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大殿里鸦雀无声,殿外叶随风旋,沙沙作响。香案上烛火跳动,上清神像的面孔时明时暗,似乎是在彰显这位祖师喜怒无常的脾性;众人幽暗的影子忽长忽短,正如他们澎湃起伏的心情。

自三界分定以来,天规陈世,学道修真之士,须经雷、火、风三灾利害不死,才能得享大道,蠃鳞毛羽昆五虫皆不能免。雷灾是第一大关,由雷部神将下降三道天雷,应劫不死,乃成人仙。

天律如此,从不容情。可卫凌羽应雷灾时雷云自行消散,是何缘由?众道心如明镜,雷部神将势必是感应到下界有人修为已臻青正圆满,才来降灾,只是到来之后,发现应劫之人是卫凌羽,免去了他的雷灾,直接晋升九五。

能教雷部神将法外开恩,自必不是寻常凡夫!

良久,赤阳子神色转缓,率先打破了沉默,道:“你从小到大,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卫凌羽想了想,道:“弟子幼年时遭恶人抛进襄水,遇水不沉。前番在王屋山,金翅大鹏鸟曾带说弟子像什么退转天人,不过它也不是很肯定。”赤阳子扭头看向正阳子,眼神中有询问之意。

正阳子见多识广,对佛学亦有涉猎,道:“你们有所不知,金翅大鹏鸟其实早就证了佛家所说的罗汉果位。佛家把凡人之上的称为天众,近乎于咱们道家的神仙。他们讲六道轮回之说,天众如堕轮回,即为退转天人,用咱们的话来说,就是临凡仙人。”

众人齐齐地“啊”了一声,不掩吃惊之色。除正阳子外,都走到卫凌羽面前,向他稽首行礼。

卫凌羽慌忙还礼,道:“各位我的师叔、师兄,可折煞我了。”

正阳子走到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幼时遭遇,你师父在信里都跟我说了。仙家临凡,干系重大。孩子,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肩上的担子很重。”

卫凌羽万没料到自己是仙人下界,想必是被上天委以重任,才会临凡,心头沉甸甸的。感觉自己优柔寡断,难成气候,恐怕辜负了期望,不禁生出惶恐担忧之情。

见正阳子眼里希冀满溢,余人皆如此,忽而想起那晚在悬空山,正阳子说碧游宫设在金鳌岛,主要是为监察聚窟洲妖族动向,心头震动:“我教数千年传承,前辈们心怀天下,恪尽职守,品性高洁傲岸,岂能教此精神止于吾侪?”眼神坚定,正色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阳子欣慰开颜,不住点头。

卫凌羽道:“弟子还有一事禀告:当初在王屋山,金翅大鹏鸟曾对弟子说起,它是受九婴请求入灭。弟子还听说,九婴的部分元神已经脱困。”群道闻言,颜色陡变。

正阳子皱眉道:“原来如此。怪道我曾推算出金翅大鹏鸟于五百年前证阿罗汉果,却早不入灭、晚不入灭,偏生在六月廿五日入灭,原来是受九婴蛊惑。”

赤阳子性焦,道:“掌教师兄,九婴修为通天,仅次于洪荒古猿。它部分元神脱困,恐怕为害不小啊!”

正阳子点了点头,道:“九婴本体没逃出来,要想有所行动,必然要窃居龙蛇之属的躯体。”叫都**师郑经出列,道:“由你派人通知下属所有宫观,务必留心各地道行精深的蟒蛇蛟龙,如有异样,立即上报祖庭。”郑经领命而出。

正阳子又向高功法师赵桐、监斋法师许攸抬了抬手,道:“赵桐,你去一趟八景宫,找张继业,把九婴之事告诉他。许攸,玉虚宫那边就劳你走一趟了。玉清宗跟咱们不对付,但兹事体大,你要以大局为重,如有玉清道人寻衅,全当没听见,万不可与人起争端。”

