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督院街,布政使衙门。
这里已经连续四天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
不同于江南等地遍地开花,正在成都准备科试的蜀中读书人,目标非常明确,罪魁祸首就是布政使钟毓。
不仅目标更明确,他们比江南读书人更激动,更愤怒,因为被刺杀的是他们的乡党同学,因为他们曾经亲眼目睹,林卓坠落的全部过程。
不需要《菜根谭》和《浣花洗剑录》的火上浇油,蜀中士子就已经怒不可遏。
林卓遇刺的当晚,布政使衙门的外墙上,门楣上,已经找不到干净的地方了。
有臭鸡蛋的痕迹,有粪便的痕迹,还有口水浓痰的痕迹,有些热衷激扬文字的读书人,还用大纸写了声讨谩骂钟毓父子的文章,张贴在墙上,大家的组织纪律性很好,从来不会有叠加和覆盖这回事儿,反正布政使衙门的外墙那么长,那么白,总能见缝插针。
前来布政使门前挑事儿的,最显眼的,永远是蹦蹦哒哒浑身精力无穷无尽的学子,他们也是最闹腾的一波,也是最具有舞台天赋的,有人跳上高台发表即兴演讲,感受万人之间的荣光,有人振臂高呼,带起一波又一波的节奏,还有人总是抽冷子做些小动作,丢石块,扔火把,要不是钟毓事先早有准备,估计布政使衙门已经被烧了无数回了。
还有一拨人,也很扎眼,他们都是光头,亮幽幽的脑门儿上,烙印着显眼的戒疤,他们很有组织,持久力极强,每天都有两个穿袈裟的大和尚带头儿,带着几百上千不等的比丘僧侣,到地儿了就往地上盘膝一坐,开始朗诵《菜根谭》。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
……
佛家的禅意穆穆皇皇,朗诵起这些经义真理更增其神圣气息,也为学子们的撒泼胡闹,渲染上了一层正义的光辉底色。
“杨兄,今日这布政使府邸竟尔没有人外出了不成?”一个士子打扮的读书人手里掂量着一块人头大小的砖头,很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
“郭兄,切莫着急,布政使衙门偌大,人丁众多,不出门,莫非是羞愧到要绝食自尽?你那砖头定是能派上用场的”一个油嘴滑舌的学子打趣,自己笑得欢实,可能是动作太大,一不留神,露出了腰间一根软鞭。
“哈哈哈,杨兄原来好这口儿,我等不好奉陪,若是那蜀中三败类出门,我等定助你活捉一二,了却你心中瘙痒”一个更油嘴滑舌的学子,看上去颇为见多识广,是个老司机,二话不说就开起了车。
“哈哈哈”“哈哈哈”
学子群里扬起了一阵阵的大笑声。
“哈哈哈”那软鞭学子不以为意,也跟着狂笑,“尔等莫要折辱于我,若是浣花溪******,任其中一个,让我反攻为受我都没意见,钟越秀、宋应仪、刘承悦三大败类当面,我怕是要疲软一夜了”
“你可滚蛋吧,自从林公子遇刺重伤,汪秉宜、孙继皋、郭廓、黎黍四位公子每日都会两两轮换前来慰劳,鼓舞士气,也不见你哪次有胆量凑上前”
“哈哈哈,莫要再瞎扯,快看快看,开门了,诸位同学,我等替天行道的良机来到,夫子曰以直报怨,且让我等一展身手”
“哈哈哈,竟然是刘承悦,杨兄,还是将就一二吧”
“嘿嘿嘿,将就一二是可以,却不必等到天黑,吃我一鞭”
“吃我一棍”
“吃我一枪”
……
各种呐喊声不停歇,学子们每天活动的最**终于来到,个个兴奋莫名,纷纷涌上前去,撸袖子掏家伙暴力殴打刘承悦。
可怜刘承悦,虽然身处从人家丁的重重护卫之中,仍旧遭受处处创伤,嘴巴边上挨了一记鞭子的尾梢,红通通一道血棱子,臀部也被人重重捅了一记,力道实在不小,刘公子痛的哀嚎一声,几乎挟持不住双股。
“觉人之诈,不形于言;受人之侮,不动于色。”
僧人们的念诵仍旧在进行,此刻的群殴活动,庄严依旧。
“啪……”陈哲的脸上也挨了重重一记,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还有五个红灿灿的血痕。
“公子信任,让你一人担负护卫重责,你却让他置身险地,你想死么?”陈苏满脸阴霾,眼睛里寒星四射,让人丝毫不怀疑,下一刻他会暴起亲手取走弟弟的性命。
“砰……”陈哲直挺挺跪倒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也不辩解,挨了一巴掌,他反而轻松了很多。
“别在那儿装死,把你手中的所有人手全部交给我,滚下去闭门思过,等公子好转了,再行发落”陈苏冷冰冰的把陈哲夺权软禁。
陈哲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嘴,他觉得他还可以做些事情,不过对上哥哥突然戾气大盛的瞳孔,他打了一个冷噤,默默闭嘴退出。
“来人,在成都府察访一番,总有些士子读书太久了,身体不好,家境也不好,多找一些,多多益善”陈苏阴森森地下了他驾临成都府之后的第一道命令。
“是,不过,是否需要控制他们?”一个黑影在陈苏背后低声询问。
“当然需要,不过不用动粗,我用钱,买他们的命”陈苏扯扯嘴角,面部表情如同冰铸。
“是”黑影转身离去。
陈苏整整表情,深吸了口气,缓步走到林卓的房门前,轻轻地扣了扣门栓。
“进来吧”房间里传来一声应答,声音如同磨砂,喑哑干涩。
陈苏踏步走进门,在门口顿住,他远远看见林卓的脸色渐渐好转,胸口轻微起伏,有力道得多了,显然正在好转,又看看侧坐在林卓床前痴痴凝望的清漪,整个人都缩水了一大圈儿,脸色憔悴无比,不过区区三天,她仿佛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炼狱,随时都可能随风飘走。
“有事么?”清漪出声询问,她的姿势一点儿都没变。
陈苏吸吸鼻子,“都是些琐事,鲁员外和乔员外前来交接,二力去处理了”
“好”
“姑娘,《浣花洗剑录》是神来之笔,作用不可估量,您跟公子一样,都是天才”陈苏努力多说几句,清漪的状态让他有些恐惧,他无法想象公子醒来,清漪却支撑不住,会是怎样的场面。
清漪牵扯一下嘴角,算做回应,“金凫和马容在外面奔走,可有成效?”
