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自幼看多了季隐对我母亲的欺凌,特别是季康出世以后,母亲便成了季隐泄发兽欲的工具,在数不清的夜晚,我听到喝醉的季隐踹开母亲的房门,也听到了母亲那刻意隐忍却又清晰可闻的哭声。
从那时起,我对男人,就无比的厌恶,对季隐恨之入骨,对他的儿子季康也是,就连师傅宋今何,我也从未有过笑脸相对。
但在这醉怀居,我却渐渐看懂了这些男人,都离不开“贪财嗜色、衿名倚势”这八个字。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有意迎逢这些男人的所求,然而
贪财者,我要让他们散尽千金;
嗜色者,我自让他们求而不得;
衿名者,我要让他们在我面前斯文扫地;
倚势者,我要让他们在我脚下卑躬屈膝……
我以为天下男人都是如此,千般万类,全是一群庸俗浅薄的衣冠禽兽,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个月夜,我喝了不少酒,微醺三分的我忽然不知哪来的兴致,跃上了十方街上最高的屋顶,独坐于上,看着夜色发呆。
而就在恍神的一刻,我突然看到了月影之下一人凌空而立,模糊的身影仿若白云出岫,漫天月华洒落衣袖,就像是遮月的一抹流云,我看得出神,又如梦初醒般地想到:
他怎么能如浮云般漂于半空?
我随宋今何习武多年,也知轻功之玄妙,却从未听闻过有能凌空漂浮的轻功。
除非……除非这并非轻功,而是那种已经在南陆消失的一类人的秘法……
我正惊讶入神之时,那人似乎发现了我,他朝我的方向转过身来,散落肩头的青丝被夜风吹动,月色垂照在他流动的黑发和一袭白衣上,月华如雪,他就仿佛自天地初开以来就一直独立于此,却从未沾染半点尘埃。
而就在他望向我的那一瞬,那个身影却突然模糊起来,片刻之后竟变成了一片残影,一阵凉风吹来,那残影如同林间的袅袅岚雾,被轻轻吹散了,空留明月高悬下的无边夜色,仿佛他从来都未曾出现。
我呆呆地坐在房顶上,恍然如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感觉昨夜一幕只是大梦一场,也没有挂念在心,毕竟如今要在这种偏僻小城遇到一个流亡世上的柳州术士,想来也只有在梦中。
谁料,那个人竟自己来了。
醉怀居是青楼妓馆,白天自不接客,秋老板却一大早把一人拦在门外,嘴里斥着些“不懂规矩,瘙痒难自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之类的话。
我寻声走下楼去,秋老板连忙将我往楼上推,嘴里说着:“也不知道哪来的落魄书生,大早上说要见什么绯衣姑娘,还非要说有什么急事,我看他是骚心难耐,你快些上去,就他一个,那身板也无需你动手去赶。”
而我却呆呆站在了原地,看着门前那人和他那身昨夜曾沾满月华的白衣,仔仔细细地瞧着,虽没有御风而立,却还是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种如天边月,水中光般的高远清雅。
我木木挣开了秋老板,朝他问道:“你是……?”
门前的他深施一礼,道:“姑娘,在下楚回,昨夜叨扰,特来谢罪。”
我回过神来,朝他道:“谢罪?什么罪?我可不认得你。”
这个叫楚回的人仍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他接着道:“姑娘可否与楚某私下相叙?”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朝他道:“私下?还相叙?先不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你可知道想与我相叙要付出些什么?”
他道:“请姑娘指点。”
我问:“你可有万贯家财?”
“并无。”
我又问:“你是否达官显贵。”
“并非。”
我再问:“你是否曾金榜题名。”
他仍是答:“并未。”
我笑道:“既然这样,公子还是请回吧,秋老板可不会为你坏了规矩。”
说完,我便将门重重关上,但躲在门后的那颗心,却开始悸动不安……
第二日,还是早晨,楚回又来了。
他仍是在门前与秋老板周旋,说带来了两样东西,非要让我看。
我这回并未下楼,推开阁窗,朝他道:“什么东西,你拿出来吧,我就在这儿看。”
他取出了第一样东西,是十枚金铢。
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答道:“昊朝方孔铜钱百枚一贯,千贯可兑一枚金铢,这十枚金铢便是在下的万贯家财。”
我笑出了声,朝他道:“这万贯家财本是古语典故,你以当朝最不值钱的方孔铜钱作比,实属强词诡辩,不能作数。”
他又取出了第二样东西,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迟迟不肯打开。
我问道:“怎么?你这包里不会是前朝官印,证明你是官宦之后吧。”
他坦然一笑道:“更为可笑,里面是一尺金绢,上面题上了楚某的名字。”
我强忍着笑意,没想到那晚看起来那么绝尘出世的一个人,竟会用这些幼稚的小孩伎俩,我朝他道:“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楚回有些落寞地走后,我打开那尺金绢,呆呆地看着上面娟秀工整的两个字。
楚回,楚回,好像是个有趣的人。
第三日,他没有来,我竟然有些失望,在窗前翘首看了一个早上。
第四日,第五日,他还是没有来,我仿佛心中失了一块什么,这是我从未曾有过的感觉。
第六日早晨,我又听到了秋老板在楼下与人理论,我也顾不得矜持,几乎是一路跑到了楼梯上。
只见楚回仍是那一袭落落白衣,脸上却好像沾染了些风尘,还有着一丝疲惫。
秋老板回头见我,无奈说道:“凤姑娘,你看,你那痴情的种子又来了,这回还说要带你去什么地方,人倒是干干净净,怎么跟个泼皮无赖一样。”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秋老板,不用与他多言,我随他去便是了。”
我看着楚回脸上的一丝惊讶渐渐转为欣喜,自己心中也好像漾起了微微涟漪……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楚回竟把我带到了城外的一片碧桃林,那时碧桃花开得正盛,我看着漫天花雨,说不出话,惊讶、欣喜还有突然想起母亲的那阵悲伤,一起涌上心头,我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突然,又一个念头闪入脑海,他只见过我寥寥几面,怎么会知我钟爱碧桃花?!莫非他知道我的身世,就算是知道我曾是季家之女,也鲜有人知道我和母亲都爱的碧桃花。
难道这人摸清了我的底细,又是那季康派来的杀手?!
这个念头一起,我立刻催动真气,朝楚回一掌挥去。
他却避也不避,硬生生接下了我这一掌,虽然我手下留情,未出全力,血还是从他嘴角缓缓流下,落在他的白衣上,仿佛碧桃花片片绽开。
我惊于他不闪不避,却还是冷冷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好碧桃。”
楚回落寞地立在原地,眸子深处闪着一丝痛处,他指着我的一角衣袖说:“我见姑娘袖口绣满碧桃花,应该是姑娘钟爱之物,这片碧桃林,藏于河谷,我对此地不熟,找了三天……”
说完后,他便晕了过去。
我接住了他倒下的身躯,感觉这瘦削的男人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我像是捧着一团衣装包裹的浮云,可能也只有这样的身骨,才能像纸鸢一般停留在碧天之上吧。
他找了三天……我不由地笑了出来,我在这儿呆了这么些年,还从不知有这么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