二人稽首道:“谨遵师叔法旨。”躬身退出殿去。

卫凌羽道:“掌教师伯还有什么吩咐?弟子聆听教诲。”

正阳子笑道:“没啦!告诸往而知来者,自古以来长辈都在安顿晚辈,少有安顿到位的,很多时候,路是自己蹚出来的。去罢。”

卫凌羽躬身退下,拉开殿门,径直走出。既知自己是神仙临凡,大任在肩,沉意塞胸,无心睡眠。也不凌空飞渡,一步步走到了紫芝崖。上到了崖顶坐下,只觉海风拂面,心头也是说不出的凌乱。

恍惚间,陡闻海风中伴着阵阵悦耳的歌声。那歌儿是由东南土语唱的,很是绕舌,听不出是什么意思,只是调子轻柔舒和,夹着欢愉之意,想来歌者心情十分舒畅。

向着歌声来源方向瞧去,见一人在湛蓝的海洋中浮浮沉沉,拨水嬉戏。细看是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五官精致,发呈妃色,上身半赤,玉臂白皙赛藕,肌肤润入羊脂。酥胸半露,仅以一对珍珠玉贝裹束;两条桃色丝绦绕腋而过,于脊后结成蝶状。腰柔似柳,麝脐珠宫,腰际以下是半截流光浮动的沙青鱼身。

知是本教水族同门,且为雌性,因恐失了礼数,不敢再瞧,起身要走。

那鱼人却已看到了他,发出银铃也似的笑声,叫道:“喂!不要走哇!”

卫凌羽脸上发烫,侧脸稽首,道:“静虚子无意冒犯,失了礼数,姑娘莫怪。”

那鱼人笑了笑,潜进水下,游到崖下低岸之处,鱼尾一摆,跃上崖来,落地时鱼尾业已化成双腿,道装结束,妃色头发变作青丝道髻。

待它从容走近,卫凌羽这才看清,它竟是适才向正阳子汇报四海之行结果的海灵儿。

海灵儿步态轻盈,到他跟前,道:“我是鲛人,不懂你们人类的那些礼仪。你放心好啦,我不怪你非礼啦!”卫凌羽闻言大窘,不知如何接话。

海灵儿又道:“你不在上清大殿陪着掌教他们,怎么到紫芝崖来了?”

卫凌羽扯个谎,道:“掌教师伯与赤阳、真阳两位师叔及九位师兄有话要说,我觉得有些闷,出来走走,无意在到了这里,这个……道友莫怪。”

海灵儿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道:“你这人好啰嗦,我都说不见怪啦!”跺了跺脚,道:“我是水族,不能在岸上待太久,不跟你这无聊透顶的家伙说话啦!”转身向崖下一纵,“噗通”落水,又化作了鲛人模样。

经历这一小小插曲,卫凌羽心头倒不如何烦闷了。凌空飞渡,回了小院。

次晨,整理好行装,背上久睡不醒的毛团,去见了卫怜钗跟吕凌烟,说明回程之意。再赴悬空山辞行。正阳子见他去意已决,也不挽留,传下法旨,教负责接引众箓生的虚谷子相送。

到了岸边,乘上大船。虚谷子做起法来,引来东风,座船乘风破浪,径直向西。

神农宫在娄县,东临东海,在钱唐湾以北。吕凌烟央虚谷子先送她到了娄县,就此与卫氏兄妹分别。虚谷子又送卫氏兄妹到了桃花岛,这才返程。

卫氏兄妹在桃花岛赁了一艘渔船,登陆才刚未时,阳光正毒。不一日,到了钱唐县,在外公家住下。

期间,毛团终于将固本丸药效尽数吸收,醒了过来。它沉睡时体型增长极快,若是人立而起,比卫凌羽还高半个头,掌间生出三尺长的利爪,端的锋锐,奔跑起来疾比骏马,威风凛凛。

