也是一只脚踏入地杰的人，而徐超似乎是个废体吧？”

轻轻放下杯子，笑道：“老鬼一辈子受伤次数寥寥，受过的打击更是少得可怜。如何能敌得过突如其来的伤痛。徐超呢，你看他回到镇国侯府后，不哭不闹，亦不曾不言不语，神色如常，这份忍耐力，当真非凡人。此次皇帝派他来西南，当真是出了个难题。帝都来谁，都不可怕，除了徐超。”

“主人，您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徐超再厉害，还能在您手里翻天不成？”婢女崇拜的看着她。

她听了婢女的话，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在望着雪山，在心里默默道：“他要比你们想象中的，要可怕的多得多。”

但是她这番话，自然不会说出来，而是继续帮婢女解答疑惑道：“星云城出事，下面的五省情况，估计已经被人摸清楚。接下来，徐超即将抵达西南，他应该不会得到这些消息。皇帝东方胜龙必然要考验一番徐超，所以我们还有些工夫可做。”

“主人，您还没说哪里有趣呢？”婢女语气很嗲，有些撒娇的意味。这番做派，被人看了去，定然又是全身犯冷。

她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亦或是已经习惯了婢女的做派。她道：“有趣之处在此，杀死老鬼那人，当是皇帝的人，是皇帝密探，定然会只报皇帝。等皇帝得知消息，考较徐超，看徐超能否查出这些人来。你不觉得有趣么？皇帝明明已经知道了什么人该杀，却不动手，这就是官僚，这就是愚蠢！看他们这么做事，岂不是很有趣么？”

“确实很有趣！”婢女听了她的解释，含笑道。

她又品了一口茶，继续道：“但更有趣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感觉老鬼这次死亡，很怪异。似乎动手那人，也可能不是皇帝的人。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就是有这种感觉。设下这个局面，用了十年，如今越来越有趣了。”

“主人，有趣归有趣，只希望别再出什么岔子了！”婢女似乎叹息，又似乎在祈求。

她则是笑了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必强求。东方皇朝一千多年的历史，已然不算短。三条龙气漩涡，镇压真龙天子气，让真龙天子气不外泄。这次是个绝佳的机会，龙气漩涡不稳，传闻中的第三条龙气漩涡虽然仍旧没找到，但第二个龙气漩涡已经损失不小。帝都龙气，撑不了多久。只消五位皇子身上强行灌注的真龙天子气撑一两年，随着东方胜龙的老去，帝都龙气漩涡，不攻自破。”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才道：“说起来，还得谢谢徐超。他将六位皇子尽数派到西南来，无形中，倒是帮我们减轻了一些工作。只是，他如果不来西南的话，这事情，就更加完美一些了。”

“主人，您又在夸徐超了！”婢女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将所有的一切，都背在一个大箱子里，笨重而古朴，像是有着不短的历史。

这么多年来，除了与自己，甚少听到主人说多少话，大部分都是她告诉自己，再由自己往外说出去。这么多年来，甚少听到主人去夸奖什么人，就算是夸人，最多也只是说一句，不咸不淡，大部分时间，都是点评式的说话。今天，唯有今天，也唯有那个叫徐超的家伙，主人赞他两声，而未加批评。

对于一个崇拜着她的小婢女来说，她的这番话，已经触动了小婢女心底那份骄傲。小婢女不能容许，有她赞叹两声的人出现，不能容许天下还有能被她看在眼里的人。

她听了婢女的话，无声笑了笑，仿佛动了天地芳华，刹那了雪山美景。

“走吧。”她站起身来，宽大袖袍下，看不出身材何如，但从她修长的身姿上，依稀能看出来她那曼妙如雪山般动人身姿。

“主人，下雪了！”婢女忽然看着亭子外面的天空，惊讶道。

她往外看去，果然下雪了。

天空幽幽飘下缤纷雪花，晶莹的雪花，打落在她身上，并未融化，落在她瀑布般柔发上，点点如星辰，点缀着她的美丽，如谪仙降落凡尘般剔透。

莲步轻摇，步步生莲，踩踏在这不知沉寂了多少年的积雪上，主仆二人，往外走去。宁静的大雪山，轻轻起了一阵风，将地面上两排脚印覆盖。铮铮琴音，凭空出现，仿佛雪山在为她送行。

我见雪山多妩媚，雪山见我应如是。大雪山听久了她的琴声，在盛夏时节，本不应下雪的时节，以这种方式为她送别。

没有人知晓，在这一日，一位久居雪山的女子，带着她那不年轻的婢女，走出了雪山。再次踏入这繁华世间，滚滚红尘。

那年，她一曲动了雪山，惊了尘埃。

那年，她朱唇轻启，赞了一个人。

那年，她从雪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