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这一天的云岳城清净了许多,街上来去行人相比往常要少。腊八节,北秦的传统,烟火百姓,一家人围在火炉前,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入肚只觉舒坦。四海为家的江湖人也不会在今日饮酒,花上几文钱买来一碗腊八粥,痛快吃下,也觉世间还存有些许美好。
别君茶铺。
邋遢老头依靠在门口,破天荒的将酒葫芦搁置在柜台上,端着一碗刚刚煮好的腊八粥,趁热吃着,难得自在。
陈观棋仍是一袭白衣,虽说经常食不果腹,但这由心而发的君子气派,任谁瞧见,也不会轻眼小看。
“过了腊八就是年啊。”陈观棋端起茶杯,欣赏窗外落雪。
“年关将至,天下怕是又不得安宁咯。”邋遢老头笑呵呵的说道。
陈观棋闻言看向邋遢老头:“怎么?”
邋遢老头大口吃完腊八粥,抬起衣袖擦着嘴:“近些日子,北秦边疆战事吃紧,外域蛮奴大肆侵扰雍凉之州,掠夺男丁不计其数,帝王脚下,也敢这般明目张胆,一群糊涂蛋。”
说着,邋遢老头伸手抓来酒葫芦,仰头灌入嘴里一口。
陈观棋微微皱眉,问道:“皇帝难道就置之不理吗?”
邋遢老头觉得好笑:“我的傻徒弟,亏你跟着老子这么久,难道连这点技俩都看不明白?”
“明白什么?”陈观棋问道。
“去年这个时候,从天乾城传入江湖的那则传闻你不会忘记了吧。”邋遢老头起身走进屋里。
陈观棋想了想,惊醒道:“皇帝天祭,沾染风寒?”
邋遢老头笑道:“不错。”
陈观棋更加困惑:“可这跟天下不安有何联系?”
邋遢老头伸手朝着陈观棋的头上拍打一下,语重心长的说道:“皇帝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本就是风烛残年之躯,此时沾染风寒,更是雪上加霜。世人皆知,皇子有七,皆为天降麒麟子。秦楚之战,大皇子梁仲、三皇子梁景涯战死;燕云地一战,二皇子梁肩麟落下病根,身如朽木,日渐凋零;七皇子自幼拜读帝居学宫,养浩然正气,二十年来,从不参与朝堂之事。除却此上四位皇子,如今天乾城中,其余三位皇子各怀野心,倘若老皇帝驾崩,谁能确保他们不会显露爪牙?”
“凉王。”
这时,锦上花端着一碗腊八粥走来,放在陈观棋面前,瞥了一眼摇头晃脑的邋遢老头。
“凉王?”邋遢老头诧异道。
锦上花双手抱胸,说道:“就你说的这些破事,是个闯江湖的人都心知肚明。”
邋遢老头捋着胡须:“江湖人总归还是江湖人,他们知道的,我一定知道;我所知道的,他们一定不知道。”
“哟。”锦上花讥笑。
“你不信?”邋遢老头问道。
锦上花摇了摇头。
邋遢老头眼珠一转,嘴角微微上扬,斜眼看向锦上花,故作正经的说道:“这样吧,你常年同江湖人打交道,也算是见多识广,咱俩打个赌,倘若接下来我所说的事情你能够知晓一二,我在茶铺里做半年的店小二,不要工钱。”
“说。”锦上花自信道。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邋遢老头阻止道,“倘若你不知晓嘛,就做我媳妇儿吧,虽然你配不上我,权当是便宜你了。”
“哦?便宜我?”锦上花的语气里瞬间充满了杀气。
“动手不是真君子!”邋遢老头当即躲在陈观棋身后。
陈观棋一愣,抬头看着锦上花满脸的杀意,顺势起身猫在邋遢老头的身后。
“奶奶的!你怕啥!”邋遢老头气急败坏道。
“我怕死!”陈观棋撕扯着邋遢老头的袖子。
“废话!我也怕!”邋遢老头卯足了力气将陈观棋拉到自己身前。
如此一幕,显得有趣。这般二人,与其说是师徒,倒不如说是王八绿豆互相瞧着对眼的忘年交。锦上花一句粗话不曾说出口,一老一少便互相极力拉扯,怂蛋二字写满了脸上。
“我同意。”锦上花忽然说道。
“啥?!”陈观棋大吃一惊。
“我嘞个乖乖!”邋遢老头也是出乎意料。
锦上花脸色微红,压制着心里的怒火,咬着后槽牙说道:“听不懂话?”
