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严绍庭知道马芳已经奉旨回京的时候。
他正被好大儿拉了一身的金黄。
大妹子陆文燕侧卧在床上,看着这一幕父慈子孝,满脸的笑容。
芸娘带着丫鬟们,神色紧张的接过小少爷,又开始为严绍庭更换干净的衣裳。
徐渭和陆绎就站在门口,两个人都憋着笑打量着被拉了一身的严绍庭,想想这等模样的严绍庭,大概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到了。
好一会的功夫,严绍庭才重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走到同样换了一身衣裳的儿子跟前。
严绍庭瞪着眼,恶狠狠的冲着好大儿哼了一声:“你已经是快半个月的人了,要学会控制自己!”
对于父亲的训斥和不满。
还没有个正经名字的严家小少爷,立马憋着嘴,两眼泪汪汪的转头看向母亲。
陆文燕立马顺势就将一只枕头丢了出来。
严绍庭连忙伸手接住,然后满脸讨好:“夫人息怒。”
说完后,看着憋了半天小表情,却偏偏就是没哭出来的小崽子,严绍庭也只能是心悦诚服的退出屋子。
现如今,自己在严家是个什么地位,严绍庭那是清清楚楚。
虽说还不至于和严世蕃一样混到和家里看门狗论兄弟的地步,但后宅这边差不多也没多少地位了。
出了屋子,看向憋着笑的两人。
严绍庭翻翻白眼。
他领头走在前面,出声询问:“马芳几时回京的?回京后都去了什么地方?”
陆绎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开口解释:“晌午过后进的城,先去了兵部履职,又去了吏部报道,然后便在礼部的人陪同下进了会同南馆歇息,等候宫中传召。”
徐渭亦在一旁问道:“马芳进城后有什么反应?”
陆绎撇撇嘴:“他能有什么反应,好似没事人一样,在兵部见到不少老熟人,还很是热情呢。进了会同馆后,便叫了那个跟他一同回京的参将出门买酒买肉。”
听到陆绎说完这话,徐渭便默默的侧目看向了严绍庭。
严绍庭只是淡淡一笑,心中带着几分好奇。
明显,马芳这是心中明白,自己这一趟回京并不会出什么事情。
又或者他是故作镇定。
但大概率,严绍庭倾向于马芳是认定自己此次回京定然安然无恙。
这时候。
三人已经走出别院。
严绍庭回头看了眼后面的夹山。
山坡上,隐隐约约能见到功德陵的位置所在。
“他该来这里一趟。”
严绍庭低声念叨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徐渭和陆绎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严绍庭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其实这一次昌平算是帮了宣府镇和马芳一把。
不然若当真让那三千多蒙古人在京师地盘上纵横,宣府镇和马芳那就真的罪责难逃了。
至少,这些死去的昌平民壮队汉子,马芳得要认下这个人情。
等到三人绕着书院,一路走到前面的广场上。
徐渭这才开口:“既然马芳已经奉旨回京,郎君这时候也该要回城里了。”
陆绎则在一旁说:“我先回城,若有什么消息,等姐夫你们回城后,我就送过去。”
说完。
陆绎在得了严绍庭点头同意后,便牵着马带着人往城里赶回。
望着陆绎离去的背影,严绍庭揣起双手,同徐渭站在一起。
“前几日世子说,裕王同皇上请求,允了我南下为官一事。”
徐渭目光一动,虽然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情,但他却没有太多的惊讶,而是看了眼四周:“裕王这次可是不顾规矩了。”
严绍庭嗯了声:“恐怕还是沾了世子的光。”
听到这话,徐渭不由的笑了起来。
不论谁家,哪怕是天家也是如此,就如现在的严家一样,上上下下都围着才生下来还没一个月的小屁孩转。
徐渭笑着说:“既然裕王已经替郎君办好了南下为官的事情,那杨尚书那边承下来的人情岂不是要落空了。”
严绍庭摇摇头:“皇上的意思是要等等机会,想来应该是要放去南京。如此说来,杨博那边还是要出面,不然如何能给皇上一个机会?”