住了半月,卫凌羽念着与林婉怡的约定,便向二老辞行。嵇雄夫妇见挽留不住,只好赠银百两以为路资。

临别前,外婆赵氏与卫怜钗均洒泪相送。嵇雄毕竟心思稳重,虽然伤感,却不矫情,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决意要去游历江湖,外公也不好强留。在外想家了,随时记得回来。”

卫凌羽心头一暖,向二老磕了头,道:“外公,外婆,你们要保重身体。”起身又向妹子道:“舅舅不在家,你要照顾好外公外婆。”

卫怜钗哭红了眼睛,道:“哥,万事一定要小心啊!”

卫凌羽心想离别难免多生惆怅,说的越多反而越发不舍,便拍了拍毛团的脑袋,呼喝一声,望北而行。

行程中,路旁有人见他带只毛茸茸的庞然大物,不知是何走兽,无不骇然失色。毛团顽皮,见了行人会追逐,但其性子温和,不会伤人。饶是如此,也吓得不少人落荒而逃,卫凌羽不得不呵斥训责。

毛团自从吃了一炉固本丸,非但体型长大了许多,灵智也开化不少,相处日久,倒也能听懂他说的一些简单的言语。

它对背篓有特殊的情感,背篓放在何处,即使卫凌羽暂时离开,它也会守着背篓,等他回来,因此他一直背着背篓。

这一日,到了乌程县。吃过了饭,在太湖游了一圈,感觉没劲,继续北上。走不多远,感知到一道微弱的妖气出现在东北十里外,正向南移动。

异类因种属差异,成精后散发的妖气也各有差别。妖气浓郁与否,则取决于精怪本身的道行。那妖气很是微渺,足见道行平平,并无粲然可观之处。

卫凌羽当初在王屋山见过许多异类,勉强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是无一与这道妖气相近的。

乍遇自己不曾见过的异类,心头好奇,取下背篓,教毛团守护在侧。捏着乘风诀,真气出海,先行足少阴肾经,冲出涌泉穴,一跃而出。再引真气,上行督脉,向东北飞掠。

十里之遥,不掐乘风诀,也只两个纵跃而已。落下地来,见一只大如笸箩的彩蝶膜翅急扇,惊慌逃窜。空中鹰嗥悠扬,一只黑鹰展翅扑下,鹰爪箕张,向那彩蝶抓到。

卫凌羽见那妖精竟是只蝴蝶,大是不期而然。自天地开辟以来,发明万类,覆载群生,遂有蠃鳞毛羽昆五虫。人为蠃虫之长,最具灵智,能经纪、善营造,设王服教化,逞奇技淫巧,遂为世界主宰。其余一切生灵,浑浑噩噩,全凭兽性本能行事。或偶获机缘,活得久了,吸收日精月华,修成人身,乃为精怪。只这昆虫之属,最为特殊。

古有“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知春秋”之说,是隐喻人之见识浅薄,可也说明昆虫寿命短暂,短则几日,长则数月,往往难活到来年,不见四季更迭,因此成精不易。

这彩蝶道行虽不深,却已成精怪,岂能不教他意外?

那彩蝶毕竟受先天所限,非是黑鹰之敌。此物以花粉露水为饮食,修行艰难,不能为害。卫凌羽见它丧命在即,多年积修将成泡影,动了恻隐之心,便即挥掌。真气到处,黑鹰螺旋坠地。

卫凌羽乘机再发一掌,真气裹挟了黑鹰,窜上天空。黑鹰见卫凌羽隔空出手,己身几如玩物,不能自已,长唳一声,盘旋几圈,振翅飞走。

那彩蝶死里逃生,扑棱棱落下地来,变作人形,屈膝拜倒,操着一口吴地方言,道:“彩蝶叩谢恩公!”