“成效卓著,川南三府,还有按察司、都指挥使司的态度比较明朗,布政使司的人树倒猢狲散,只是巡抚高志泰的态度仍有保留,他不认同钟毓夺去公子功名的行为,但也不认为刺客是钟毓所派,官方意见一直未能一致”陈苏仍旧远远站在门边,说着这些平时只有林卓能听的事。
“加把火”清漪的姿势仍旧没变,音调却冷了很多,还带些急切,她不允许,决不允许林卓耗尽心神,不惜以身作饵的局面,被个呆板的死老头儿破坏掉。
“是,您放心,我已有安排”陈苏躬身回复,毕恭毕敬得倒退出门,他敬得不是清漪的聪慧,而是她对林卓的一片真心。
次日的布政使衙署,热闹场面愈演愈烈,先是除了林卓之外的浣花溪******齐聚,明星效应不是盖的,瞬间召集起了近千士子,几乎把前来成都府科试的秀才一网打尽,气势如虹。
人多好办事,随后的大招次第放出,金凫带着一伙儿叙府士子举起了一张巨大的横幅,在布政使衙门口儿上迎风招展,上面活灵活现地画着各种不堪入目的画面,主角都是钟毓和钟越秀父子俩的娇妻爱妾,边儿上还有两个巨大的绿色头巾,显然是馈赠给钟毓父子俩的。
这还不算完,川南的士子们随后又抬出了两个塑像,都是跪着的,摆放在衙门口儿石头狮子的旁边,又拿出林卓布衣青衫折扇飞扬的画像,就安放在大门正中,比之秦桧夫妇要恶心的多了。
钟越秀早就憋气憋得狠了,奈何老爹认为要镇之以静,不能给别人口实,因此才一再隐忍,做个缩头乌龟。
如今这些羞辱和前几日的殴打比起来,更要刺痛心扉,他觉得这已经触及底线了,让老爹爆发的时机到了,赶忙冲到父亲书房,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一一描摹,连横幅上自己和老爹爱妾不得不说的故事,也描述了个清清楚楚。
“混账,混账”钟毓忍无可忍砸了茶杯,“这些无脑书生,百无一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没完没了了不成,来人,来人,速速派人传令胡结一,今日下午,衙门外再看到一个瘟书生,本官就弹劾他平靖地方不力,摘了他的乌纱帽”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胡结一听到这个命令,心中固然各种腹诽,但是该干的活儿还是得干,当然是手下人干,现在的布政使衙门可是马蜂窝,一不小心招惹上了,染上一身腥臊,自己的知府衙门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呢。
于是,士子们兴奋莫名的时候,数百个皂隶捕快,突然横冲直撞,来到督院街上,他们要暴力清场了。
衙役捕快们没有大喇叭,也不宣扬政策,更不会要求投降,冲上来就是铁尺、大棒一起上,噼里啪啦一顿好打,面对真正的暴力,士子们的软鞭是没有用的,顿时四散落跑,捕快衙役们自觉威风凛凛,打出了兴头儿,穷追不舍,逮着落在后面的就是一顿胖揍。
可惜,身强体壮抗揍的,都已经跑远了,留在后面的嘛,自然都是体弱多病不下火线的,这一顿胖揍下来,当场就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留下了二十多具尸体。
一阵微风吹过,尚未跑远的士子们回过头来,眼看着刚刚还一起吹牛打屁的同窗好友,此刻就倒在血泊中,气息全无,一时间还不敢置信。
他们不信,有人信了,汪秉宜不跑了,他快步走到尸体旁,跪倒在地,仰头大呼,“苍天无眼,苍天无眼,我蜀中文华沦落至斯乎?”
汪秉宜的大声疾呼,引起了捕快们的注意,扬起铁尺当头砸下,顿时鲜血四溅。
这一幕血腥让学子们回了魂,也激起了他们无穷无尽的愤怒,他们一个个聚拢回来,眼睛中的愤怒无法掩饰,一个个朝着捕快衙役们逼近,个个荆轲附体,风萧萧兮易水寒,视死如归。
他们聚到汪秉宜身边,静默无言,有人手忙脚乱为汪秉宜包扎伤口,汪秉宜脸色惨白,仍旧鼓起余勇,喊出了两句要命的口号。
“钟毓,以布政使之身,意欲焚书坑儒乎?”
“钟毓不死,蜀难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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