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田义的第二天,林卓前去拜望了新任巡抚曾省吾,在巡抚衙署的花厅里,丝毫不意外的碰到了布政使司右参政陈文杰。
说起来,这位大人自从改弦更张另抱大腿之后,就没有顺过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抱的大腿一直跟林卓为难,林卓到目前为止过得还很滋润,整天乐颠颠儿的,相应的,大腿的日子就可想而知,大腿的日子都不咋地,那陈大人的日子就更可想而知了。
钟毓倒台,郑振声上位,何举弯道车,胡结一紧急自救,绝处逢生,这三个人是一条线上的,默契联手之下,陈文杰在布政使司衙门里的地位每况愈下,行事处处掣肘,难过难堪到了极点。
这当然不能算完,昨日蜀中高官集体欢送田公公,爱岗敬业的郑布政使,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开了个短平快的布政使司办公会议,决定调整下属各个参政参议的分工,右参政陈文杰专责成都府事务,不及其他。按理说,参政分管省会城市的工作,也不算是冷板凳,毕竟省直机关都在人家地头上嘛。但是这也有个前提,这位参政得拿捏得住成都府知府才行,上有省级关系,下有地方势力,才能游刃有余。
陈文杰脑子里默默想了想,眼前浮现出胡结一阴鸷强横的干巴脸,这厮经历了生死劫,仿佛看透了世事,完全不玩儿官场套路了,前段时间铁腕儿整治了成都府内部的官吏衙役,整个人像只狼狗一样,极其亢奋,除了服林卓,对其他人,冷冰冰的一丝儿善意都欠奉。拿捏他?还是算了吧。
于是乎,陈文杰试探着提出了异议,表示自己分管税务、人事挺好的,油水也多,不用调整,成都府的肥差就让给其他同僚吧,然后,不出意料地被郑振声硬邦邦驳回。
“晚生林卓,拜见巡抚大人”林卓规规矩矩行了庭参大礼,动作缓慢到位,一丝不苟,一副纯良士子的模样,毫无骄娇二气。
等到林卓全套动作做完,跪伏在地,曾省吾才有动作,他快走几步,双手把林卓扶起,并不是虚扶,双臂都用上了力气,显得诚意十足,扶起来之后,又带着毫不掩饰地欣赏,上下打量,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就是林卓,嗯,果然一表人才,肖甫兄后继有人”
“晚生正是林卓,巡抚大人谬赞了,林卓行事操切,见识短浅,沉稳不足,让您见笑了”林卓正视着曾省吾,回应仍旧妥帖客套,说的话也是字斟句酌,言辞恳切。
“嗯,很好,林卓啊,你有才华,也通机变,所欠者就是这大局二字”曾省吾眸光一亮,捋着颌下三缕青须频频点头。
林卓忙即躬身受教,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些悔恨之意,曾省吾对学界运动的这个态度,审阴司早就搜集到了。
这个面目白皙,身材中等,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封疆大吏,是个有态度的人,即便因为同乡因素,更亲近张居正,但是面对林卓搅起的混乱局面,他的态度与张居正和张佳胤他们主张的“追责”迥然不同,更看不上高拱等人局促的“卸责”,而是倾向于“治乱”,也就是谁闹事就处置谁,稳定压倒一切,是个激进的维稳派。
只不过京师中枢重地,高官如云,他区区一个都给事中,虽说请贵,也跟当权派很接近,却并不能主导形势,要不然,林卓可就要坏菜了。
不过,从另一方面说,这个人,不能把握朝中政治斗争的基本逻辑,只能说是把做事的好手,他所欠缺的,恰好,也是他送给林卓的大局二字。
“唔”曾省吾对林卓的姿态非常满意,面色微微松软下来,“林卓啊,这位是右参政陈文杰,陈大人,你快些来见过”
“晚生林卓,见过陈大人”林卓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宝宝造型,像是初次见面一样,向陈文杰躬身为礼,这个微妙的差别对待,让曾省吾眉梢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陈文杰有些尴尬,他这个节骨眼儿来曾省吾这里,可就是各种告状的,告郑振声的状还比较委婉,毕竟巡抚和布政使的关系历来比较敏感,太过直白了,就有挑拨之嫌。
告林卓的状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所以他说得很是裸,什么“操弄权柄”、“嚣张跋扈”、“城府深沉”、“居心险恶”这些词儿,一个不落,全都被他扣在了林卓脑门子上。
“呵呵呵,世侄,你我通家之好,又何须客气?”陈文杰扯着嘴皮,阴黢黢的跟林卓唱起了反调儿,你不是装不熟嘛,我就装很熟。
