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御前
和歌雅集、嗅香会、蹴鞠、散乐、双六、赛蛤壳、投扇……此外,还有一年四季的禊游行乐啦、斗鸡啦、比箭啦,等等,各种游戏和博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繁荣过。
飞鸟时代和奈良时代,一年中也有多种娱乐方式,譬如筵宴、歌咏之类,但那时候人们似乎只将它们当作上天赐予的一种自然生活而已,绝不会将这一切全都游戏化。
而举凡宗教仪式、国事政治……生活中的所有活动几乎全都被游戏化,唯一没有被游戏化的大概只剩武家人的武门之事——这恐怕便是当代的时风吧。
说到战乱,上至天皇下至庶民皆内心汹汹,深感不安。而战争火种似乎无处不在,强大而凶暴的僧团武人杀人放火、东西各地周期性爆发的豪族叛乱、海贼滋扰……然而更加近在眼前、迫在眉睫的却是朝廷与院廷两个政府的并存对立;再往近了说,眼下经常被人议论的事情便是源氏系与平家系两大武士势力集体的急速扩张,就像自然界中的植物一样,不知不觉中,两大势力集团的根系到处延伸,在全国各地培植起一股潜在势力。
——危险啊,世间!人人都这么认为,并且这种危险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触即发。
与这种担忧成正比的,却是世间越来越追求享乐,整个社会被装饰成一个欢娱的大舞台。从近年观看加茂赛马大会观众人山人海的景象中,似乎也可以得到印证。
赛马之娱古已有之。史书记载,早在文武天皇大宝元年便出现了,当时仅在宫中左右卫府的衙兵之间进行,是每年五月才进行的一种节庆活动。
近年来盛行赛马,除了五月的加茂赛马大会,各地的神社也不时举行赛马活动,逢天皇、上皇、宫中嫔妃行幸外出时在离宫或公卿大臣的邸宅也会进行。私人赛马也时有进行,还有热衷此道的人在路上进行的赛马活动,此类赛马称为“路上赛马”。至于御驾行幸途中兴之所至,冷不丁的一声令下,就地进行赛马的情况也绝非罕有。
十列赛马是指每组十匹马的争逐较量,十番赛马则是指每组两匹马之间对抗争逐,共比赛十轮,然后决出最终优胜者。依照惯例,马场的跑道皆为直道,从起点直至终点,赛马笔直疾驰,最后分出胜负。所以说,只需两端设置封闭,阻断行人,即便在大路上也照样可以进行赛马。
先皇堀河天皇非常热衷赛马,宫内的马舍中饲养着从各地选送来的良驹骏马。左马头、右马头配属下的人员大幅增加,其权限也随之有增无减。尤其是自堀河天皇以后,先后有二十处皇家御庄园颁赐给各地作为赛马的专用场所。
其后的白河天皇和当今的鸟羽天皇在这方面也毫不逊色。为迎接五月即将举行的加茂赛马大会,从能登、加贺、出云、伯耆、伊予、播磨、下野、武藏等各地的御庄园牧场送来了大批骏马,今日御驾亲临右近卫府马场,就是为了亲自从中挑选几匹出色的马,收入上皇宫内的马舍。
“忠盛!忠盛!”上皇专心致志地查看每一匹马,然后视线从众公卿的头顶越过,寻找随身侍从平忠盛的身影。
“今年好像没有特别让人刮目相看的马嘛,你觉得怎么样?”
忠盛平伏在地,将头稍稍抬起,回答道:“臣却不以为然,有一匹马看上去非常优秀。”
“你说有一匹……哦,莫非是下野送来的那匹铁青马?”
“陛下明鉴,正是。”
“那匹啊,朕也在拴马桩子前盯着它看了许久,可是相马士和公卿们异口同声地全都说不行,说是什么四白不吉利。”
“俗人之见,不足为戒……”忠盛一开口,立刻有点后悔,心想为何就不能将自己的心思藏起来,顺着别人的话说呢?尽管如此,他还是照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么多的马中,臣发现没一匹能够胜过它,相貌、眼神、尾长等,均具名马之相,真的是匹好马呀!”