卫凌羽见它身不满三尺,女孩儿模样,只因道行低微,变化不彻底,膜翅未能隐去,额前伸出一对卷曲触角,眼睛大得出奇。猎奇心起,想问它得过什么机缘,转念寻思:“这小蝴蝶道行低微,初得道时,恐怕灵智还未开化,问也是白问。”便道:“不需多礼。你修行不易,要千万小心,一个不慎,多年苦功尽付流水,岂不可惜?快些逃命去罢。”

彩蝶无声落泪,拜谢再三,扇动两对膜翅飞走。

南方气候温润,要比北方冷得晚。卫凌羽带着毛团晓行夜宿,走了一月,天也凉了。及至建康时,已是十二月中旬。

城门军士见他带了一只庞然巨兽,心头惶恐,如临大敌,摆起拒马,喝道:“什么人?”

卫凌羽道:“慈悲,慈悲。贫道静虚子,这是贫道的坐骑,不会伤人,诸位无需担心。”

为首的官兵正要接话,忽然边上跑过一名军士,对他耳语几句。他当即面色微变,遣退那军士,向卫凌羽一拱手,道:“请问道长俗家可是姓卫?”

卫凌羽不禁好奇,道:“贫道确是姓卫,草字凌羽。将军如何知道?”

那军官吩咐下属撤走拒马,道:“长公——玉虚宫林道长日前到京,吩咐过卑职,如见着卫道长入京,告知卫道长先到城中清源客栈住下,林道长自会来见。卑职适才一时没能认出卫道长来,多有得罪,卫道长万勿见怪。”

卫凌羽道:“将军言重了。”心想玉清宗系本朝国教,地位崇高,林婉怡为掌教亲传弟子,皇室自然对她礼敬有加。她先到了建康,吩咐停当,自是小事一桩。

当即向那军官问明了清源客栈的位置,引着毛团进城。

建康本为鱼米之乡,自来富庶。十年前“癸丑之难”,周室南渡,经营十载,繁荣更胜从前。街头车水马龙,房屋鳞次栉比,好不气派。

初入城时,路旁居民见到毛团,尽皆骇然失色,但过了一会儿,见毛团并不伤人,且长相可爱,纷纷凑近围观。

到了清源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心想官兵或已报与林婉怡知晓,只需安心住下,静待她来。

在客栈住了三日。林婉怡或因有事,并未来见。他也不着急,只是住得闷了,外出散步。

到了最繁华的大市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左右酒肆茶馆林立,数不尽的风月场所,看不完的烟花柳巷。楼上栏杆,多倚风尘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见人路过,抛眼献媚,扭腰翘臀;门前龟奴喜笑颜开,迎来送往,点头哈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似软红香土,其实乌烟瘴气。

上清道人不拘小节,但不失高洁品行。卫凌羽见不是路,加快脚程,只盼赶紧走过,心头怅然:“怪道我朝不敌燕人!”

逛不多远,瞧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长脸老道,从一间酒肆踉跄走出,竟是马升风。不禁大喜,快步赶上,道:“大哥,一别数月,近来可好?”

马升风见去路被人阻住,正要绕开,忽听他说话,瞪眼细一打量,竟是把弟,酒劲立即醒了六七分,喜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卫凌羽道:“小弟也未料到在这里遇上大哥。大哥怎的来这建康了?”

马升风一指边上酒楼,道:“走,进去说话。”拉着他进去,要了楼上雅座,点了盐水鸭、金陵丸子汤、金钱鱼肚等几样建康名菜,要了一壶佳酿,斟满了杯,道:“你可还记得徐承天?”

