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一诗含意单纯,可用 “莫负好时光” 一言以蔽之,明意是劝勉世人尤其是年轻人要珍惜美好时光,但后两旬却意韵深长,极具引申力,耐人寻味。
这么一首诗出自一个少年之手,难免会有突兀感,但显然是首有深度的诗,至于“白云观老道”云云,旁人自是一笑了之的——某个辛姓老者便捋须笑着摇头:“又是白石观,又是老道,太没有新意了吧……
“处囊之锥!” 沈老夫子给了这四字评价。
“老夫子这评价可不低呀,三郎当得起么……”
沈老爷子已是耄耋之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
老夫子与老爷子年龄相仿,具是沈家老一辈最有话语权的人物,一样曾身居高位,告老后返还信州致心于振兴沈氏提携后辈。二老且是三代近亲,父辈是堂兄弟,只不过老爷子是长房,老夫子是四房。沈家祖训是长房继承族长之位,若长房无嫡子出或难负重任,可经长老会自嫡系选出族长。沈墨沈翰轩身为一家之长愈三十载,名望甚重沈经沈守节文坛名家,声名显赫。二老坐谈,话题只为一人,那便是三郎沈睿。
“臣乃今日请入囊中耳。使遂骚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 老夫子吟了一段,说道:“锥处囊中必锥出囊中也。”
老爷子笑笑说道: “三郎可非毛遂,亦勿需自荐吧。”
老夫子乜对方一眼: “老爷子会不知三郎?若不然怎知三郎书房一事?!”
老爷子微笑着摆摆手: “偶然得之罢了,不值一提。”
“看不透他,能写一笔好字,如锥画沙呀,倒还真是字如其人,不露锋芒,不出风头。明明文采斐然,偏又藏锋敛迹,推搪敷衍。据说此次乃是因菲儿而超,如此看来幺妹才是他的命门啊。” 老夫子不免有些愤然,这弟子呀,真真与众不同了,都说出名要趁早。他倒好,似是唯恐显山露水,低调过度了。不行,是人才就得趁早发掘出来,万万不可泯然众人。
“三郎那书房啊,除了他自己,平日里唯有他的书僮与小婢能进去。他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写完便顺手烧了,若非幺妹子溜进去过几回,还顺手拿了几张,说是看到那字和画很好看……这小丫头,只认为是好看。也是,不论字画文章,首先得让看的人乍见之后觉得好看值得一看,方有兴趣细看深看,这是最基本的道理哪……若非幺妹子玩性重,又若非三郎宠溺这妹子,咱们啊还真会让这小子蒙了 ”老爷子苦笑,有些无奈:“还说什么白石观老道,岂有此理啊。敬儒说了,白石观原是灵山白石村一小观,早已破败不堪,所谓老道云云托词罢了。”
老夫子佯怒道: “所以便借我之手逼他破袋而出么?!倒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那小子心不甘情不愿的认了,多半是恨上我了。”
“那倒不至于……”老爷子好整以暇,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依我看来,三郎是个闲散怠惰之人,小小年纪便深谙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的哲理,以往以为那是木讷,如今想来是不欲出风头呀。
“我就不明白了,少年心性应是跳脱飞扬的吧,恨不能出类拔萃引入关注。他倒好,只想着做个籍籍无名的逍遥公子哥!着实与他年龄不符,倒似个看惯红尘的垂垂老者。” 老夫子一声轻叹:“也罢,乱世将至,我们老了,总得有年轻后辈冒头。咱们沈家后一辈也该顶上来了,以往有大郎二郎四郎他们,三郎也该位列其中了。”
“往后看吧,或许是昙花一现呢,究竟是不是处囊之锥留待日后以证……”老爷子负手踱步,额间的皱纹犹如老树盘根:“前些日子辛枢密来信州了,寓居带湖稼轩草屋。” 顿了顿,沉思着说道:“辛幼安文武全才,向为官家所倚重,怎地忽然间就致仕隐退了?耐人寻味呀。”
老夫子啜了口茶水:“效愚没提过此事么?”
“效愚前两天倒是有信过来,也就是隐隐提了提,语焉不详……” 老爷子缓缓踱步:“明义,这事你有何看法?”
