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巍一切如常——他在早上在自家书房处理了工作,下午陪崔敏舒买了泳衣,晚上则去了江南。

棋院。

或许是因为最近在这里和千信雨见了太多面,又做了太多事,林巍走进这里,伸手抚摸着桌椅,竟有些熟悉和放松。

他轻轻坐在椅子上,缓缓闭上了眼。

往日种种回想着,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他恍惚着,这才记起,尽管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的人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可事实上,一切还并未过去多久。

呵,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力又变的更好了些呢。

他自顾自的倒上一杯热茶,点上一根香烟,远处屏风之后的窗户打开着,微凉的夜风吹散了屋内的热气,他走到窗边,倾吐烟气,不过是一根烟的时间,千信雨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西式长裙、头戴女式白色礼帽,从楼下脚步匆匆而来。

在门口,她仰头看了一眼,看到了林巍,她带着墨镜和口罩看不清表情,但主动的对他挥了挥手。

林巍勾起嘴角,看起来笑的有些勉强,千信雨心里沉重了一截,快步上了楼。

棋院服务员对她微微鞠躬:“您好,千老师”

千信雨只是随便点点头,甚至顾不上像往日那般回礼,服务员也见怪不怪——在这里,她可没少见到很多漂亮的棋院老师没做多久就当上阔太太的。

服务员突然辞职不干的也有不少。

千信雨飞快上了楼,在门口却踌躇了起来,半晌,敲了敲门。

“进来。”

林巍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她推开门,进去之后,看了看左右,又把门反锁,这才又打量了一遍房间的陈列。

“我检查过了。”

林巍说着。

千信雨这才长舒一口气,摘下口罩和墨镜放到一边,把挎包也丢到门边的小沙发上。

“这么急着找我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她忧心仲仲的说着。

林巍沉默片刻,只是指了指桌子一侧,已经为她倒好了一杯热茶。

他越是不痛快的说,千信雨心里便越是忐忑,林巍看着她,直到她叹息一声,坐在自己对面,才看着她,轻轻开口。

“我不想当卧底了。”

这句话一出,千信雨既有些惊讶却竟又有些如释重负。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为什么?是又遇到了什么事儿吗?”

“厌倦了”

林巍长舒一口气,翘起腿,靠坐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搭在膝盖,看起来,竟有些颇为轻松的意思。

他看着千信雨,眉眼温柔,脸上只有释然和平静:“一直要陪着姜科长玩他的小游戏,陪着他沉醉他一个人的美梦中我.真的已经腻了。”

千信雨没有开口,只是双眼有些莫名的看着他,似是哀伤。

她知道,对方此刻需要她认真倾听。

林巍也的确只是顿了顿,而后便继续轻轻说着:“这段时间,李子成杀了很多人

你说,里头,有多少是真正的卧底呢?呵”

千信雨低下头——她只知道就在昨天,姜科长去参加了一场葬礼。

或许是两场?更多?她不清楚,这几天姜科长的行踪一直颇为隐秘。

“就在昨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林巍话题一转,表情有些追忆:“我之前一直在犹豫——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我昨天想了很久。

或许,我只是想等一个时机?

一个能够有别的人充当故事的恶角,而我装作一无所知,英雄登场的时刻。

我是在等姜科长把金门闹得一团糟,我在等金门因为他而血流成河,我在等待因为堕落在黑暗中得不到光明拥抱的正义之人,因心中的正义之光熄灭而疯狂,我在等.

等一个我能够一步登天,坐上那王座的机会。”

这些话的信息量突然变得巨大,千信雨的表情有些僵硬,在这一瞬间,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了许多,或许,其实也并不是突然意识到,而是心中某些一直被她自我安慰否认的可能性,在这一刻开始无限变大。

她看着林巍,竟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靠向椅背——这是在本能的拉远和他的距离。

“多卑鄙的人啊!尽管他做好了不择手段的决心,可仍然想要展现给身边的人一个光正的模样,他要将他早有预谋的野心修饰为英勇的壮烈,将他卑鄙的阴暗伪装做被逼的无奈

他想要在黑暗中窃笑,静静看到血花飞舞,他明明已经满手是血,却还想着能够戴着白手套,在阳光下肆意微笑,到时再做出一副大义凌然的的模样,漠视那些对他曾付出真心的人死去,用白骨化作他登天的阶梯.”

林巍轻声说着:“可直到昨夜,我才突然想明白——我等的不是这个,让我犹豫的也不是这个。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了从我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没有颜色,这世界是黑的,我便是黑色,这世界是白色,我便是白色,既然没有颜色,我又何必担心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只是顺应游戏规则而已直到我改变规则之前,我只能适应它。”

“我犹豫的,是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不敢面对的,是明明更好,但却更艰难的路。”

他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了千信雨往日最常见的温和笑意,取而代之的,是眉头微皱,面露冷意,浑身围绕着肃杀的冷气。

“我一直犹豫的,害怕的,是失败!是局面离开了我所能掌控的范围后,对一切失控的恐惧,我想要成功,想要不择一切手段的成功,却又担心自己画蛇添足坏了一切,所以只是在等,一直在担心”

“可为什么是我需要担心这些?”

