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从县衙回来,李臻就再也没有出门。
踏踏实实的守着玄奘,一直守了两天。
这期间,他没去管那女刺客,也没打听于栝城里发生了什么,每日除了吃饭,就是打坐,耐心等着玄奘苏醒。
而就在他们来到了于栝的第四天上午,玄奘还没醒,一身烟火气的孙思邈却手里拿着个瓶子走了进来。
“老孙。”
“……”
听到这个称呼,三天三夜没合眼的孙思邈胡子抖了抖……
他有点心累。
所以懒得回应这“逆子”,直接把瓶子跟抛球一样,往李臻脸上一丢,接着就要往另一个屋子里进。
“诶诶诶~”
稳稳的接住了散发着一种很古怪波动的瓷瓶,李臻站了起来:
“老孙,生气啦?”
“没有。”
孙思邈摇了摇头:
“算上矿脉崩塌那一晚,贫道四天四夜不眠不休,这会儿要去卧眠。”
一听这话,李臻也是知道心疼人的,一把攥住了孙思邈的胳膊:
“别啊,和尚还没醒呢。”
“……”
孙思邈更无语了,一直玄奘静坐的那间屋子:
“别告诉我你感知不到里面浩荡的佛法。”
“我当然感知的到,但这丹药怎么吃什么的,你不给交代交代?万一吃错了药,被毒死了咋办?”
“……”
孙思邈的道袍都开始鼓荡了起来。
王八蛋!
你可真敢说啊!
“呸!”
无语的挣开了李臻的手,孙思邈连吹胡子带瞪眼睛的:
“没良心的道人!亏贫道还多炼了一颗给你预备着!”
“哎哟,老哥哥心疼我还不成么。”
李臻一乐,心说老孙果然知道心疼人。
可还是没打算让孙思邈睡。
这会儿已经快中午了,崔家的人一会儿便要来送饭。他之所以不让孙思邈睡觉,也是因为对方的精神头确确实实有些不济。这时候还真不如吃了饭在去睡个饱。
“行了,来,你坐这。”
把他拉到了石桌前,又端茶又倒水的:
“你先喝口水,这都中午了,一会吃饱了在去睡。放心,有我在,保准让你和和尚一起睡的舒舒服服的,我给你俩看门!”
“……?”
总觉得这话有些古怪的孙思邈疑惑的看了李臻一眼,可这会儿确确实实是有些饿了。
老君观为什么能成为天下炼丹师的圣地?
抛开一切外在的天时地利不谈,就说这人和,天下间便无人可敌。
炼丹,是一门很枯燥的活。
时间长,特别熬人。
炼丹师也是人,也吃五谷杂粮,也要吃喝拉撒。
毕竟不是仙人,这些凡事是少不了的。
而如果是炼丹师自己要开炉炼丹,老君观在得到了报备后,会给炼丹师派一些辅助之人。
比如孙思邈自己在炼丹的时候,按照丹药的品级来分,普通丹药不说什么,但诸如李臻手里那瓶三官续神丹,正常情况下,孙思邈开炉,老君观便会派两名炼丹师作为辅助。
通常是炼丹师自己来挑选,挑选一些趁手的,机灵的,关系好的,或者是有意提携的后辈来辅助。
这俩人只需要在炼丹师疲惫需要休息时,按照交代帮助稳定火候,或者按时投放药材就可以了。
而他们收获的则是一些上手的经验。
不得不承认,老君观在老带新方面,其实做的很棒。
可问题是现在孙思邈是一个人炼的丹,本身之前先是救人,再是熬夜,接着不眠不休的开炉炼丹,三天三夜时时刻刻要专注于丹炉内的种种药材的变化,这会儿确实有些熬不住了。
又饿又困。
原本想睡醒再说的,可一听李臻说马上放饭,索性便点点头,打算忍一忍,吃饱喝足后再去休息。
而坐下来喝了一杯茶,趁着李臻打算打开瓷瓶研究研究里面的丹药时,他一把把瓷瓶抓了回来:
“好奇心那么重做什么?这丹药被封在瓶子里,药效最足。平常时候不要去打开研究,不然药力泄了后,效果就不行了。知道么?”
“噢~~~”
看着李臻那一副了然的模样,孙思邈端着茶杯想了想,试探性的问道:
“你这几日……过的如何?”
李臻随意的耸肩:
“挺好啊,天天守着和尚,挺清净的。”
听到这话,老孙头心里一松:
“那就好……嗯,这几日你还是别乱跑了,老老实实给玄奘护法吧。”
“……?”
