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四,天德值。

宜祭祀,忌开光。

洛阳烟雨绵如酥,巍巍山河坐神都。

所谓千百街似棋局,二十六街如菜田,巍巍皇城下,南北东西合共二十六条街道,如车马纵横,繁华喧嚣,尤其那贯通城池南北的大风街,更是声浪人潮绵绵不绝,行人如鲫,号称是昔年光武大帝在题写汉高祖之大风歌时所留。

至今也能在长街中心见到那一块石碑,瞻仰到‘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壮阔。

洛阳城外,护河拱卫,时而有船只驶过,贩来皇城民众日常生活所需之物,又有文人墨客、少年男女在此游玩。

今日,河面宽阔,水波起伏,千帆蔽日,好一番热闹景象。

一条楼船之上,高诱正与人举杯对饮。

“承蒙袁家龙虎看重,竟由八厨之一的孟卓兄亲自一见,真是受宠若惊。”身为卢氏书院的真传弟子,高诱将礼节尽到位,先干为尽。

能让大儒卢氏一系的传人如此,来人地位显然也不同寻常。

“呵呵,高兄可是大儒赞许过的门人,不比我这虚名更引人瞩目?”对面之人五官俊朗,披常服,束金丝发冠,字孟卓,正是八厨之一的张邈,与如今洛阳城内风头正劲的袁本初是奔走之友。

时下更是以侠义闻名,接济贫困,助人为乐,搏了个海内严恪张孟卓的名号。

高诱笑道“海内希风之流,誉天下名士,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顾,次曰八及,次曰八厨,犹古之八元、八凯也,孟卓兄与度尚、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共列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又岂是我这初出茅庐之辈所能比拟?”

“高兄太自谦,光是卢氏亲传,未来大儒的弟子这一身份就足以让大部分势力折节下交了,此次我来,也是本初兄想要宴请洛阳名士们聚一聚,联络感情,就在明日,正是芒种好时节,高兄可一定要来啊。”

张邈笑着自袖袍里取出了一张拜帖,上以金漆涂面,蛟虎纹路点缀,华丽无比,也只有四世三公的袁家,才敢用这样的图纹。

不过哪怕是他们,也要避讳‘龙’纹,以次蛟替之,只有天子才能御龙。

自然愿往···高诱点点头,正待说话,忽有莫名之感,蓦地转头望向大河水波荡漾处,恰好看见一叶扁舟经过,船头立着一位斗笠客。

这人头戴斗笠,身着黑衣青袍,背负双手,屹立如出鞘之刀,与滔滔江水、凛凛微风、泱泱流云融为一体,以天为气,以地为魄,十步之内,武运昌隆!

似乎感觉到高诱的目光,那人回首望来,与他四目相接,露出一张高鼻薄唇、刀眉入鬓的冷俊面容,只向他点头致意,斗笠迎风轻摇,便潇洒乘波而去。

在那扁舟上,还有两大一小三道身影,气态昂扬,都给人以不俗感。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高诱怔怔出神,直到一艘楼船驶过,上面传来男女欢笑之音才将他唤醒,不由喃喃自语“是他?横渡三州临洛阳,真想飞扬凌天下吗?”

“谁?”张邈也才从那股武夫气魄的影响下回过神来,目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这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起了结交之心。

高诱深吸一口气,神色有些复杂的叹道“涿江浪起横三州,龙虎七十九,翻天鲲!”

什么?!

龙虎榜上七十九位,击败了桃侯次子刘愁的翻天鲲?这可是一位已经完成了奎宿仪式的十步武夫,一身战力睥睨五关之下,纵使在洛阳内也是排得上号。

想到这些,张邈神色变化连连“他竟来洛阳了,莫非是为了这段时日的洛阳书院招生?”

