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凇路同仁里的李宅最近喜事不断,先是说留洋的李先生要娶第二房太太,而后又说李先生在国外立了功,不但升了官,还被南京国民政府‘受熏’,沾染了不少贵气,要不了日子就要发达做将军。如此双喜临门,弄得李家柴火间、亭子间的房客惴惴不安——李家如果发达,肯定会嫌弃这些穷房客,说不定哪天就让大家搬出去,因此这些人赶忙买了礼物作贺。不知道是送礼物的关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又听说李太太要去欧洲大使馆做官太太了,如此这些小人物才如释重负:李太太一走,这房子肯定是要出租的,自己总算安稳了。
是啊,自己要做官太太了。卧室里,正收拾着衣服的李太太收着收着眼里就留了下来,她当然知道丈夫让自己去欧洲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狐狸精。她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那个狐狸精、那个会唱歌会狐媚男人的狐狸精不愿去德国,这样这个家才是美满的。
此时,收音机里放的正是那个狐狸精的曲子,一首‘龙啊人’的歌,这曲子上个月一出来,据说就卖疯了——她去大马路百货公司置办官太太行装、珠宝时,就看到抢唱片的人把先施公司的门都挤塌了,其他几家见此不得不找来巡捕把人拦在门口,狐狸精的唱片一律放在外面卖,一时间大马路上的长队从浙江路排到了黄浦滩,‘徐佩佩’这个名字半个月就海内闻名,大火特火。
一个当红歌星抢自己的男人,李太太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儿子李士峥,不过狐狸精也怀上了丈夫的种,她只求妈祖保佑那狐狸精生不出男孩,只能生狐狸精。李太太心里诅咒着徐佩佩,可嘴上却情不自禁跟着收音机哼起了调子。
“真是狐狸精!”没想自己也受歌曲的诱惑开始跟着调子哼,收拾完衣服的李太太不由骂了一句。
李太太的诅骂徐佩佩并无感应,西藏路慕尔堂,高耸的圆顶下,她正被一袭白衣的教友簇围着、被庄严的赞美诗浸润着。
“赞美真神怜爱世人,差遣爱子救我们;
我今受洗进主羊圈,感谢赞美颂主恩。
受洗归主满心欢喜,加入教会永享团契
……”
赞美诗正在歌唱,主持洗礼的慕尔堂负责人安迪生先生满脸肃穆,他完全知道被洗礼的人是谁、有什么分量——这个造物主的精灵一旦受洗成为主的羔羊,那仰慕喜爱她的歌迷也将纷纷加入教会,这是伟大基督的胜利,是慕尔堂的胜利。
安迪生先生压抑着激动,他的太太,与徐佩佩无比熟悉的安德生夫人则慈爱的看着这一切。然后心中不悦的人还是有的,在教堂里观礼的蒋秀玉觉得教会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她想不通佩佩为何要把自己收入的一半捐给教会?这可是一笔大钱!佩佩现在出名了,不单在国内,美国那边也在卖她的唱片。
赞美诗稍歇,主持洗礼的牧师安德生走进洗礼池,身着教会白衣、左胸镶着一个红色十字架的徐佩佩也慢慢步入水池。水池中的水清澈而冰凉,宛如她此刻的心。
“孩子,你承认天地万物和人类,都是我们所信的神创造,我们人是照着神的样式造的吗?”安德生牧师开始洗礼前的提问。
“我相信。”徐佩佩答道,毫无犹豫。
“孩子,你承认人人都有罪,罪的代价就是死。耶稣是全人类唯一的救主,只有耶稣能救所有的罪人。你愿意接受耶稣作为你个人生命的救主吗?”安德生再问。
“我愿意。”徐佩佩答道,毫无犹豫。
“孩子,你承认圣灵在你生命中的主权,是圣灵光照你、引导你、感动你,接受耶稣做你的救主,你愿意在受洗以后,跟着圣灵的引导,走遵行神旨意的道路吗?”安德生再问。