他看着千信雨,沉声道:“你说,该夜不能眠的,是我,还该是姜科长?”

千信雨无言以对,此刻她脑袋一片空白,面前的林巍变得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道为何对方会在此刻对她说这些为什么?

“他定是怕极了.我和汉城有了关系,他必然会想尽办法去打探我和汉城关系的虚实。

若他发现我和汉城的关系是真的,我真有能鱼跃龙门的势头,你说,他会怎么做?”

林巍缓缓起身,双手撑在棋盘上,低头压迫着向前探身看她:“他会怎么做?”

“.他会想办法,确认伱是否可控.”

“如果不能呢?”

“他他会在你彻底背叛之前,让你闭嘴。”

千信雨凭借着自己对姜科长的理解,艰难的说出了这句话。

林巍又问:“你说,如果我向丁青坦白,他会说什么?”

“坦白.你是卧底!?”千信雨愣了一瞬,随后猛地起身:“你不要命.”

她突然一愣,因为林巍笑了起来。

“你看,你也会像我之前一样害怕.可该害怕的,现在不是我。”

林巍轻声说着,一只手抬起,摸着她不安与不知所措的脸:“他会害怕,因为他知道,即便从那一刻开始,我们的关系能否永远下去,决定权就不再是他,而是我。

他拿我当兄弟可好笑的是,虽然他身为金门的副董事,可最终能否维持这份友谊的选择权,现在不在他手上。”

林巍重新坐了下去,表情恢复平静:“而是我.是我该做出一个决定,而不是等他们做出他们的决定——我会决定这整件事的走向,谁会死,谁能活,我要面临的,则是更大的危险与不确定性.

我之前一直在有意的逃避这种不确定性的,可我此刻才想明白.

这个世界因为我,早就到处都是不确定性了。”

林巍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笑容。

就比如汉城日报——对方已经开始了改变,原本若没有他,汉城日报必然会因为押错大选,而彻底跌出前三报社,首都日报恐怕会就此成为行业第一。

而未来集团和首都日报的隐秘关系,林巍也隐约有些猜测。

双方阵容相同,石东出都因为未来集团和卢议员有了关系,作为头号马仔的首都日报恐怕和卢议员关系同样紧密,同一条线上的两方必然有些交集。

可若是汉城此次逆风不倒,现代集团是否还会和首都日报保持这样隐秘的亲近的关系?

如果依然保持那么和汉城在同一条线的林巍,必然会引起首都日报和未来集团的打压。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世界,已经因为林巍的参与,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那谁敢保证,金门也会一切如常?

林巍曾希望是这样可牟贤敏告诉了他,留给他选择和等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不待我,他无法再静候时机,便只能选择主动出手。

千信雨不知道他说的‘世界早已因他而变’意味着什么,可她的的确确感受到了林巍的变化,以及他的决心。

但最让她有些难过的是她似乎在他的表情和声音里,找到了一些被她主动忽略,刻意忽视的.真相。

此时此刻,千信雨不在乎他和姜科长的事儿,也不在乎他今天对自己吐露这么多的目标,更不考虑什么未来。

她只想问

“也就是说.你和汉城日报的绯闻,其实不是绯闻。”

千信雨喃喃着,眼里有些期待,期待他会出口反驳。

换做之前,林巍会在第一时间便开口告诉她当然是绯闻——可现在,他却不想再说。

他轻轻点头:“我的确在向着牟家的标准努力,如果能与牟贤敏结婚,借助汉城日报,我最少省去了十年努力。

人脉、关系、金钱、地位、保护、武器,一切我所需要的,在眼下这个时间,能让我从无名小卒,直入权力中心,成为真正的局内人,真正的游戏玩家的.

只有这种方式。

若没有汉城日报,我就必须依附于金门的体系,先得搞定丁青,再让石东出把我当成自己人,可即便如此,我也必须从0开始做起,等到我接手石东出的人脉,熬到他退休.

十年,二十年?呵。”

林巍轻叹一声。

他也想要靠自己,堂堂正正的做出一番大事——可好笑的是,这世上从没有人能堂堂正正的做成什么。

即便是卢议员那样的理想主义者,极具个人魅力和声望的新党领头羊,仍然必须要靠着首都日报和未来集团的帮助,才能和李议员打个平手。

对方是真正的白手起家,可走到这一步,却仍然少不了时代的帮助,是这个时代需要一个合适的人,而不是他改变了这个时代——林巍也是如此。

或许熬个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他能靠自己做到那一切.可那还有什么意义?

上辈子的突兀的戛然而止告诉他,人生或许有重来的机会,可每一段人生.依然只有一次。

留下的遗憾是永远的,即便重活一次也无法弥补的。

林巍望着千信雨,半晌,低下了头。

那个曾经只想安安稳稳,过上一些平凡日子,做个普通公务员,当个小巡警了却此生生母遗愿,只想平凡的享受第二人生的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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