卫凌羽点了点头,道:“大哥来建康与他有关?”徐承天乃是五虎断刀门门主,刀法十分了得。当日在王屋山三场比斗,此人代表江湖各派出战第二场,在场上处处回护妖女赤练,坐失良机,第一个被淘汰出局。

马升风道:“倒不全是。那日咱们分别后,我本拟回清风观去,不期见着徐承天跟那妖女赤练混在一起。我念他在江湖上有些侠名,算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打见了那妖女,岔了念头,将堕魔道,因此颇为不忍,好言劝他几句,盼他回头。那徐承天不识好心也就罢了,反倒给那妖女一撺掇,两个联合起来,要杀了我,取我内丹。我仗着本体优势,侥幸逃脱,没给他们得逞。”

它说得平淡无奇,卫凌羽听得心惊不已:“大哥毕竟未渡过雷灾,单论内外功,徐承天跟那赤练哪一个都不在它之下。也亏得它本体是名驹照夜玉狮子,否则焉有生理?”斟满两只酒盅,举杯敬酒,有庆它劫后余生之意。

马升风不知他用意,举盅饮了,续道:“咱们上清道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我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岂能干休?因此我一路尾随,本想伺机而动,等他们分开了,挨个做掉。岂料他们途中形影不离,我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时机。一入京畿,那妖女不知使什么妖法,连一身妖气都隐去了。我在建康蹲了两个多月,它竟没露出过妖气,教我好不甘心。今儿个心里实在气赌不过,出来吃了几杯酒,不意遇上了你。”

卫凌羽心念一动:“当日王屋山上结义,大哥看似是受三哥、四哥逼迫,其实本就有助我之意。徐承天、赤练两个虽没杀得了大哥,但动了杀机,做兄弟的怎能不替大哥出这口气?”他跟本教道人相处久了,隐隐也染上了上清道人的习气,道:“小弟要在建康多耽几日,这支筷子还请大哥收好,只要发现了那妖女跟徐承天的行踪,折断了召唤小弟。”从筷笼抽了一支筷子出来,注入少许真气递出。

马升风接过筷子,心头震动,道:“你渡过雷灾了?”将自身真气注入器具当中作为信物,乃人仙手段。可它分明记得,当日王屋山结义时各论过生辰,卫凌羽目下不过十八岁而已。纵观古今,岂有如此年轻的人仙?

卫凌羽道:“小弟这次在祖庭多待了些时日,借着圣地雷霆狱山,侥幸渡了雷灾。”

马升风见他毫无得色,怔了半晌,道:“天纵之资,我是比不得了。”想自己至今还是九四境界,什为汗颜。

说话间,楼下忽然有人叫道:“驴脸,老六,你们怎么在这里?”是侯不明的声音。

侯不白的喊话声随后接上:“他们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卫凌羽和马升风暗道:“奇哉怪也!”不知它们缘何到此。

正要起身去迎,侯氏昆仲业已夹着一个昏迷的坤道,上了二楼。

卫凌羽行礼过,道:“三哥,四哥,你们怎么也来建康了?”

侯不明叫道:“小子,你诓我们?”

卫凌羽雾水绕头,不解道:“三哥,这话从何说起?”

侯不白道:“云梦泽哪有什么隐岛?”

卫凌羽这才想起在王屋山向它们提到过隐岛,它们那时还嚷嚷着要去瞧瞧。便道:“二位兄长有所不知,只要那隐岛主人没待客的意思,不派人接引,旁人休说登岛了,便是瞧也瞧不见。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和大哥的?”

侯不明道:“我们所学玄功神异……”法螺刚刚吹起,已给侯不白抢过话头,道:“我们会捕风术,方圆百里之内,一切活物气息休想瞒得过我们的鼻子。”说着,抬起右手,在鼻前虚扇了两下。

侯不明怒道:“老二,你干么抢我话?”

侯不白道:“呸!你忘了咱八道结义了,我现在行四!再者,你有嘴巴,我便没有?只许你开腔,不许我说话?”

马升风见它们又要斗嘴,忙指着它们夹着的那名坤道,岔开了话头:“你们从何处掳来了这玉清坤道?”