上皇有些犹豫。他心想,一定要在五月的加茂赛马大会上战胜朝廷方面,本也想以这匹四白铁青马出战的,可是忌讳和迷信乃贵族的共有心理,作为上皇的他同样也无法免俗。
“若是说弃之太可惜的话,这匹铁青马就不要送进上皇宫,容忠盛将它带回家,在马厩里先养几天,待到比赛那日再牵出。臣对那些愚昧的俗说一点儿也不介意。”既照顾到公卿们的面子,又表示对自己刚才说的话负责,于是忠盛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主意不错,这样就不会有任何妨害了。先收在忠盛家,加茂赛马大会到来之日前,先练练腿脚。”上皇打定主意,便吩咐还驾。
关于铁青马的小道消息,翌日就传遍了上皇宫。平素对忠盛心怀不满的公卿大有人在,因为他是当时唯一一个被恩准登殿的武士。即使只有忠盛一个人获此殊遇,但作为下等出身的武士得以登殿,站在离上皇最近的地方,这足以使他们愤怒不已,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的特权被打破了,于是出于狭隘之心和排斥心理,很自然地便心生抵触,尤其是这个出身伊势的斜眼武士特别会取悦上皇,就更不容小觑了。
事实上,上皇对忠盛的信赖一直未曾改变。
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忠盛闭门不仕,除了上皇宣召之外,宫里各类聚会活动一概不参加。最近总算又出仕效力了,上皇仍像从前一样对他恩宠有加,而忠盛的建议也时常被上皇采纳。
即便早已忘记了登殿之事,但昨日在右近卫府马场发生的事情,又使公卿们对忠盛燃起了嫉恨的怒火。
“唉,这些专好谗言佞语的小人啊!不管朝廷也好上皇院也好,就像一方公卿之蛙们燕居的古池,无论再过多少年,恐怕永远都难以改变啊。”忠盛回到今出川畔的老屋,站在昨日牵回来的铁青马前面,摸着自己的鼻头,自言自语似的对着马叹息道。
“父亲大人,那帮家伙的坏话何必往心里去。如果往心里去,这京城就没法儿待下去了。对他们只能嗤之以鼻,当他们是傻瓜就行了。”
“哟,是平太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到父亲回家,心想反正也不用值夜,所以也就跟着溜回来了。”
“你也不要把不满都露在脸上哦。”
“我全藏在心里,只在心里暗暗跟他们较着劲哩。父亲大人振作精神重新出仕的心情我不会忘记的。最近这段日子,家里好像明快多了。”
“唉,你肯定觉得有些凄凉吧,离开了母亲……”
“不是讲定了不提这件事情的吗?父亲大人,不说了吧。对了,这匹铁青马……”
“是匹好马啊。你骑上它多多适应适应吧!”
“嗯,我也这么想。不过,同僚源渡君却希望我把铁青马让给他由他来调教,他打算在五月的加茂赛马大会那天,让这匹铁青马参加十列赛马。他让我跟父亲大人商量,向上皇奏请一下……一个劲儿地死缠着我哩。”
“源渡君?”忠盛沉思了片刻,“平太,你难道没有这个愿望?别人这么想你就不想吗?”
“终归是匹四白呀,要不是四白的话……”
忠盛略显得有些惊讶,清盛粗重的眉毛下,却有道与之截然相反的纤细的神经。这个大大咧咧粗线条的儿子在父亲还未察觉时,已经养成了一种独特的性格。
“明白了。源渡君当然会有这股热切劲头,不知道上皇究竟会怎么想,不过我会当面奏请上皇的,反正你没有这个意思。”忠盛稍感失望地说道。
随后,他吩咐家臣们精选饲料,好生照看铁青马。吩咐罢,便走进后面自己独居的屋子,在灯下同年幼的儿子戏耍起来——这儿已然没有了妻子的吵闹。
数日后,忠盛得到了上皇的恩准,同意将铁青马转至源渡家里喂养和调教。
按照父亲的吩咐,这天清盛早早返回家,从马厩里牵出年轻的铁青马,往九条菖蒲小路源渡的家走去。
“真是匹漂亮的小马驹呀!不知道是上皇宫的还是朝廷大内的?”路上行人无不驻足打量,对马儿赞不绝口,清盛则感觉自己像是在祓除厄运似的。
源渡早已翘首以待,他亲自将马厩打扫了一遍,随后便情急心焦地等候清盛的到来,清盛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满心欢喜的样子。
“不凑巧,我妻子刚好外出了,不过天就快黑了,你还是留下吃了饭再走吧,不管怎么样得喝两杯呀!”