“陈大人厚爱,林卓万不敢当”林卓先是诚惶诚恐地回绝,然后冲曾省吾微微垂示意,才转过身来,对着陈文杰大感慨,“说起来,晚生对陈大人一贯敬慕”林卓神思渺远,声调悠扬,仿佛陷入了回忆。
“……叙府时,陈大人仗义援手林卓,入成都则仗义援手钟越秀,天时人和林卓不知,地利之道,陈大人可谓炉火纯青……”
“……成都府北门约战,令郎敦义兄古道热肠,多番回护,浣花溪上,林卓四顾茫然,敦义兄无奈背弃,陈大人教化之功不小……”
“……林卓高台中箭,几近于死,陈大人秉公回避,一言不……”
“……巡抚衙署里,陈大人坚持主见,力阻处置钟毓,钟毓恶贯满盈,民怨沸腾,高老大人饬令擒拿,陈大人又检举胁从,……”
林卓慢慢说完,声调平缓冷漠,眼睛里却奇怪地蕴起了泪水,他换了称呼,“陈世伯,一年间,林卓所历所经,不堪回之事多矣,几度命悬一线,能残喘至今,所依所赖者,唯人情之重”
“而今,陈大人,林卓所见所闻者,却只余人心之危”
林卓黑白分明的眼睛,泪光闪烁,清澈可见底,就那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陈文杰,良久才移开。
“巡抚大人,晚生失礼了”林卓悄悄拭去泪水,缓缓转过身,向曾省吾道歉。
曾省吾听了林卓的全场即兴演讲,感触颇多,见到他眼眶深红,却硬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也不知胸腔间藏着几许波涛汹涌,不由深吸一口气,“世间事,世间人,伤我负我者,良多,救我怜我者,绝少”
这话很严酷,很过来人。
林卓闻言,顿时难以自持,几番勉力强撑,终究泣不成声。
陈文杰终于坐不住了,一直以来,他算计自己的前程太多,想自己的得失太多,陡然被别人提醒,别人受到的伤害,他有些不知所措,草草告辞就要离去。
林卓收拾情怀,擦干眼泪,扬声叫住他,“陈世伯,往事已矣,请转告敦义,林卓与他兄弟相交,肝胆相照,无敦义,便无今日林卓,还请他莫要介怀,我们大家,从头来过”
陈文杰身子重重一颤,往后磨了几十度,终究没有转过身,抱了抱拳,几乎是一路小跑地离去。
陈文杰离去之后,花厅里静了片刻,林卓向曾省吾辞行,表示要回叙府乡下去了,城里太危险,太会玩儿,跟不上节奏。
曾省吾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公务繁忙,恐不能亲自相送,提前赠送了一份程仪,祝他一路顺风。林卓并不失望,老老实实接受了馈赠,旋即告辞,阔步出门而去。
曾省吾深深看了林卓的背影一眼,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才华横溢,至情至性,甚识大体,一路摔打着成熟起来,要说差别,就是比自己少了点儿大局观。
“少了点儿大局观?”陈苏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曾省吾其人,注重体统,有点儿天下自任的责任感,也有他自己的一套行事做人标准,对朝堂大局反而不怎么敏感,总之,不怎么好打交道啊”林卓悠悠然将自己在短暂的会面中,得到的信息提炼出来。
陈苏陷入了思索当中。
“也是”另一边儿的陈哲脸色更黑,他想到了自家公子的那个庭参大礼,特么的就没有谁这么拿大过,“公子,这个人妄自尊大,目中无人,刚愎自用,要不要深挖一点儿他的黑材料,以备不时之需?”
“黑材料?”林卓被逗乐了,随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这种人,黑材料没有用的”
“那怎么才能控制得住他?”陈哲挨了一下,仍旧皮实地继续追问。
“控制不住”林卓的回答很干脆,这个回答也很有底气,因为史书上张居正其实都没有完全控制得住他,“只能想办法得到他的认可”
陈苏眼睛一亮,“所以,公子刚才利用陈文杰当道具,演了一出戏,利用他为人正统保守,注重人品这个弱点,投其所好?”
林卓嘴角一扯,神情微妙,“演戏么?也许吧”
陈苏见状,顿时缄口不言,自家公子虽然心机似海,谋略过人,但是有些时候情感比较丰富,到底是演戏腹黑忽悠人,还是真情实感大爆,很难分得清楚,这个时候,可不能碰公子的软肉。
但是他机灵,不代表就没有人出面作大死,“公子,要我说,您就是心太软,陈敦义,呸,还好意思叫敦义,无情无义之辈,您这么容易就原谅他了,还为他哭了一鼻子,哎哟……”
可怜的陈哲变成自由落体,被踢下马车,吧唧摔落在地上,后面跟上的护卫们视若不见,扬尘向前。
他哥哥,亲哥哥陈苏伸出脑袋,在马车窗口里往外看了看,撇撇嘴,懒得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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