那坤道是玉清教下,约摸三十来岁,面容姣好,算中上之姿。

侯不明道:“此事说来话长。”

侯不白接口道:“不长,不长。上个月我兄弟俩到了杭州,去游西湖,见两个少年公子乘一画舫,一个约摸十**岁,说话酸里酸气,是个书生。另一个约摸十五六岁,面如桃花,声音脆如银铃,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妞儿。”

侯不明抢过话头,道:“你说话缠夹不清,还是让为兄来说——那两人行为举止甚是亲密,有说有笑。也不知那小妞儿说了句什么,那酸书生道:‘好妹子嘴真甜,真教哥哥心痒。’往那小妞儿嘴上就亲了上去。那小妞儿羞红了耳根子,歪头一躲,却教他亲到了脸上,忸怩道:‘大哥好生轻慢无礼。’”

它模仿着那二人的语气神态,先是作势呶嘴,随后忸怩娇羞。卫凌羽和马升风不禁莞尔。

侯不白忙不迭地抢话:“你舌头太大,口齿不怎么伶俐,还是我来说罢——那二人说话声音其实不大,但咱们都是什么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正觉得好笑,却见旁边驶来一艘小船,”指向那名玉清坤道,续道:“这婆娘站在船头,骂那酸书生:‘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污了贫道耳根子。’那酸书生红着脸,跟她扯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云云,之乎者也起来没完没了。这婆娘嘴上斗人家不过,老羞成怒,发起狠来,跳到画舫上给那酸书生揪住,割了舌头,教人家成了哑巴。那小妞儿见酸书生满嘴喷血,疼得直打滚,就吓得晕了过去。”

卫凌羽面露愠色,皱眉看向那坤道,觉得这人好没道理,竟毒辣如斯。

侯不白又道:“后来……”侯不明打断它的话头,道:“后来,我便隔船喊道:‘人家两个郎有情、妾有意,碍着你这婆娘什么事了?干么割了人家的舌头?’”

侯不白怒道:“干么打断我说话?”

侯不明摆出一副学究做派,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为兄是看你吐沫横飞,难免口干舌燥,不如先喝口茶水润润喉。”

侯不白有样学样,也摇晃起了脑袋,道:“非也,非也!你分明是见我眉飞色舞,说得绘声绘色,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这兄弟俩没个正形,居然在这当儿斗起嘴来。卫凌羽跟马升风瞧了,不住摇头。

卫凌羽拱手道:“两位侯兄,后来却又如何了?”

侯不明瞪了弟弟一眼,续道:“这婆娘听我詈她,怒驳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天底下的男人最会花言巧语,鲜有好东西。’”

马乘风冷笑插言,道:“如此说来,她还算客气的了,只说男人鲜有好东西,倒不是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侯不明深以为然,一拍大腿,道:“照啊!我当时寻思,我兄弟俩生得龙姿凤表,为人最是忠厚老实,该是‘鲜有的好东西’了。便对这婆娘道:‘你这婆娘又丑又老,哪个男人肯对你花言巧语?我看你是没男人疼,瞧见人家两个情投意合,妒上心头。’”

卫凌羽跟马升风听它说话颠三倒四,自诩龙姿凤表、忠厚老实,都觉得好笑。怕惹恼了它,不敢笑出声,只好忍俊不禁。

侯不白跳将起来,指着侯不明叫道:“少放你的臭狗屁!最后那句话明明是我说的!这婆娘一听我说她又老又丑,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道:‘这登徒子毁人家未出阁姑娘的清白,贫道割了他舌头,好教他长长记性!’我道:‘你这婆娘忒没道理!请教道号上下,师承何人?在哪座山头立棍?’”