他不说这话,李臻也就把刚才的问题当做了对方的关心。
可是,在经历了前两天的事情后,本能的,他问了一句:
“怎么了?你碰见谁了?”
“……”
孙思邈的眼睛一下子就变的认真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
“……啊?”
“啊什么啊?这几日……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
见他反应这么大,李臻也迷糊了。
想了想,他纳闷的问道:
“什么意思?”
孙思邈也不知道他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索性直接问道:
“你是不是碰见了什么人!?”
“呃……”
这下,李臻也觉着……老孙头有些不对劲了。
试探性的问道:
“你……指的是……?”
“少装傻!你……碰见没碰见一个……道士?”
“!!!!”
当孙思邈看到李臻那瞪大的眼睛一瞬间,他心里直接有了答案。
果然……
国师……真的是为了他而来?
……
还未到午时,可太阳已经升的老高。
照耀在小院的绿树之上,映衬出了一片摇曳的光影。
树下,李臻惊讶的张大了嘴,呆呆的看着孙思邈:
“你……你是说……他是国师!?”
“……嗯。”
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凝重的孙思邈微微点头:
“正是。”
“……不对啊!我见过国师,国师是个很年轻很年轻的道士,我在夕岁上亲眼见过,祭天的时候也见过。国师……不长这样啊!”
把自己与李淳风以及中年道人遭遇的场景和老孙说了后,当从老孙头嘴里听到了那中年道人的身份时,李臻懵了。
可孙思邈却摇摇头:
“那就是国师。”
“……你哪来的自信?”
见李臻还不信,老孙露出了略带讥讽的笑声:
“呵呵~贫道这一身本事,半数都是由国师亲自交的。若论起来,我得喊国师一声师父才对。你觉着我会认错?”
接着在布袋里一抹,摸出来了那已经变成了一条凡铁的十二金人残片:
“连这残片,都是国师亲自交给我的,你觉着我会认错?”
“可……可夕岁的时候……可是皇上与人仙在场。”
李臻的眼底也出现了一抹不解:
“国师如果真的是个中年道士,怎么敢在帝王面前还带着伪装呢?……比起老君观,在帝王面前失仪可是大罪。”
“……唉。”
孙思邈忽然一声长叹:
“这也是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理解的地方。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国师,是什么时候?”
“……进老君观?”
“嗯,或者说……准确而言,我第一次见国师,是在进入老君观的三个月小比中。老君观新入门的弟子,会在入门三个月后,进行一次小比,展露自己的天分。而天赋高者,被其他丹师选中,成为童子,熟练火势、辨别药材……天赋低的,直接退出。”
眼神有些飘忽,带着对过去追忆的老孙头语气有些感怀:
“而那一次小比,我以一颗专治修炼者神魂过渡思虑而有损的“凝神丹”,成为了第一。没错,就是你手里这两颗三官续神丹的前身。这丹药,是我以凝神丹的方子改出来的,现在以列入老君观的三品丹药之列。“
“嘶~~~”
“……你抽什么气?”
“倒吸一口凉气啊,代表我对老孙你的实力感到震惊。”
“……”
见他又开始没个正形,孙思邈翻了个白眼,但也不搭理他,继续说道:
“而那次……便是国师亲至。看到了我的丹药后,特意把我挑选出来,让我成为地脉龙宫的侍火童子。而我在地下一待,就是大半年。期间国师教了我许多东西,甚至让我亲自执掌过一炉丹药,炼成后受到了颇多赞许。接着,在国师那一炉丹药出成后,我已经有了五品丹师的实力。”
“嘶~~~~~~”
这次,李臻是真正上的倒吸一口凉气了。
丹师分九品。
一品最高。
大半年,跨越4个品阶?
好家伙。
果然是药王爷啊。
强的真的是不讲道理……
可听到了这一声抽气,孙思邈却摆摆手:
“我要和你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在十年前,我见到的国师,便一直是中年道人的形象。而不是什么年轻道士……”
“呃……”
“并且,我在和你说一个让我……有些不敢细思的事情吧。”
回忆着前几日在那巽风之柱上的十年一面,看了不知多少生死岁月的孙思邈眼底没有任何平静,只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疑惑与不解:
“三日前的国师,与当年我刚拜入老君观时的国师……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是指?”
在李臻那逐渐有些荒唐的眼神下,孙思邈摇头:
“一样的面皮,一样的皱纹,一样的眼神,一样长度的头发与胡须……这十多年的时间,他没有变老,衰弱,甚至身体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当年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你不觉着……”
看着李臻,药王爷认真且荒谬的语气溢于言表:
“你不觉着荒唐吗?”