徐渭闻言,思量片刻,最后也是点了点头。
他小声嘀咕着:“如此说来,便只剩下郎君能谋求到何等官职的事情了。”
说罢。
徐渭却是皱起眉头。
一旦严绍庭南下为官,那么自己便要独在京师,恐怕想要一同南下是很难成行的。
毕竟自己现在不光是昌平治安司的司丞,还是詹事府右庶子。
总不能自己也谋求个南边的官职吧。
严绍庭自然看出了徐渭的纠结,笑着拍了拍老徐的肩膀:“文长先生放心,就算什么都不带,我也得带着你一同南下。这两年文长先生也一直留在京师,这次有机会也该回南边一趟了。”
不由的。
严绍庭便感叹起了如今时间过得愈发的快。
而在京中。
西苑万寿宫。
嘉靖斜靠在御座上,轻叹一声:“朕如今有时常常觉得,时间过得竟是如此之快……”
说着,嘉靖低头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马芳。
“朕还记得,嘉靖二十九年六月……庚戊之变啊!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千户官,领兵于怀柔遭遇俺答汗,当场斩杀俺答汗的部将,迫使俺答汗暂退。”
殿内。
突然自会同馆中被传召入宫的马芳,静静地跪在地上,原本心中还有些不安和疑惑。
但听到皇帝嘴里说出这些话,心中却不由的生出一丝追忆过往的情绪。
嘉靖则是继续说道:“随后似是两月有余,蒙古人再次来犯,还是你马芳率部迎敌。先是看穿蒙古人乃是利用弱旅引诱我军,随后便反将蒙古人进入我军埋伏,一战大胜。而你却依旧稳如泰山,笃定蒙古人必然会卷土重来,便在野马川布防,再将来犯之敌杀的是丢盔卸甲,扭转胜负。”
御座上,嘉靖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的拍着桌案。
他轻叹一声:“算起来,到现在也有十三四年了。”
殿内。
跪在金砖上的马芳,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臣,身负皇恩,却御边不利,还请皇上降旨严惩!”
已经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皇帝还记得如此清楚。
不论是真记得,还是不久前重新翻阅过。
能有这份心思。
对于马芳而言,那都是滔天的圣恩了。
嘉靖却是在御座上缓缓坐起,目光似有似无的打量着跪在面前的马芳。
这位十几年前还只是小小一介千户官的武将,却因为其在军事上的才能,便在短短半年光景中,一路升任宣府游击将军,继而破格提拔为正二品都督佥事,又在同年末加封为正一品左都督。
马芳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
这么多年下来,马芳能一直安稳的镇守边关,同样也是因为自己对他的信任。????不过这份信任,是相信马芳的能力。
有马芳在,边关便无事。
而事实也是如此,自从马芳升任宣府总兵官后,便采用先发制人的策略,带动了整个九边防线都开始转守为攻,虽然有胜有败,但总体来说这些年九边的态势还算是倾向于大明一侧的。
哪怕是在去年,马芳主动率兵出关进攻蒙北,意图重创俺答汗主力,却被俺答汗绕开兵锋,并且转而奇袭宣府,攻破重镇隆庆,马芳也只是被夺了左都督的官职,仍旧担任宣府总兵。
能力十足,但忠心不足。
这是嘉靖对马芳的看法和审视。
所谓忠心,也非是对大明和朝廷的忠心,而是还要有对自己的忠心。
而马芳恰恰就是缺了这一点。
嘉靖轻叹一声:“去岁尔领兵出关,致使寇入,因罪被夺左都督,是朕念及你往昔赫赫战功,命你戴罪立功。而今,又有今次之事生出,你可知此前朝中言官是何等沸腾?”
马芳低着头,皇帝的话不可能作假。
朝廷里言官对自己的抨击,他在来时的路上也已经有所听闻。
虽然不知当时场面,但想来定然是群情激奋。
“臣罪该万死,陛下隆恩,臣却屡屡辜负,累及朝堂言官弹劾,徒增陛下烦恼,乃臣之过也!”
虽然马芳清楚。
如果自己这一次真的罪责难逃,那么就不是传旨召自己回京述职,而该是以犯官身份被押送回京。
同样的。
如果皇帝要严惩自己,那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说这么多的话,而该是会同内阁一并,直接定下自己的罪名。
不过清楚是一回事。
该有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嘉靖却是冷哼一声:“言官三言两语,朕何曾会觉得烦了?朕只是想问一问你,可知道错在何处了?”