一番热情款待,清盛出门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他喝得醉醺醺的,仿佛十根手指都渗透着酒气。
同自家比起来,源渡的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叫人心情愉悦。虽然柱子也是黑的,家里没有显眼的装饰,但就是让人觉得似乎吐泽流光,或许是他那新娶的妻子勤俭持家的缘故——源渡去年年底刚结婚。清盛怀着羡慕之情,听源渡滔滔不绝地大赞了妻子一通,方才告辞离去。
源渡将他送至几乎所有武士之家都相似的冠木门外矮栅栏旁,正巧碰上外出归来的妻子。
见到客人,源渡的妻子立即摘下斗篷,向清盛行礼。乌黑的长发,还有大概是从袖兜里散发出的香气,令清盛霎时间心猿意马,结结巴巴的连回礼都不利落了。
源渡在一旁给他们介绍道:“哦,你回来得正好。平太,快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我妻子,以前是上西门院的杂役,名叫袈裟御前。”
接着,源渡又急不可耐地向妻子讲述起铁青马获上皇御准,寄养在自己家里的事,将满心的喜悦和妻子一同分享。因为是别人的妻子,清盛显得有些腼腆,不好意思插嘴。
脑海里装满了袈裟御前的那张脸,清盛只觉得双颊发烫,他晃晃悠悠地穿过菖蒲小路来到木辻道。那张俏丽的脸总也拂不走,啊,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人!他二十岁青春的夜空里,仿佛出现了一颗耀眼的星星。
忽然,有人一声不响从背后猛地一把将他抱住。
——是强盗!
听说木辻道几乎每晚都有强盗出没。清盛想到此,立即伸手握住了刀柄。
“平太!不要发怒嘛,是我啊。上次的地方去不去呀?”
耳旁传来几声阴阳怪气的笑。一听便知道,是远藤盛远。可是清盛心里还是有几分不高兴,他怎么会在这人影稀疏黑灯瞎火的城郊闲逛?
“不去吗?六条的妓馆?”盛远又问道。
当然想去。有个声音在清盛胸腔内回荡。可是立刻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不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来吧!傍晚的时候,看到你牵着铁青马往源渡家的方向去了,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你着呢。”
说着,盛远的脸上露出不容拒绝的神色。唉,这个男人身上竟有一种让人不知不觉被拖拽过去的魅力。不,这魅力或许不在盛远身上,而在那个木板和草帘子背后的*身上。于是清盛暗自庆幸,幸好盛远等在这儿哩。
来到六条洞院后面的妓馆,跟上次一样,盛远和清盛又是举杯畅饮,又是和*的女人嬉笑作乐。进入各自的房间,只有自己与*两人的时候,清盛似乎胆子也大起来了,和*说起话来也远比上次流利多了。
“同伴……和我一起来的同伴睡在哪儿?”
“他?”女人吃吃地笑了,“他呀,从来都没在这里睡过。”
“哎?那、那他走了?”
“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真弄不懂,他到底来干什么的……”女人似乎想睡了,懒得再回答,她猛地一把搂紧了清盛的脖颈。
“我得走了!盛远这家伙好像在试探我什么。”清盛逃也似的冲出屋子。弥漫在夜色中的美丽的幻影伴侣,并没有紧随他而来。
第二天,院武者所中没有看到远藤盛远的身影。第三天,依旧不见他的踪影。清盛有点担心。自那以后,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主动上前来打招呼的人,取而代之成了满脸掩饰不住幸福的源渡,袈裟御前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