祇园女御
平清盛出生于元永元年。其时,忠盛二十三岁。
这些年来,似乎“斜眼大人”这个称呼已然成了穷困不振的平家以及所有下等人的代名词,甚至连同族的亲戚也瞧不起平忠盛,然而,稍稍往前追溯的话,事情显然并不是这样的。
祖父平正盛曾历经白河、堀河、鸟羽三朝出仕为官,而且深得天皇和上皇的信任,被称誉为“既知武家本分,又有能有为”之侍。其子忠盛也伴随着平氏一族的显赫和辉煌而成长,曾经大受朝廷重用的源氏一门自源义家时起便开始衰落,取而代之的平氏一门武士从全国各地纷纷入朝为官,而奠定下这一基础的,正是正盛、忠盛父子两代。
白河天皇瞧源氏一门的官僚不顺眼,于是起用正盛父子作为宫廷争斗的道具,暗中对藤原一门进行掣肘,同时也有使之与僧团的武装势力相抗衡的目的。让位以后,白河上皇通过设置院廷继续参与政务,处理国事,开创了“院政”这样一种政治形态。然而这种畸形的两极政治新制度加上白河上皇直接裁定人事的做法,很快便致使朝廷与院廷对立起来。在这双重原因之下,当时全国各地方的武士之间也产生了明显的对抗,或是源氏,或是平家,武士必须在两者之中做出抉择,若非如此,就会被认为赶不上时代潮流,自然也不可能出人头地。
“倘无理由,不得或凭源氏或依平家而擅逞威……”据说还出现了类似的结*令,但几乎是丝毫不起作用。
正盛死后,忠盛子袭父职。白河上皇对于向来声气相通的忠盛比对其父亲更加倚重,视其为至宝。下面这个例子便可说明一切。
上皇宫位于三条西洞院,但白河上皇时不时地——当然照例一定是夜晚——会走出上皇宫,越过加茂川,悄悄潜入祇园。
随从只有两个人,一个便是武士忠盛,另一个是其家臣木工助家贞。不消说,前往之处是一个女人的居所。上皇虽已年近六十,但在这方面仍旧显示出旺盛的精力,且不是一般的好色。不服输、不服老的精神,同样也表现在政治上,上皇在政治方面也堪称精力旺盛。
按当时的社会风俗,上皇在宫外匿藏外妾、时不时地幽会行幸是常有的事情,时人并不将这看作是件出格的事。男人潜入女人的居所,可以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风习,奈良朝以及平安朝的宫人们几乎全都热衷于此道,不管是亲王,或是关白,又或者是一般朝臣,这种事情无关人格,几乎从来不会被关注,也同名誉等扯不上任何关系。
白河上皇的出宫幽会之所以会招致议论纷纷,完全是个例外。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因为其宠姬据说原是个身份卑微的女人。
白拍子的名称如今渐渐传播开来了。所谓白拍子是指被贵族招至府内,以伎乐、丝竹管弦等献艺助兴的一类歌姬,世间早已有之,只不过近来演变为身穿白色古代礼服,头戴硬式黑漆帽,腰挎长刀,女扮男装,一面吟咏雅乐一面跳男舞的新式歌舞形式,从事这种歌舞表演的歌姬就叫作“白拍子”,属于*的一派,渐渐也成了社会中的一个阶层。上皇的宠姬就是一名白拍子。
上皇什么时候开始与这名女子相识、亲近的不得而知,不过上皇宫内有四五个近侍却一早就得知了此事,知道上皇在八坂附近置了一处居所,四周围着用丝柏扎成的雅致篱栅,里面匿藏了一名据称是中御门家女儿的佳人。
这些人私下将这名女子称为“祇园女御”。女御、更衣等原是宫中女官的称呼,加上地名,是想掩人耳目,让人以为是业已从宫中退官的旧时宠姬。
祇园女御,这名女子便是后来的清盛的生母。她确确实实诞下了清盛,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父亲是谁呢?
关于这个问题是一个谜,也许除了她本人,谁也解不开。
为什么一桩很简单的事情,非得变成一个难解的谜呢?为什么二十年后的今天,依旧会使得清盛烦恼和痛苦呢?可以这样说,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诡异。
种下这暧昧祸胎的基础,则是那个时代,被掩盖在以追求优雅和细腻到极致而著称的平安朝艺术的光鲜外衣下的贵族生活,其自身天然寄生着一个被称为“深度美”的毒瘤,正是这毒瘤惹出来的祸。因此,几个世纪以来,贵族生活中的种种荒淫奢靡的风习以及性伦理,会被视为理所当然,不足为奇的。
阵阵寒风中,初冬时节的细雨夹带着数片落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吧嗒吧嗒的,飘落在泥泞的小路、河川和树林上空。
这样的夜晚,上皇照例带着贴身的随从平忠盛及其家臣木工助家贞,前往祇园女御的居所。
忽然,林间有团红色的火光幽幽晃动,还有个人影蓦地闪过。上皇立即停住脚步,叫了声:“啊!是恶鬼!”
眼前是一只大头怪物,仿佛刺猬一般全身插满了长长的针刺,正“嗵嗵”地一步步向这里走来,隐隐约约似乎还看见它张着大口。
“忠盛,忠盛!快上去斩鬼!”
