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馆的灯一直亮到深夜,佣人们沉默地收拾着一口未动的晚餐,凝滞沉重的乌云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今晚注定是不眠之夜。
客厅里,秦佳彤跪在中央,身上披着厚毛毯。秦达荣坐在沙发正中,左侧坐着秦世辉和李梦岚,右侧站着秦家泽。秦佳苒默默站在最边上。
一家子人面色各异。
“爸爸,实在不应该这么晚请您过来,可这件事儿子做不了主。”秦世辉急得不行,余光瞥见自己最委以希望的女儿,越是震惊就越是失望,也就越发怒火中烧。他冲上去就要打人,李梦岚怕女儿挨打,死抱住秦世辉,不让他过去。
“就是你把她惯成这样!还不打她,秦家要被她害死!”秦世辉指着自己妻子的鼻子怒骂。
“你打她就能解决问题吗?”李梦岚也急,方寸大乱,完全没了平日养尊处优,端庄大方的贵妇体面。
“现在已经成这样了,你打她不如想想怎么在谢家面前圆回来!”
“圆?怎么圆?我说她嗑药了发疯才把男人喊到家里!你看谢琮月还要不要你女儿!”
“我女儿?秦世辉!我女儿不是你女儿吗!”
“这么丢人的女儿,不要也罢!”
“阿辉!”
秦达荣拧眉,呵斥住气得双眼发红的秦世辉,“说的什么话!”
秦达荣执掌秦家四十年,年近八十仍旧握着整个家族的话语权,他发了话,其他人都不敢再吵。
秦世辉气得把头一偏,眼球爬满了血丝。李梦岚则愤怒到一个字也说不出。她的女儿,为秦家增光的时候,被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现在无用,就不要也罢?
对他这个父亲而言,她的女儿就只是个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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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公馆动静闹得大,早就惊动了白颂卿。
她在公馆里安插了自己人,以至于总能拿到一手消息。她迅速换了漂亮裙子,火急火燎开着她新购置的保时捷911赶来秦公馆,眼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副驾驶坐着她的宝贝女儿秦佳茜,秦家二小姐。
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兴奋。
今晚的宴会她们没有收到邀请,两母女一整晚都在浅水湾千尺大平层里闷闷不乐,没想到居然出了这种事,简直是老天爷都在帮她们。
白颂卿一进门就吓了一跳,捂住心口扮娇弱:“彤儿这.....怎么回事?辉哥.....”
她跟女儿使了个眼色,秦佳茜心领神会,先是毕恭毕敬地对秦达荣问好请安,继而乖顺地走到秦世辉跟前,“爹地,您都有黑眼圈了,不能熬夜的。”
秦达荣淡淡扫过这两母女,又暗含警告地看了一眼秦世辉,让他管好自己那点子破事。闹得人尽皆知,他一把老脸都挂不住,若不是看在白颂卿生了一对儿女的份上,他早就清理门户了。
秦世辉见白颂卿过来,尴尬地把她拉到身后,小声斥责,“你们怎么来了?这儿没你们的事。赶紧回浅水湾睡觉。”
白颂卿不过四十五,当年是港区选美大赛的亚军,进军影视行业,一度红遍东南亚,怀孕后就逐渐淡出公众视野,港媒用词一向毒辣浮夸,早就扒出来她给豪门当姨太太,这是公开的秘密。
如今白颂卿虽上了年纪,也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金钱堆砌出来的水灵肌肤蓬勃饱满,清澈的眼睛少女感犹存。
她嗔了一眼秦世辉,声音娇甜,“还不是家伟,他这几天从美国回来了,一直没看到爸爸,跟你发信息也忘了看,我只好过来替他找爸爸咯。”
李梦岚冰冷地瞧着这两人当着她的面眉来眼去。哪个正经人家公然娶姨太太,买了一层公寓把人养起来,现在这姨太太还敢光明正大登秦家门了。
李梦岚不经想到当年父母苦口婆心威逼利诱要她嫁到秦家,眼眸里闪过一丝藏不住的厌恶,可很快,厌恶消失,她恢复贵妇仪态,整理弄皱的礼服,轻描淡写:“白小姐大晚上跑来别人家里,是有些不懂规矩。”
白颂卿也笑,温温柔柔:“反正住的近,过来看看。”
李梦岚冷笑:“原来白小姐把这当小公寓,邻居想串门就串门。”
“你!”