作为镇国级别的洛阳书院,内里大儒、高官云集,但凡内拜进去的,最后八成都能成为郎官,而后补上一个不错的官职,拜师有为,学业有成者,更可平步直上,参与庙堂之中。

故而洛阳书院地位非凡,基本就是世家子弟与地方豪强的镀金历练之所,出来便可名正言顺。

只是没有想到,翻天鲲也被吸引了过来,这下可真热闹了。

“三关武师,十步武夫,已远远将我甩在身后了,当初见时,分明还只是一关而已,如今却是位置反了过来,世事变幻呐。”

高诱有些恍惚,半年前他见到项稷时,对方还只是一关武师,自己则是二关;半年过去,对方已然位列龙虎七十九,三关的神通武师,而自己却还是二关。

这不禁让他有些感慨,当真是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哗啦!

河上浪潮涌动,似有风起,若有浪叠。

洛阳城口,项稷一行人下了船,融入人流中汇往关隘,那里有专门的兵士审查户籍,以免混入牛鬼蛇神。

作为皇城,入城除了比寻常州府更加严苛之外,其实并无多少区别,只是看守城门的驻军位阶更高,而在得知项稷的身份之后,看他的目光也一如过往的惊诧,只是恢复得更快。

这里是洛阳,是属于大汉天子的都城,这里风云汇聚,这里强者云集;所以,哪怕得知眼前的少年,就是近日名动一方的翻天鲲,这些看守城门的兵士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每一天,这城门处不知道多少大人物进出,寒来暑往多少高手,他们才是真正见证了岁月的那一撮人。

“洛阳,许家那人让我来送一封信,县令劝我来求学,师傅也言这里才是真正的人杰地灵,而今日,我也终于至了。”

踏入城门,项稷望着长街两岸,滚滚红尘喧嚣扑面而来,那些亭台楼阁门前点着经年不灭的长明灯,用的是一种祭祀用的香油,加入了异兽骨髓与药材粉末,淡淡的沉香味入鼻,可以令人心神宁静。

在这里,豪强与世家云集,官宦子弟更是纵车奔走,呼朋引伴,是与涿郡、乃至幽州冀州截然不同的光景。

“比之鄚县,乃至河间国,洛阳都繁华了不知多少,不愧是天子所在。”张郃到底是孩童心性,见到新奇的地方与事物就忍不住摸索,望着长街人潮,四处巡逻的卫士,不禁生出一种敬畏之感。

赶山客与秋老虎也感触良多,若非追随项稷,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踏入这片土地,在这里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而他们的到来,也为洛阳繁华更增一抹喧嚣,那并未遮掩的打扮,那不曾收敛的气息,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

城内长街龙虎榜随处可见,渐渐也有人反应过来,这不正是那位近日里风头正劲的翻天鲲吗?

洛阳书院招生,他果然也来了。

龙虎七十九,翻天鲲入洛阳!

仅仅半日间,这一消息就传了开来,街头巷尾皆有人言,不知多少好事者翘首以盼并打探着项稷栖身所在,都觉得他这次入洛阳必然与皇家书院招生有关。

于他们而言,庙堂风云距离自身太过遥远,评定人杰的月旦评才实实在在,至少是真看得见摸得着,能够大肆议论,说不得某天认识的人就入榜了呢?

喧嚣中,项稷选了一座名为‘乘风阁’的院落休息,光是住宿一日便要一两银子,委实是吞金窟。

要知道,在涿郡里,一两银子都足够百姓人家数個月的衣食住行开销了,在这里却不过区区一日的住宿钱。

而当他入住后,不少暗中跟随的人手也离开,将消息传递给一些需要的人。

毕竟洛阳城中可不缺少一些喜欢结交人杰,拜访龙虎的‘名士’与世家子弟。

很快,才一炷香的时间,便有不少人动身驾车,直奔乘风阁而来。

其中消息灵通的,自然就快人一步,已然踏入了阁内。

“虽是龙虎七十九,但毕竟还只是三关武师,未入前五十,何需孟德你亲自上门拜访,我一人来请便能功成。”乘风阁内环境清幽,假山树木自成天地,两道身影联袂而至,其中一个轻甲青年有些无奈,觉得没必要搞这么大阵仗。

名为孟德的青年背负双手,行走于林荫之间,低笑道“能以草根之身走到这一步岂容小视,今日没到前五十,一年后呢?三年后呢?十年后他又会达到怎样的武道层次?妙才,我一直说,行事需放眼远观,有的事情急切不得,要看的更远一些,此人当然值得结交,否则不会连那位大儒弟子,玄德兄都屡次提及称赞了。”

所以别看当前只是拉拢了一个龙虎人物,等到十年后需要派上用场时,或许便是一代猛将强人了!