听此一言,邋遢老头和陈观棋连连点头,格外乖巧。
锦上花沏了一壶茶,坐在陈观棋对面,看向窗外落雪,吹着茶水的热气:“说吧。”
邋遢老头吞了口口水,鼓足勇气坐下,陈观棋见状,随之端起桌上的腊八粥,站在窗边,自顾自的吃着。
“坐下吃。”锦上花说道。
“不太敢。”陈观棋老实说道。
“我又不吃人。”锦上花翻了个白眼。
“花姨,您不吃人是不假,但您杀人啊。”陈观棋可怜巴巴的说道。
锦上花似是被老实孩子的话逗笑,语气变得温柔,用着哄娃娃的口吻:“坐下慢慢吃,花姨杀谁也不杀你。”
陈观棋听后,看了邋遢老头一眼,邋遢老头眼神卑微,似乎在说:别看老子,老子比你更害怕。
见陈观棋磨磨唧唧,锦上花当即来了火气。这般做派,哪里像个大丈夫行事,见过世面的姑娘家,也该比陈观棋要果断的多。对此,锦上花猛地拍向桌子,随之呵斥:“给老娘坐下吃!”
“好嘞花姨!”陈观棋瞬间坐下。
“吃你的!”锦上花命令道。
陈观棋不敢不从,端着腊八粥,也不管烫不烫嘴,更无暇顾及落雪的美,埋下头来,大口大口的吃着。
锦上花很是满意,一手拖着腮帮,笑着看向邋遢老头:“该你咯。”
邋遢老头浑身颤抖,饮下一口老酒,企图压制内心的恐慌。
“说说你所知晓的事情。”锦上花说道。
“我可说了。”邋遢老头试探问道。
“听着呢。”锦上花头一歪,品起茶来。
邋遢老头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放于掌心把玩:“从朝堂如今的局势来看,四皇子梁枭,当朝太师之徒,更有左丞相李居阳、大宦曹卿猿扶持,手握八千幽军,若是老皇帝颁布储君令,梁枭,无疑是第一之选。”
锦上花听到这里,说道:“六皇子梁洛阳,国师姬九霄之徒,手握天乾鬼浮屠军,凭一己之力,令青王、雍王甘愿为其赴死,这般手段,梁枭绝不是对手。”
“可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纵使国师手段通天,道术通玄,但毕竟是道门之人,哪里能够与朝堂上的那群老狐狸斗。”邋遢老头说道。
“如何斗、何时斗、靠什么斗,这些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皇子的手段了,一旦老皇帝驾崩,无论是梁枭继位还是梁洛阳继位,对于整个北秦天下来说,都不是一个好的兆头。”锦上花担忧道。
“的确,梁枭性情无常,比起皇帝,他更适合领兵作战,大将之资。梁洛阳性情温和,却天生软弱,骨子里的胆怯,更不适合坐拥帝王之位。”邋遢老头叹气道。
听着二人一来一去的言语,陈观棋好奇的问道:“五皇子呢?”
邋遢老头听话不屑一笑,锦上花也是无奈摇头。
陈观棋愈发好奇:“死了还是……”
邋遢老头玩弄着铜钱:“如果说梁枭和梁洛阳不适合做帝王,那么五皇子梁尧,根本就不适合做人。”
“不适合……做人?”陈观棋扯了扯嘴角。
“**成性,挥霍无度。我若是皇帝,有这般不成器的儿子,一棍子抡不死,都对不起天下百姓。”邋遢老头骂道。
“想来也是个该死的主儿。”陈观棋好笑道。
“你说得对,梁尧,的确很该死。”锦上花咬牙切齿道。
陈观棋嗅到了浓郁的怒气,悄然抬头,偷偷看向锦上花,只见锦上花的眉宇间,尽是怒意。
邋遢老头从桌下猛地踢向陈观棋,陈观棋一愣,看向邋遢老头,对此,邋遢老头微微摇头,示意陈观棋闭口不谈。
陈观棋虽不知这其中的往事,但从邋遢老头和锦上花的举动来看,北秦五皇子梁尧在锦上花的心里,亦是那天地诛之的存在。
“等我迈入那世俗剑仙之境,便去一剑刺死梁尧。”陈观棋承诺道。
“你?”邋遢老头打量陈观棋。
陈观棋一脸严肃的看向邋遢老头:“我怎么?”