荒唐吗?
这是必然的。
不管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有着怎样的妖魔鬼怪,或者多么扭曲的历史。
但有件事是做不得假的。
那就是在汉代玄均观的创立者张良道君晚年破碎虚空后,天下间便再也没有了任何“成仙”的记载。
甚至,包括李臻也不信张良真的“成仙”了。
因为这种东西,总觉得太过于盲目了些。
不排除玄均观自吹自擂,或者是一些古人的记录有所偏颇。
而只要不成仙,就还是人类的范畴。
别的不说,就连二师父也要上厕所……你就想吧。
所以,人是会衰老的。
这是自然规律,一定的。
哪怕缓慢一些,可该有的会有,该来的也会来。
十几年毫无变化,李臻肯定不相信。哪怕在翔县的时候,他看到的“师爷”也是个年青道人形象。
而看着老孙头那样,他应该也不信。
可那个中年道人也正是因为这份不信,才显得有些……渗人了。
想了想,李臻问道:
“照你这么说,若他真的是国师……那夕岁之上的那个年轻国师……是假的?”
“不,我觉得也是真的。”
“……”
“或许你以为我在胡言乱语,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年轻国师……与国师……是同一个人呢?”
“……”
李臻一怔,接着一股本能让他的表情迅速变成了嫌弃:
“诶~~~~~”
撇嘴,带着浓浓的无语:
“你当国师是什么?蚯蚓吗?能一分为二?老孙啊,你是医生,你得实事求是才行。咋能胡说呢~“
见他满脸的不信,孙思邈也知道,这个在自己心里许多年的猜想得不到什么论证。
毕竟……说出去也太过于惊世骇俗了。
对方信呢,这件事就能多聊一些。可若不信,在怎么聊也只是一纸空谈而已。
但他今天既然主动把这个事情聊起来了,为的肯定不是把心中的猜想告诉李臻,而是另外一件事:
“国师,应该是知晓你的事情了。”
一句话,让原本还满满嫌弃表情的李臻瞬间凝固,似乎没有听清一般问道:
“什么?”
老孙头摇摇头:
“是真的。因为我与国师碰面时,他亲口对我言:这一趟来于栝,只是为了来看看你。”
“我?”
“没错,你。”
“……我????”
“你。”
一下子,道士脸上全是荒唐,指着自己的脸:
“国师?我?”
虽然已经回答了两次,可孙思邈还是不厌其烦,认认真真的点点头:
“没错,你。国师亲口对我说,这次,他是来看你的。”
说着,他拿起了那块金人残片:
“而我所料不差的话,很可能,他已经知道了你能吸收十二金人里面的知识这件事。”
“……”
李臻心头一凛。
可马上又开始疑惑……
“不对啊。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国师,那么确确实实我俩已经碰过面了。”
“啥?!你俩已经见过了?“
“对啊……”
把他和李淳风碰面的事情说出来后,孙思邈也傻眼:
“国师传你雷法!?传的还是阳雷?……然后那个会阴雷的小道士也在这?!……他……是要选你当天师?“
“……啊?”
“不是天师为何要传你雷法?还是阳雷!?”
“……啊?”
“啊什么啊!?”
“不是……”
虽然不知道怎么忽然俩人就开始对不上频道了,李臻赶紧摆手:
“老孙,我不是和你说了么,我对道门的东西不了解,我就是一个小小的纳衣道士,连法坛都没拜过。你和我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懂啊,不是……怎么着我就成天师了?”
听到这话,孙思邈直接问道:
“你知不知道当代天师是谁。”
“知道啊,是国师。”
“天师是干嘛用的?”
“号令天下道门啊……你当我是傻子?咱不是说的雷法么?怎么又扯到国师身上了?”
看着迷糊的李臻,孙思邈终于露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头说道:
“说你傻吧,大是大非你分的比谁都清楚。可说你精……你怕不是个傻子?我问你,这天下道门弟子那么多,除了国师,你有听说过谁会雷法么!”
“……很多啊,包括《天通箓》上都还有一门叫做掌心雷的术法呢。”
“那是招式!蠢货!”
眼瞧着自己这个后辈学艺不精,熬了几天夜,动了肝火的孙思邈也终于忍不住爆粗了。
“那是招式啊!那是修炼者的招式!以心中正气,催发天地之炁,形成掌中之雷,降妖伏魔!这是从上古雷修门派之中延伸过来的招数!它和雷法压根就是两个东西!现在道门的所有关于雷法的修行记载,你我能接触到的,都是招式!掌心雷只是最粗浅的术法,而再往上的五行雷法,比如东甲太乙巨木神雷,说是雷法,倒更像是物与炁的运用,用出来时,可召唤一根巨木携带万钧之力碾碎敌人!这能是雷吗?!这些,都是招式!而雷法,是真正意义上的可以召唤天雷的法术,道门历代只有天师以及天师钦点的弟子才能修习!分上下两部,懂吗?!”