“谁不安分就滚。”
秦达荣也心烦起来,狠厉地扫过众人,手杖在地毯上敲出闷重的声响。
白颂卿偃旗息鼓,对着李梦岚的侧脸翻了个白眼。
秦达荣:“琮月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秦世辉是真头疼,若是说了倒还能寻到踪迹,可这什么也不说,谁知道呢。
秦达荣沉思片刻,方缓缓说:“这件事我们理亏,明日我亲自带人登门赔罪。至其余的,全看他心思——”他看了一眼同样美貌,娇滴的秦佳茜,“茜茜明天跟着一起去。”
话落,李梦岚晃了下,黄妈手快将其扶住,白颂卿和秦佳茜相视一笑。
秦佳彤自然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整个人被一片看不见未来的阴影笼住,怎么突然一下就翻天覆地了呢?她哭唤:“爷爷,您和荣奶奶是挚交,您帮我去解释.....”
“闭嘴。”
秦达荣握着手杖敲了几下地面,发出闷钟一样的巨响,“你闯下这么大的祸,还指望着我去找别人?你当我这脸这么好卖。你还能坐在这哭,这就是给我脸!”
终于,秦佳彤忍到极致的眼泪哗啦啦流下来,睫毛膏眼影混作一团。
明明今天是艳阳高照的日子,怎么变天了?
是的,变天了。秦佳苒站在角落里,宛如这个家里的隐形人,她面容沉静天真,垂着眸,居高临下地将秦佳彤的狼狈尽收眼底,眸中浮光掠影地辗过一道晦暗。
她的思绪回到很久远的某一天。
那天是盛夏,港城好热,她卑微地缩在学校女厕的角落,地砖很潮,浸湿了校服裙,头发被秦佳彤那帮小姐妹拽着,没人听她的哀求,她们只会笑得更得意,把肮脏的水浇在她的脸上,身上。
秦佳彤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待人和善知书达礼的校花,自然,她不会出现在这里。她从不脏自己的手,她只会扇动别人去做。
那些为秦佳彤马首是瞻的小姐妹们把她团团围住,逼她喝下去。
那水很苦,很苦,是一种说不出肮脏浑浊,五脏六腑都被染上了苦味。她吐了整整三天。
秦佳苒蠕动了一下舌头,仿佛能尝到肮脏的苦味,阴郁浮在眼底。
秦达荣吩咐完,忽然目光调转,锁住站在角落里的秦佳苒,苍老的面容不见一丝疲态,矍铄的目鹰隼般锐利,令人心里生惧。
“是你提出让大家去酒窖的?”
几道锐利的目光跟着刺向秦佳苒,审视她。
秦佳苒猛地回神,从绝望的回忆中抽离,背脊已经下意识僵住,血液逆涌向上,头皮一阵阵发麻,“不是我,爷爷.....”
她咽着喉,双肩微微颤抖,堪比即将被猎杀的兔子,惊惶和恐惧都写在那双乖极的眼睛里。
“是父亲让我去拿酒,我没有找到.....我就问父亲是不是记错地方了.....然后谢、谢少爷就说能不能去酒窖参观......我......”
秦世辉皱了皱眉,虽然瞧不起这个不起眼的女儿,但毕竟是他亲生的,秦佳苒平日里温顺乖巧,借她豹子胆也不敢做这种事,更何况去酒窖是谢琮月主动提的,这赖不到其他人身上。
归根结底还是秦佳彤!
秦世辉难得良心大发,语气很笃定:“爸,她胆子小,不敢做这种事。”
秦达荣缓缓站起来,走到秦佳苒面前,手杖敲打在地面,冷肃的语气像高堂之上的判官,“抬起头来,孩子。”
秦佳苒抓着裙子,一寸寸抬起头,泪水模糊她的眼。
老人审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过了好几秒,她觉得有一个夏季那么漫长,目光移开,环视大厅一圈,“若是被我查出来,有谁从中作梗——别怪我清理门户。”
这事暂且到此为止,半夜一点,众人散去。
秦佳彤被佣人扶着站起来,膝盖高高肿起,两只眼睛也哭的像核桃。
秦佳茜懒懒打着哈欠,春风得意地经过秦佳彤,侧目欣赏她狼狈的模样,“姐姐,今晚好好睡一觉,若是睡不着我让人给你拿点褪黑素,多吃几颗,肯定睡得香。”
秦佳彤那双通红的眼睛望过去。她凝视着秦佳茜,定了好几秒,也不说话,直到把对方盯到有些毛骨悚然,她这才笑了笑,口吻很淡,声音嘶哑:“你知道放古代你是什么吗?妾生的小贱人。”
妾-生-的-小-贱-人。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
下一秒——
“啊啊啊啊!!!”
“秦佳彤你妈的就是个bastard bitch!!”
所有人都愣住。
秦佳茜气得直跺脚,装都装不下去了,她平生最恨别人提妾这个字,像发了疯,一会儿扭一会儿跳一会儿要假把式冲上来打人,幸好有佣人拦住她,她拿英语骂了换粤语骂,不带喘气。
“你嘴巴这么毒,系被棺材钉钉过吗!死扑街!有本事明天走着瞧!你当我好欺负呢!”