卫凌羽和马升风相顾一笑。“在哪座山头立棍”是绿林匪类之间问对方在哪里落草的黑话,侯不白应该是想问人家在何处修行。

侯不白续道:“这婆娘当即道:‘贫道玉清宗金山观灵积子,敝业师正是观主烟云子。二位有何见教?’我道:‘见教不敢当。’”

侯不明接过话头:“下面却又是我说的话了——我说:‘敢当,敢当,有什么不敢当的?’这婆娘铁青着脸,瞧着我俩。我又道:‘照你的道理,要是有人亲你一口,便是毁你清白,你师父也得割了人家的舌头,是也不是?’她听了气得七窍生烟,若非自忖不是我们兄弟的敌手,只怕当时就要过来动武。”

侯不白突然捂住兄长的嘴,抢着道:“我兄弟俩相视一笑,突然间跃上画舫,点了她气穴。嘿嘿,挟她到了金山观。我当着观中群道的面儿,亲她左颊,道:‘好妹子,侯二哥亲你一口。’我大哥亲她右颊,道:‘好妹子,侯大哥也亲你一口。’这婆娘大骂我们无耻,我便点了她哑门穴,教她骂不出来。她一口恶气难出,登时气晕过去。”

侯不白提起酒壶,牛饮一口,续道:“她师父烟云子那老鸡婆更是气得一张老脸形同猪肝,抓狂大叫:‘妖人看剑!’提剑就砍。我们也不跟那老鸡婆斗,拔足就走。她又召集门人追我兄弟俩。那老鸡婆修为不深,更没教出什么像样的徒弟,个个轻功不济,跟海边晒背的老龟差不多,如何追得上我们?我们跑一阵,等她们追得近了,再亲亲这婆娘,气她们一气,然后再跑,总是吊着她们。哈哈!这婆娘途中醒了,哑门穴劲力松了,又来骂我们。我为图省事,直接给她打晕啦!”

马升风听了开怀大笑,笑过一阵,命酒博士再添两副碗筷,举杯邀饮。

卫凌羽道:“玉清宗向来以玄门正宗自居,瞧我等上清弟子不起。三哥,四哥,你们这次的所作所为的确大快人心。不过……毕竟三清一脉,你们教训教训这灵积子也就罢了,当着金山观道人的面做事,未免太过荒唐。金山观丢了脸面,岂能不找补回来?这梁子结得大了,只怕难以善了。”

侯不明拍开弟弟的手,道:“善了?谁要跟她们善了?”举杯泼酒,浇醒灵积子,笑道:“好妹子,你侯家的两位哥哥向来口味儿重,爱吃些胭脂水粉。想来你平日与人作醮,收的香火钱也当不少,怎么抠门得紧?也不买些胭脂水粉擦擦。我俩这一路上亲了你千口百口,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你这便去了罢,莫要再缠着你两位好哥哥啦!”解开她穴道,顺着楼梯往下一抛。

灵积子气穴初解,真气运行未畅,叫声:“啊呦!”在空中打个筋斗,屁股着地、四脚朝天地摔将下去。

侯家兄弟拊掌大笑,卫凌羽腹诽它们脱略行迹,好不正经。

便在此时,酒楼外突兀地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传来一个苍老女声:“两个妖人,快放了我徒儿!”

侯不明笑道:“哈哈!老鸡婆带人追来了,下去会会她。”侯家兄弟一齐下楼。

卫凌羽跟马升风听那脚步声甚为纷乱,知道来人不少,恐有不测,也跟着下去。

酒楼门外已被数十玉清坤道围住。为首的是个耳顺之年的坤道,怒气腾腾,正是灵积子的师父烟云子。

她见着侯氏昆仲出门,拔剑道:“你们两个妖人,快放了我徒儿!”

侯不明笑嘻嘻地道:“烟云真人,我兄弟俩已做了你的徒女婿啦!她有孝心,要去给您老磕头请安,我兄弟俩岂会拦她?自然是由着她的性子啦!”

侯不白拊掌笑道:“是极,是极!我兄弟俩现下是您老的女徒婿啦!徒女婿这便携姬人给您请安。”言罢,见灵积子刚好出门,斜身一闪,右手箕张,拿了她大椎穴,向烟云子深深一揖。

烟云子不善与人斗嘴,怎能辩得过它们?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时上前,将它们大卸八块。只是碍于爱徒在它们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群道中走出一年轻坤道,大骂道:“放屁!放快了我师姐,否则……”

侯不明捏住鼻子,道:“好臭,好臭!”