轻甲青年也只是对他如此重视项稷有点不解,道理还是能听进去的,不由颔首道“不过那个从涿县来的玄德似乎有些不一般,很受大儒卢植的重视,称他身怀‘部分天下’,以德服人,他与这位翻天鲲是相识,都是自楼桑村来的,也许咱们能一次招揽两人。”

“不急,妙才莫不是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本初宴请各方,玄德兄自然也会去,而我此次前来其一是为结交,其二是为送拜帖,不论如何都能留下印象。

届时我再顺口一提玄德,不就能卖个人情?当赴宴时,我亦可介绍他们二人相会,这便是亲身到来的好处,本初他地位不同,很多时候名气就决定了他不能太折节下交,这便是我的机会了。”

孟德哈哈一笑,心中早已有了思量,那位玄德也很对他的胃口,莫名有一种吸引力,很是渴求,就有一种与天子相似的味道,只可惜对方自从被大儒卢植召见、收为弟子后便很少外出,让他心里都痒痒的。

“孟德深谋远虑。”轻甲青年不明觉厉,跟着点了点头。

行至半途,他们便看到了一片湖光水色,绿树掩映,小桥流水,一座院落与凉亭屹立其中,尽得幽静之乐。

“龙虎榜上记载这位翻天鲲走刚猛之路,但现在看来,其所居雅致清幽,实则是一位清净之人,心有猛虎而细嗅蔷薇,人啊,总是这样的奇妙,一把刚猛无情的刀,却是握在一个随和清净的人手中,这种反差,更让我对他感兴趣了。”

遍览院落景象,孟德不禁露出笑意,踏过石桥,行向最座朱红乌顶亭。

到了近前,竟有两位四关武师出来,正是赶山客与秋老虎,侧身伸臂道“我家公子请两位入内一叙。”

“嗯?”轻甲男子不禁脸色微变,他们可是一路收敛气息与脚步的,刻意隐匿行藏,不愿大张旗鼓,这样居然也被感应到了?

见他这副模样,孟德只是道出了四字,精神武功!

是了,倒是忘了这茬···轻甲男子恍然,这才想起龙虎榜上那不起眼的一句描述,身怀精神武功。

“两位请跟我来。”赶山客在前面引路,脚步放得很轻,似乎不愿惊扰。

两人也保持礼节,落地无声,呼吸轻微,来到了项稷所在之地。

一入亭子,孟德一眼就看见了项稷,他不论在何时何地,总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气韵,一种不受时代教条束缚,彰显自己意志的感觉。

依旧是那黑衣青袍,只不过摘下了斗笠,他并未迎接到来的两人,而是在中央站桩,不远处摆放着三个茶杯,旁边铜炉微红,张郃在添柴烧火,煮茶迎客。

呼~

骤而有风起,一切都仿佛静止般,只剩下风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呼吸声。

属于人的呼吸。

是项稷,他胸腔起伏如擂鼓,气息十分绵长,甚至都可以听到他鼻间进出的气流声,这声音又显得十分古拙,便如同真的有一头老龟在蛰伏,吐息声沾染了千百年的尘埃。

不动如山,这是静之奥妙,孟德有感,这副拳架子并不高明,但其中蕴含的‘意境’却非常人所能领悟,说都会说,但自肉身上表现出来,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这表明了一件事,对方就不止是领悟三寸锋芒那么简单,而是更进一步的触及到大家层次,拥有了意境雏形,而这样的人,历来都是抢手的,加上其年纪与潜力、在洛阳也称得上抢手火热。

嘣!

下一刻,项稷背脊猛地挺直,拳架子一变,两手摊开一背,眸光锋锐如霹雳横空,他心脏跳动,竟生出擂鼓之音,须臾间全身上下每一寸筋肉中都迸发出来灼热的气血,可以看到肌体之上,一条条青黑色的大筋浮现,起伏拉伸,似乎一口强弓,生出连绵不断的离弦之音。

筋动暴风骤雨,弓如霹雳弦惊!