此话一出,马芳却是愣了一下。
这样的问题,可不在自己的设想之中。
他低着头目光转动,半响后才缓缓开口:“罪臣以带罪之身,仍镇守宣府,本该将边墙打造的固若金汤,叫蒙古人片甲不入。但罪臣辜负皇上期许,今岁朝廷额外拨付三十万两钱粮军需,臣亦未能使得蒙古人皆被阻于长城以外。更是坐视蒙古人潜入京畿之地,惊扰皇城,累及皇上安危,此乃臣之大罪。”
嘉靖却是眼里闪过一丝不满。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回答。
他冷哼一声:“区区三千余众,朕便是亲领大军欲要屠之,却也早已被昌平守军歼之,何来惊扰皇城安危。”
马芳彻底不懂了。
虽然自己知道,那支潜入京畿的蒙古人,是在昌平被那位小严阁老弄出来的民壮队给击败了,但皇帝也不该这么说啊。
难道这不算自己的错?
那自己错在哪里了?
马芳不禁皱眉沉思。
嘉靖亦是眉头夹紧,思来想去,觉得马芳大抵是久在军中,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他只能是轻咳一声,语气略带不满道:“自去岁你因坐寇入而被夺左都督一职后,你可曾想过上奏于朕?可曾因边关之事,而直奏于朕?还是说,你忘了你这个总兵官是有权直奏于朕的?”
一通叱喝后。
嘉靖扭头看向别处。
马芳却是瞪大双眼,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竟然就为了这等事情?
他连忙抬起头,然后又俯身低头:“臣知错!”
嘉靖这才哼哼着转回头,斜觎向马芳:“现在知道错在何处了?”
马芳心中带着古怪,虽然自己如今是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可这叫自己如何开口。
难道说,他知道自己没有好好给皇帝尽忠?
不过马芳心中却也生出了一丝警惕。
皇帝这是要让自己做出选择了。
是在朝廷还是皇帝之间,做一个抉择。
思来想去。
马芳抬起头,双手抱拳,沉声道:“九边乃国朝社稷之本,宣府事事皆为军国机要,微臣受皇恩,镇守宣府,万般事宜未知奏禀皇上知晓,此乃微臣之错。”
听到这话后,嘉靖心中才稍稍满意了一些。
但他却是转口说道:“你可知,此次之事后,朝中有些人对朕提议,要在你身边设立监军。”
监军。
朝廷在军中常有设立。
哪怕是现在的宣府,也有不少监军。
但在自己身边设立监军,这可是头一次听闻。
马芳立马俯身低头:“万般军机,皆由皇上圣裁,臣不敢有半点置喙。”
如果说皇帝希望自己在某些时候,能倾向于西苑这边,马芳或许会考虑考虑。
但如果要加一个监军在自己身边,那是不可能接受的。
谁也不想要自己的身边,整日跟着一双眼睛。
嘉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朕觉得,监军不必设。”
马芳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想要观察下皇帝的脸色和反应。
但嘉靖却继续说道:“这几日你在京中,会有各部司的人前去问询,这是惯例,你也该明白。”
马芳来不及多想,只能点头:“微臣知晓。”
嘉靖又说:“离京仍走京宣驿路,过昌平之时,去书院一趟。”
这时候,马芳真的想不明白了。
看着马芳有些疑惑的脸色。
嘉靖淡淡一笑:“裕王入京在任书院山长,此次昌平一役后,曾提及书院诸生颇为敬仰边关将士……”
后面的话,嘉靖已经停了下来,未曾说出口。
马芳也终于是眼前一亮,当即抱紧双拳:“微臣定当在离京之时,亲自入书院拜见裕王,与微臣麾下将士为书院诸生讲述边关风貌!”
嘉靖这才点了点头。
有些话不需要说的太过明白。
他挥了挥手。
“且下去吧。”
“记住了,今此仍是戴罪,朕静候报捷立功之日。”
原本马芳已经放下心来,但这时却又重新悬了起来。
皇帝这是在给自己警告呢。
马芳躬着身,抱紧双拳。
“微臣明白。”
说完后。
他才一步一步的缓缓退出大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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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