“还有这说法?”
虽然身为一个说书先生,首先要求的就是博学。
而前世的李臻对于佛、道、儒这些显学也都做过了解。
但他那个时代压根就没有什么法术,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修道修佛是为了支撑心灵。
而术法什么的……压根就是封建迷信。
没了实物参照,他其实也不知道所谓的各种符法、雷法这些是什么。
就更别提那一直不存在于普通人之中,只是在道教内部流传的甄选天师或者寻找活佛转世之类的神秘仪式了。
不是不想了解,而是压根没有渠道去了解。
而现在听到了孙思邈的解释,虽然搞清楚了招式与功法的区别,可李臻还是忍不住问道:
“所以这就是……国师让他那弟子喊我师兄的原因?……不对啊,在夕岁的时候,国师就该知道我和玄均观的关系了。怎么还会……这样呢?”
“我哪知道。”
孙思邈摇头:
“但我更好奇的是……你从哪弄来的那半部雷法?又为什么不学呢?……那可是雷法,至刚至阳至正至威的雷法!还是阳雷!”
“……就是没学,因为觉得事情不太对,好像有阴谋的样子,就没学。”
“阴谋?”
“嗯,主要是我觉着这件事我把握不住,你懂吧?至于怎么来的,我只能告诉你是个叫无欲的老道给我的,但我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觉着事情不对,打开后,我就给丢洛水河里了。”
“无欲?无欲道人!?“
李臻是真无语了。
老孙头这会儿怎么一惊一乍的。
但他还是点点头:
“你知道他?”
“听说过……没见过。但据说他在道门里……是个很独特的存在。具体的不了解。不过……”
说到这,孙思邈变得沉默。而李臻也不催他,只是任由其目光闪烁,思虑。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从偏屋之中传来的浩荡佛意,一点点的蔓延到了院子之中。
甚至透过院墙,让整片街道都有股无比祥和的意味。
玄奘,就要醒了。
虽然马上吃了丹药又要“睡”,但好歹这一片祥和代表着他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这样就好。
正想着,就听对面的道人一声叹息:
“唉。守初道士,贫道就这么和你说。你能汲取金人碎片中的知识,光冲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不凡了。你是有大福缘之人,汲取知识只需瞬息,而不像我们这些人,需日日祭炼,才能每天获得些只言片语。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天底下……除了你,我就只知道国师有这种能力。这世间的道理便是如此,不患寡,但患不均。你这种能耐會不會遭外人恨,我不敢说。但国师那……你本是道門中人,却被玄均观收入门墙,偏偏又有着这种能力。
我的建议……就是你以后一定要小心些。国师怎么想的,我不敢揣测,那是不敬。但我觉着,既然你有这份能力,国师肯定是发现了之后,才想传你雷法,与你有一份师徒之缘……或许他是不想你拜入玄均观,以后传你衣钵也说不准。
可偏偏,你没学,甚至错过了……我不可妄言国师是否慈悲,但你也要明白,门户有别。你是玄均观的高徒,却和国师有着同样的能力。这其中的计较……你还要仔细思量一番,才是。”
孙思邈说的语重心长。
他是真的觉得眼前这个道士很对他的胃口。
因为二人之间的交流,就像是朋友一样。
你打趣我,我埋汰你。
幽默而风趣。
孙思邈自问自己前半辈子其实是没什么朋友的,自幼苦读,别的小伙伴在玩的时候,他在读书。而别的小伙伴们开始读书时,他又染了病。
后来得异人治病,跟随采药,修习医术,拜入老君观展露天分后,周围之人的交际中自然不会多麼纯粹,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份奉承与谄媚。
后来离开老君观,心怀天下之仁的他便终日穿梭于山间。
能作伴的,只有大黄。
谈不上孤僻,但至少偶尔也会感觉到孤独,渴望与人以心换心的交流。
而现在好容易碰上一个对胃口的家伙……
身上却又埋藏着一个怎么都想不透的疑云。
他想不透,也猜不出。
可却真的不想……这年轻的小道士出什么意外。
这世间的烂人够多了。
难得碰到俩好人。
三清在上,可得保佑这俩人……不要出什么差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