侯不白随声附和,道:“臭不可闻,臭不可闻!一餐不吃两个萝卜,放不出这么臭的屁!”

那年轻坤道闻言大怒,挺剑来刺。侯不明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棍头一点,拨开来剑,飞起一脚。那坤道化解不及,脸上便即中脚,眼前金星乱飞,踉跄倒退。

烟云子阴着一张老脸,道:“快快放了我徒儿,否则老道扒了你俩的皮,抽了你俩的筋!”

侯不明道:“真人,凡事得讲道理,你徒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紧紧黏住侯大哥神功’,我还没想出破解之法,能有什么办法?”

侯不白道:“哥哥,错啦,错得离谱,错到姥姥家啦!她学的分明是“死缠着侯二哥不放神功’,你怎么分不清?”

侯不明道:“错啦,咱俩都错啦!那是‘跟侯家两位哥哥如胶似漆神功’!”

烟云子听它俩一唱一和,极呈口舌之能势,岂又把她放在眼里?气极发颤,怒道:“放你娘的臭狗……”想起自己金山观的观主身份,最后一个“屁”字硬是生生忍住,没骂出来。

侯不白揶揄道:“真人使得好‘憋屁神功’,真教我兄弟俩大开眼界!只是不知道,这套神功会不会憋坏肠胃。”

侯不明道:“老弟,你这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的井底之蛙,这哪里是什么‘憋屁神功’?这分明是玉清宗独有的‘吞屁神功’!此功享誉武林,练至大成,无论你千屁万屁,皆可一口吞进肚里。如遇险情,再把以前吞进去的屁放出来,屁声连天价儿响,管教十里外的敌人闻屁丧胆、望屁而逃!”

烟云子听它言语间辱及玉清宗,怒不可遏,清啸一声,身子晃近,长剑急刺。

侯不明满脸堆笑,似乎并未打算接招或闪避。眼见长剑将至,侯不白一提烟云子后心,挡在自家兄长身前。

烟云子急忙收势后退,怒道:“你们两个妖人,抓我徒儿到底想干么?”

侯不明上前一步,道:“老鸡婆,我兄弟俩干么抓你徒弟,你问问她啊!”

侯不白道:“大哥,玉清教规甚严,这小鸡婆怕是不敢说,还是你跟老鸡婆直说了罢,免得老鸡婆心焦。”

侯不明道:“好极,好极!老鸡婆,你徒弟在西湖看见一对贤伉俪亲嘴,也跟上去凑热闹,非得让那相公亲她一亲。人家不肯亲,她便将人家舌头割了。好呀!我兄弟俩瞧她久旱未逢甘霖,寻思着帮她一帮。岂料她见我兄弟俩一表人才,自惭形秽,又不肯了。”

烟云子又气又恼,道:“你嘴巴放干净些!”情知侯不明所说十九是假,但自己这个徒弟曾遭男子始乱终弃,对男人深恶痛疾,偶尔听到不相干的男子对伴侣说些柔情蜜意的话,也会恼怒,割人舌头这事多半是真。

侯不明反唇相讥:“老鸡婆此言差矣。我又不会吞屁,嘴巴怎么不干净了?”

烟云子心下好一阵无奈。玉清宗自诩教规森严,决不容许门人滥伤无辜。又向来和上清宗不睦,说上清宗都是一些“僭礼服妖、沐猴而冠”之徒。灵积子这次做下狗屁倒灶的事来,被上清门人抓了个现行,人家岂能不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情知包庇灵积子不得,也不肯示弱,沉声道:“小徒顽劣,滥伤无辜,老道自会按玉清教规处置,何须二位逾越代庖?上清宗这手未免伸得太长,管得太宽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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