老夫子名经,“明义” 是他表字,沉默了片刻,说道:“只怕是遇与方有关吧……”
“北方,北方…… ” 老爷子喃喃念了几声,神色索然:“前方形势严峻,崩了这许久的弦怕是要断了。朝堂之上却一直没法统一,或战或和,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只伯是战火硝烟再起,也拿不出完好的应对策略来。”
老夫子蹙蹙眉头:“官家向来决策果断,怎地这回……”
老爷子轻声叹道:“朝堂之事,你我也都明白,太多的利益牵扯,拉派别,立山头,有些时候官家也不无顾忌呀,唯有从大局出发,权衡利弊,尽量平衡各方得失……辛幼安为人太过耿直,为官经年,却独来独往,除了与咱们沈家有些交情,很是得罪了不少人哪……”
“那是他与沈重惺惺相惜吧…… ” 老夫子插话道:“辛枢密向与文官不合拍,在军中却是极负盛望的。”
“沈重?咱沈家素出文臣,沈克难却是异类,但西楼也因了他而崛起了。” 老爷子微笑道: “你与那边关系一向不错,也很欣赏克难,真的只是惜才这么简单?”
所谓西楼,也是信州沈氏一支。前朝沈氏为避战祸,由安徽迁至骆家集,开初只是兄弟二人,在信州开枝散叶后,定居下来,兄长住东面一进房楼,弟弟住西面,渐而有“东楼”“西楼”之分。兄这一脉因为一直是家长 ( 多年后才成了族长) ,发展的四平八稳,多年后愈发人丁旺盛。而西楼却逐渐没落,再无法与东楼分庭抗礼。直至近年,西楼沈重通过武举出身,后入军队积积军功屡次擢升,不惑之年便升至正三品参将。大唐立朝以来,只在太宗朝与南渡期尚武,其余则崇文抑武,武将的地位远不如文官。纵是如此,三品武官乃是军中要职,地位不容小觑。西楼也因而大有复兴之势。
“就这么简单!” 老夫子截然地说道: “不论东楼酉楼,尽为沈氏一脉,何分彼此?!再者言,大唐看似花团锦簇四海升平,却是猛虎在侧群狼环伺,说是危机四伏也不为过。文臣文臣,和平时期治世尚可,多的是夸夸其谈之辈,烽烟涂涂之时未战先怯者不知凡几。更有甚者,不知兵而领兵,只知纸上谈兵,却自以为是运筹帷幄可以决胜千里。真真是鸠占鹊巢,荒谬之极。文臣易得,武将难求。真到了需浴血奋战之日,嘴皮子烂笔头都不管用了,要的是真刀真枪奋死向前。
老爷子喟然长叹: “如此浅显的道理你当朝中衮衮诸公会不知道?只是为了自身利益或装聋卖哑或互相推诿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深谙权术政治之道,至于其他倒成了细枝末节,本末倒置,徒呼奈何!” 神情微微有些恍惚,挥挥衣袖: “辛幼安洁身自好,不党不争,能屹立朝堂多年乃是因官家倚重,现下局势诡谲,主和派抢了上风,他辛幼安从不知退让,成了政治朝堂的牺牲品倒也必然。” 想了想,说道:“他与咱们沈家终究算是有所交集,寓居带湖,沈家该尽尽地主之谊,寻日登门拜访吧。”
老夫子颔首赞同: “确应如此,你不方便主动登门,还是我去吧。”
“也没什么方不方便的,要说不方便咱沈家就不该和他牵扯上丁点关系……” 老爷子摆摆手: “晓得你是顾虑到效愚,怕成池鱼。但咱沈家向来行事光明磊落,有底细守原则,何俱之有!” 吐了口浊气,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也好,你去就你去。对了,带三郎一起,也该让他走出去了。”
老夫子笑道: “这是要把他推向前台么,那小子定必会推三堆四的。”
老爷子也笑了: “他呀,就是一头驴,哄着不走打着倒退,得注意方式方法。不过,这小子也算能尊师重道,你出面,他纵有千千个不愿意,怕也推托不掉。”
老夫子捋须:“这么多年了,翰轩老哥倒真没变哪……”
老爷子笑道:“明义此言大有深意哪……”
二老相视而笑。
如此种种,那头驴自是无从知晓的。
驴很郁闷哪,做头懒驴甚至是蠢驴多好啊,非得套上绳索去拉磨,真真要命。嗯,幸好没有蒙上双眼,有些东西还是看得清的。
所谓大门阀,最看重的是底蕴与薪火。底蕴深厚了薪火方能传承。人才,哪个时代都需要,特别对于类似沈氏这等名门,只有家族中人才不断涌现,才能持续发展壮大。是以,对于人才,不错过不放过,不抛弃不放弃……
呃,沈三郎又走神了。身为名门子弟,庸庸碌碌倒也罢了,混吃等死便是,真有才学才干的凭倚祖荫生存,似乎是不厚道的。其实也无所谓啦,总之是不主动不抗拒,顺其自然吧。
他如是告诉自己,万事随缘,莫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