邋遢老头忍不住放笑:“等你迈入世俗剑仙之境,梁尧的坟头草长的估计比大岳还要高。”
“你阴阳怪气的本事,要比你饮酒的本事还要大。”陈观棋阴沉着脸说道。
“想要我不再阴阳怪气,你就勤快些练功,待你迈入世俗剑仙,为师引九天玄雷来为你祝贺。”邋遢老头吹嘘道。
“九天玄雷,你口气倒是不小。”锦上花笑道。
“我口气一直很大。”邋遢老头说道。
锦上花看着手里的精致茶杯,说道:“比起你引九天玄雷,我更相信这孩子能入那世俗剑仙。”
陈观棋闻言笑了笑:“比起老鬼,我更喜欢同花姨待在一起。”
“好啊锦上花,当着我面挖我徒弟!”邋遢老头当即不服气说道。
“挖你徒弟如何?”锦上花说道。
邋遢老头忽然闭声,捋着胡须一想,嘴角咧的好似荷花:“是我鲁莽了,你都是我媳妇儿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自家徒弟,何来挖墙脚一说。”
锦上花纳闷道:“谁是你媳妇儿?”
邋遢老头也是不要脸的东西:“你啊,我的小花花。”
锦上花脸色冰冷,盯着邋遢老头:“你再给我叫一个。”
“小花花,小花花,我的小花花。”邋遢老头嬉皮笑脸的说道。
“滚!”锦上花抬起巴掌,朝着邋遢老头打去。
却不曾想,邋遢老头顺势抓住锦上花的手腕,男人与妇人的力道天差地别,邋遢老头稍稍用力,锦上花便身形不稳,往前趴去。
随之一幕。
令陈观棋不知所措。
锦上花整个人跌入邋遢老头的怀里,邋遢老头恍然如梦,搂着风韵犹存的锦上花,内心狂喜,做了多年的春秋大梦,今日可算是迎来了美梦成真。
“师……”陈观棋开口道。
“嘘,让为师陶醉片刻。”邋遢老头得意道。
锦上花的脸如同桃花嫣红,短暂的失神过后,猛地一拳砸在邋遢老头的胸口,借力起身,冲着邋遢老头的脸又是一记耳光。
邋遢老头吃痛后退,哭喊道:“你个疯娘们儿,翻脸不认人啊!”
锦上花坐在桌上,眼神含笑,身姿曼妙如天仙下凡,不单是邋遢老头为之入迷,就连吃腊八粥的陈观棋见状也不免愣住。
“想娶我做媳妇儿?”锦上花笑道。
“不想。”邋遢老头否认。
“真不想?”锦上花温柔笑着。
见状,邋遢老头道心崩塌:“想!”
锦上花嘟着嘴,神色竟是藏有些许少女的任性,沉吟片刻,锦上花说道:“明日便是与那王家妇人的约定了,去往城主府,你找机会同云岳城城主较量一番,倘若胜出,我便答应做你媳妇儿,如何?”
邋遢老头心有质疑:“真的?”
锦上花笑道:“当然,我锦上花一向说一不二。”
邋遢老头故作犹豫:“做爹的哪能跟干儿子动手啊,这让我如何是好。”
说着,邋遢老头偷摸朝陈观棋使了一个眼色。
陈观棋当即明白,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自古道,上阵无父子,举手不饶人,况且只是个干儿子,揍就揍了。”
邋遢老头认同道:“有道理,不愧是我的徒儿,既然你也这般劝我,那明日,我便试试我那许久未见的干儿子,一晃三五年,又长进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