秦佳茜疯狂一顿输出,然后赶在秦佳彤回过神,扑上来扇她耳光之前溜掉,完全没有注意秦佳苒走在前面,就这样横冲直闯地把人撞倒在地上。
秦佳苒沉浸在那些魔法般的语言中,一脸的呆滞和震撼,忽然发现膝盖好痛。
秦佳茜哎哟一声,捂住撞痛的肩膀,低头一看,发现是秦佳苒,她轻蔑冷哼,一把将秦佳苒从地上拽起来,凶巴巴:“一碰就倒!你冇食饭呀!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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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秦公馆的主灯终于熄灭,今晚鸡飞狗跳的烂事都消融在无边的夜色里,终于消停了。
偶有啁啾回荡在山中,越发静。
秦佳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而悠长,若不是一双在黑暗里也闪烁着幽光的眼睛,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门外时不时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两句低声议论,秦佳苒听见“外国佬”“丢脸”“没想到”之类的词,几分钟后,门缝里漏进来的一缕微芒暗下去。
彻底没了动静。
秦佳苒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趿着软垫拖鞋,悄无声息推开房门。
夜深人静的秦公馆被白森森的月色笼住,老式彩绘玻璃里映出昏蒙蒙的夜光,像极了一座华丽而阴森的墓地,转眼间就会冒起白烟,化了坟。
软垫拖鞋踩在瓷砖上,发不出一点声响,女孩纤长的影子走进花园,和树影交叠,像浮动在水底的藻荇。
空气中带着露水的凉,山上的夜向来如此,秦佳苒警惕地注意四周的动静,一面飞快走到种满绣球的花坛边,手探进去,摸了好一通,直到摸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她才长舒一口气。
她需要把这瓶康帝销毁,半片玻璃渣都不能留。若是被人发现这瓶酒在她这里,她会被打死。
秦佳苒脑海里无端浮现出秦达荣那双让人不寒而栗的鹰目。
秦达荣是个狠角色,彼时港地还处在殖民统治之下,繁荣与黑暗并存的时代里机遇多,陷阱也多,不少人靠着一个狠字发家,秦达荣就是如此。
他打下了秦家江山,手里是沾过血的,救了谢家老太太也是靠一条命。人到了老年,即便修得慈眉善目,吃斋念佛也洗不脱过去的杀气。整个秦家畏惧他,在他的掌控之下,若不是近几年身体隐有颓势,也不会这么容易把权利下放给后辈。
秦佳彤是他千娇百宠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长孙女。
如果秦达荣知道是她害秦佳彤丑事败露,她想不出会有怎样的可怕的后果。
秦佳苒感觉吹在身上的风极冷,从皮肤渗到了骨头缝里,她把酒抱在怀里,试图取暖,却只得到一片铁锈般的冰凉。
头顶的月亮也冰冰凉凉。
她知道,秦家直到现在还养着一批专门处理脏事的下手,让她消失只是动一动手指头的事。又或者不需秦家出手,那位姓谢的男人自会派人处理掉她,毕竟她是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脸面的始作俑者。
她心情复杂,脑中不自然地浮现出一帧画,是那男人如玉的面容,天上月一样遥远不可及。
她猛地止住,不敢多想,习惯性低着头往别墅走去,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树枝晃动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后花园里令人心惊。
脚步倏地一顿,她警惕回过头。
天空恰巧飘来一片乌云把月亮遮住,树影幢幢,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紧跟着有一群乌鸦从高大的梧桐树里蹿出来,凄厉的叫声在夜色里荡漾开来。
不过是鸟。
她松口气,脚下的步伐越发急促,很快就消失在花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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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花园里再没有任何动静,藏在假山后面的秦言风这才不紧不慢地踱出来,手里握着的手机没有锁屏,屏幕光点亮他意味深长的笑。
他点开刚刚拍的照片,两指放大,照片上,女孩怀里抱着一瓶酒,匆匆行走在夜色里,再往前滑,画面变成女孩蹲在花坛边上,手臂伸进去,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那酒,他不过看得粗略大概,也能准确地辨认出牌子。
秦言风啧了声,眉峰轻轻一挑。
他倒是没想到,大半夜偷溜来大伯这儿安慰受委屈的Everly,还能撞见这么有趣的一幕。
看来这位永远在被人欺负,永远楚楚可怜的细路妹,有点惊喜。
“.....小苒.....”
秦言风舌尖划过上颚,似乎是在品尝这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他想到那一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莹白。
秦言风把手机收进裤带里,笑了声,“就不信了,这回还搞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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