“我愿意。”徐佩佩答道,毫无犹豫。
“你受洗以后,就是慕尔堂主的教会的成员,是基督身体上的肢体,你愿意受洗以后,爱教会像爱自己的家,参与教会的服侍,和教会众兄弟姐妹一起,共同营造慕尔堂主的教会,在地上更加荣耀主的名吗?”安德生最后问。
“我愿意。”徐佩佩微笑,毫无犹豫。
“你既然如此应许,我们现在遵照基督的吩咐,教会的差派与你施洗。”安德生说罢就把徐佩佩的头轻轻按入水中。此刻,赞美诗又高声的唱了起来,这声音比之前更高昂、更欢快。然而,世界并不是安详而和谐的,就在赞美诗欢唱之际,‘轰……轰轰…’几声巨大的爆炸让颂诗班惊吓到忘记了歌唱,好在安德生太太立即高声领唱,颂诗班这才浑然忘物的再次高唱起来。
“吓死人了。”洗礼完毕,见徐佩佩过来,蒋秀玉不断的拍着胸脯,脸上全是惧意,“真打起来了!真打起来了!上海又要打战了。”
“你害怕啊?”此时的徐佩佩不像前两个月那样消瘦,脸色也不再惨白,而是红润光洁。
“你不怕啊?”蒋秀玉反问,“革命军已经来沪上了,虹口那边……”蒋秀玉还没说完,又是一记‘轰……’,这次更近,她当即就‘啊’了一声,以致教堂里的人都看着她。
“只要心中有主,你就不会怕了。”徐佩佩也吓了一跳,可那只是自然的身体反应。
“谁说的。”蒋秀玉不信。“我前几次去参加歌曲研究会,他们说人都是猴子变的……”
歌曲研究会是百代公司歌曲部任工的妻子安红介绍的,徐佩佩不愿去,即便王人美出面她也以有身孕为借口不去。蒋秀玉就不同了,她跟着王人美去了,回来就天下奇闻般的四处说人原来是猴子变的,猴子做工做多了,就变成了人。
“人是主创造的。”徐佩佩笑道,但她并不坚持,又道:“我们何必争这个,过几天我就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蒋秀玉道。她在徐佩佩的帮助下也与百代公司签约,不过那仅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短约。“你去了德国千万千万别忘了让你相公给我写两首歌。”
“我会记得的。”徐佩佩点头。蒋秀玉声音高昂,不太适合唱情意绵绵的歌曲。
“对了,我告诉你……”心中感激的蒋秀玉悄声说道,“那个安女士,一直让王人美小姐叫我要你去参加歌曲研究会,以前还好,这段时间你出名了叫的更急,她肯定有什么阴谋。”
“我不会去的。”徐佩佩并不在意百代歌曲部的安红,“他们相信人是猴子变的,我相信人是主创造的,我们怎么可能谈到一块去呢?”
“佩……”徐佩佩正和蒋秀玉闲聊,安德生夫人在一边叫她,今天她将请徐佩佩一起午餐。“可怜的孩子。”走进的安德生夫人紧紧抓住徐佩佩的玉手,又亲昵的抚了抚她的背,“孩子,我还是要说现在去欧洲太危险了,现在正值夏季,夏季又太多风暴,这很不安全。”
徐佩佩按照李孔荣的吩咐每个周末都来慕尔堂做礼拜,安德生夫人一见到她就喜欢上了这个会讲英语的女孩子,听说她将在背咏完圣经后再来接受洗礼,那就更高效了。而后,事情变化的让她目瞪口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居然在一个月之内变成整个中国最受欢迎的歌星,她的唱片还卖到了美国,她真是上帝的宠儿。
“安德鲁太太,我想我能克服那些风暴。”想到就要和丈夫相聚,徐佩佩眉目间当即有了些坚毅——不管是什么,都不能阻挡她和丈夫在一起。
*
“夫人,还是先到法租界避一避吧。”从柏林赶回上海的邱仲明少尉先于周应聪安排长官两位太太的赴欧事宜,护照船票他都办好了,这个月十六号的船,她们与赴欧的几个海军军官一道走。只是后来他才发现长官的两个太太不和,小的还没有过门,他又只好换了船票,不让两人见面。