上皇用极度恐惧的声音催促道。家贞抢先一步已经有了反应,忠盛也立即将长刀紧贴身旁,主仆二人同时向前冲了过去。
不一会儿,君臣三人却留下一阵“呵呵”的笑声,闪身进入女御的居所。原来所谓的鬼怪,不过是个用麦秆编织的蓑衣披在身上代替蓑笠的八坂神社的和尚,正准备去给灯笼添灯油。
风神、雷神、妖怪、恶鬼等,那个时代的贵族和普通百姓都相信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后来,上皇也觉得当晚自己的失态以及和尚的滑稽模样太可笑了,于是当作笑谈主动讲给身边的人听。
每每提到此事,上皇自然不忘将忠盛大大夸赞一番:假使忠盛胆小害怕,手忙脚乱的,必定会失手将无辜的法师斩了,忠盛果然是名真正的武士啊——大胆、勇猛又不失沉着。
然而闲得无聊的朝廷公卿们却又使出他们擅长的本事,在私底下窃窃私语起来:“哎呀呀,上皇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实在不敢当真啊。”
至于理由,归纳起来有这样几条:“第一,自那晚以后,上皇突然间就再也不去祇园女御的居所了;第二,作为对那晚立功的忠盛的赏赐,将祇园女御赐予忠盛为妻,这说起来也有点奇怪;第三,获御赐的忠盛本人自从那时起,便整天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况且关于雨夜和尚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说起过……”
“哦,怪不得呀。”
谁都觉得事情蹊跷。并且,随后又加入了能够证实这种怀疑的所谓事实:由上皇赐予忠盛为妻、乘了软辇来到位于今出川畔的平家的祇园女御,和忠盛成婚不足十个月,便产下一个男婴。
“雨夜和尚的事情果然是上皇编造的啊,那只是个表面假象……”
“那么真相又是什么呢?”
再好奇的人,也只得相互对视一眼,不敢往深处探究下去。他们的判断力告诉自己,穷根究底的话,一准会遇到什么重大的事情,于是出于明哲保身,还是眯起眼睛,暗自偷笑着静观为妙,这是作为殿上人的公卿最为明智的做法。
同在院武者所,有一个名叫远藤光远的武士。他是同姓武士远藤盛远的叔父。
“伊势忠盛的长子、那个叫平太的,是你的同窗吧?”某天,他先是说了段开场白,随后向侄子透露了一个秘密。
“好多年前从上皇那里获得恩赐,将祇园女御娶回家做妻子的忠盛,一直到现在,还毫不怀疑地把那个女人不足月就生下来的儿子平清盛当作上皇的子胤吗?要是那样,真可悲啊!其实呀,我前些时候刚好碰到一个以前自称和祇园女御私通过的男人,八坂神社里的觉然,也算有点名气,他就是那个花和尚。这人现在年纪也不轻了,大概快五十了吧。据他自己说,他才是清盛真正的父亲!”
“啊?真的?”
一方面清盛是自己的亲密同窗,另一方面坊间传闻他是白河上皇的遗胤,所以关于清盛的生身秘密,盛远自然是兴致盎然,赶忙问道。
“叔父是从那个叫什么觉然的男人口中亲耳听到的吗?”
“可不是嘛,在某个场所,一块儿喝酒的时候……那个觉然好像得意得很呢,于是就酒后吐真言了,我是亲耳听到的,千真万确。”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啊。”
“我也吓了一跳,可虽说他是个臭名远扬的花和尚,但是这种事情可不敢胡说八道啊……再说事情的条理、逻辑都不差呢。”
光远从雨夜和尚觉然那里听到的事情经过更为详尽。
八坂神社的觉然自从无意间窥见了祇园女御的身影后,便燃起了邪恶的欲念。然而,对方是上皇的意中人,怎么可能轻易地接近和得手?于是以这处围着丝柏篱栅的居所为中心,上皇深爱着一个下女,而觉然则妄执于一个上宫。在觉然的紧盯不舍下,且发挥出他的狞恶本性,最终竟被他采用暴力如愿以偿了。
上皇毕竟不可能夜夜临幸,而觉然的寺院则近在咫尺,加之上皇年近六十,而觉然当时才三十多岁,且又是个美貌和尚。祇园女御起先在心灵与**两大本能之间犹豫彷徨,随着夜复一夜的狎近,她的感情会倒向哪一边呢?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了。
这一夜,风雨交加。这样的风雨之夜,上皇不可能行幸到此的——觉然心里暗暗盘算,来到祇园女御门前击出暗号,正要闪身进入的当口儿,却被上皇撞见了,随从的武士扑将上来,差点将他一刀劈为两半,觉然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得以虎口逃生。
假如这一切并非觉然的杜撰,那么日后忠盛家未足月便产下的长子应该就是他的种儿了吧。
光远将这一切转述给侄子听,之后又反复叮嘱道:“这是秘密。这件事绝不能随便对别人讲哦!”
到今天为止,盛远确实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谁料却在盐小路路口与平清盛不期而遇,看到清盛衣衫褴褛的模样,秘密再也藏不住了,另一方面,也想好好激励一下清盛,于是邀他一起小酌,酒酣耳热之际,便咬着清盛的耳朵说出了他所知道的秘密。
“老爹,这件事……木工助,你也知道的,对吧?怎么掩藏也没用的!二十年前,那个风雨之夜,你是亲眼看见的,盛远讲的到底是真还是假?我到底是谁的子胤?快告诉我,木工助老爹!把整个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我吧!我必须要知道自己身体内到底流淌着谁的血,才能决定我的人生啊……求你了,你看,我这就两手拄地求你了,求你告诉我!”马厩的暗处传出清盛的声音。
可是,待这声音停息下来,却只听见几声抽鼻涕的声响,木工助家贞的说话声半句也听不到。
从檐头梅花那幽微的香气中,已经可以觉察到东旭的躁动了,黎明到来之前的阵阵寒意,深深刺入两个人的身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