“练筋如弦动,圆满连珠弓!他已三关圆满,象力与骨骼打熬完成,只差肌体打磨便可踏入四关内。”轻甲男子目光一凝,窥出了奥妙,更感受到了那股潜藏在宁和之下的澎湃巨力。

好一位翻天鲲···孟德心有所感,这一趟来的很值,也并未因没被迎接的怠慢而不满,反而津津有味的欣赏起这趟拳来。

呼~

徐徐吹过的春风,绿树掩映的画卷,煮着泉水的炉子,白净瓷杯,站桩打拳的少年,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安宁静谧,就连两人也被浸染,多出了一分宁和。

半炷香后,张郃听见铜炉之上的壶内微微有声,明白已沸,打开壶盖能见水泡接连浮起,便不再添柴,而是收火留香。

不多不少,水开之时正好一趟拳打完,而他们眼中的项稷不慌不忙,依旧不曾来迎接他们,而是拿起白净瓷杯,掌心赤光隐现,离火劲灼热其表,纳热气以温茶叶,散香开味。

跟着,项稷慢条斯理放下茶杯,将它们摆成一排,正好三杯,这看在轻甲青年和孟德眼中,只觉他动静之间浑然天成,自有刚柔并济之奥妙,丝毫没有打完一趟拳后的血气沸腾之感。

咕噜声中,热气冒出,缭绕白雾,项稷高提茶壶,轻提手腕,肘与腕平,轻轻一抖便让水飞流直下,好似瀑布落潭,接着提腕发力,上下提拉注水,一连反复三次,让茶叶在水中翻动,滚滚香气夹杂在淡淡白烟中蒸起,芬芳馥郁,如置身百果园中,春风轻拂。

所谓水声三响三轻、水线三粗三细、水流三高三低、壶流三起三落,项稷这一收一放间便有昔年天青楼师傅的几分功力,达到同响同轻之韵味。

白雾蒸腾之中,茶末翻滚,涌上水面,细碎绵长如丝,百变千幻如云,一抹翠色顿时上浮,充盈在整个白瓷杯内,仿佛这装的不是一杯茶,而是一杯拂柳春风。

目睹这练拳与泡茶的一幕幕,孟德与妙才只感觉内心的浮躁被洗去,整个人不知不觉间也沉浸到石桥流水,凉亭春风的自然中,忍不住坐下来,静静等待。

“万里红尘一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请君共饮。”

项稷双掌一推,两盏白瓷杯便移到了他们身前,茶香如雾,春风如水,别有一番风味。

“在下曹孟德,见过山河兄。”

“某家夏侯渊,谢山河兄此茶。”

两人拱手一礼,接茶啜饮,道出了身份。

“二位来访,我心欢喜,便以此茶相待,有何见教,不妨直说。”项稷神色平和,不像是位操刀的莽汉,倒如一位笔绘山河的墨客,由动而静。

伸手按住了正要开口的夏侯渊,曹操笑着自袖袍中取出了一张拜帖,以金漆涂面,蛟虎纹路点缀的拜帖,跟着将之推到了项稷面前道“久闻山河兄之名,崛起于微末,奋发于少年,孟德敬佩不已,今日听闻到来洛阳,便匆匆赶来拜访,走的匆忙,未备礼物,便请山河兄收下此贴,以表心意。”

“明日便是芒种,孟德兄可否告知这拜帖从何而来。”项稷心中一动,这般气派的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曹操指了指洛阳城北的方向,轻声道“四世三公,袁家传人之一,位列龙虎榜前列的梦刀思召·本初兄,他于明日宴请洛阳人杰,广发拜帖,非杰出者不可得,我与山河兄一见如故,这封拜帖,阁下实至名归。”

四世三公,袁家!

呼!

霎时枝叶摇颤,一股沉闷之意无声席卷。

张郃仰天低语“起风了。”

天空昏暗,似有连绵春雨将至。

闷雷骤响,天色由淡转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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