“我不去法租界。”李太太一想到法租界就想到徐佩佩,她知道徐佩佩就住在法租界。
‘轰!’又是一记重炮爆炸的声响,吴凇路在苏州河北岸、同仁里又靠北,离战场更近。炮弹爆炸不仅发出巨响,更震的地动山摇,窗户的玻璃也哗哗摇晃。
“夫人,那您就在英租界住几天把,这里实在是太……”再一记‘轰’响,橱子上一个小箱子砸落了下来,李太太大惊叫了一句。她叫过又想到还好公公不在,要不然老人家肯定吓坏了。
“我下午去。”接连不断的爆炸让李太太最终妥协,她不担心自己也要担心儿子,这可是她夺宠的唯一依仗。“我就去周太太家里,周先生反正不在家。”她道。
“夫人有什么东西要搬过去的吗?我和王先生来接好了。”邱仲明知道周先生就是周应聪少校,他其实最怕长官太太还住在这里,万一陆军的炮弹打歪了,那可真不得了。
“不要你们来!我自己过去。”李太太想到那个姓王的司机脸皮就是一拉,就是这个人撮合丈夫和那个狐狸精的,她一直都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那夫人要小心了,最好不要在人多的时候去……”邱仲明是小心的人,可听到王司机就不高兴的李太不悦的起身走入里间,这等于变相的送客。
“小兄弟,你看那里。”门外雪佛莱出租车上,已经被李孔荣包月专门接送徐佩佩的老司机指着天上那些飞机大声叫,“那是我们的飞机啊。”
邱仲明的眼力当然要比老司机好,他甚至能看清飞机机翼下的青天白日旗。“是国.军的飞机。”邱仲明严肃道。“师傅,我们去慕尔堂吧。二太太应该吃完饭了。”
“好,好,去慕尔堂。”老司机恋恋不舍的看着天上的飞机,刚才在路边吃饭的时候他还听人说打下了几架日本飞机,现在却只见己方飞机,不见日本飞机,不知道打飞机是怎么打的。
徐佩佩此时已吃完饭了,正在和安德生太太拉着家常,她甚至还教她的小女儿一起唱龙的传人。不过洗礼后立即消失几个小时的安德生先生忽然出现了,他焦急用英语对妻子道:“亲爱的,快去打电话,我们要马上去拯救主的羔羊了。”
安德生所说的羔羊就是自昨天中日两军交火始,逃入租界的难民——从前清小刀会起义开始,历次战乱上海都是难民的避风港,如今上海再战,成千上万的民众又涌入租界,因为忽然间就开战,很多人连行李都没有,这些人肯定是要教会赈济的。
“先生,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来洗礼之前徐佩佩就带来了百代给的报酬,这是她当初的诺言,洗礼之后安德鲁先生立刻就被人呢叫走了,所以到现在她才把支票拿出来。
“这……太多了。”安德鲁看到那支票上的数目吓了一跳。上面写着一万三千法币,这是美国哥伦比亚唱片买断《锁不住旋律》的费用。考虑到丈夫突然有很多很多钱转入自己在汇丰银行的账户,徐佩佩决定把这笔钱都捐给教会用以赈济事业。
“先生,我相信那些人比我更需要它们。如果这还不够,我会想办法再筹一些钱。”徐佩佩脸色和蔼,红润的脸上开始有了母性的光辉。
“佩,你是主最宠爱的天使。”搓着手的安德鲁先生有些感动,他之前并不重视徐佩佩,对她以前捐赠一半收入的许诺也只是微笑对待,可世事无常,这个虔诚的信徒忽然就成了中国最著名的歌星。真是感谢上帝她选择了慕尔堂,而不是天主教堂。
“佩,你的管家到了。”安德鲁太太也感激的看着徐佩佩,感激她支持丈夫的传教事业。转眼见老司机出现在门口,她当即亲切的提醒。
跟在邱仲明身后,老司机低头哈腰的先跟洋教士打了招呼,而后才着急道:“二太太,现在外面在打仗,最好马上回去,要是惊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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