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卷一玄心
郡城北的通玄寺规模宏大。主面阔五。进深五架。前置檐廊。檐高三丈。四周檐柱为抹角石柱。内柱用楠木。有寺僧百余人。通玄寺与建康瓦官寺龙宫寺会稽栖光寺并称江东四大名刹。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但来通玄寺浴佛供僧的香客信众亦不甚多。与正月十五陈操之参加的钱唐杜氏天师道场天官大帝诞辰庆典相比。实在是远不如。
陈操之来的早。通玄寺浴佛献花长老说法尚未开始。陈操之也不愿凑这个热闹。来佛寺礼佛与参加天师道仪庆典一样。无非是了一个心愿。月底回陈家坞母亲问起时也可以让母亲宽慰而已。
陈操之在大雄宝殿佛毕。向执僧言明要布施香火钱。执事僧将陈操之引到偏殿。却见一个面如冠玉美髯如漆的青年男子指使随从将礼佛供僧的一百五钱搬进来。一百就是十万钱。此人出手豪阔啊。
陈操之只布施一千钱。神色恬淡。意态如常。并没有因为那青年男子布的多他布施的少而有任何的窘迫。执事僧请他在功德簿上留名。他也没有矫情不留名。提笔用《张翰贴》式行书写上——“陈操之”。搁下笔。向寺僧合什施礼。带着冉盛登临八角佛塔去了。
那青年男子见操姿容俊逸风度洒脱。便过来朝功德簿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原来他便是陈操之。把扬州内史庾希气卧床不起的陈操之。嗯。书法亦劲秀不凡。看来的确是个妙人。”
……
站在通玄寺塔仰头望这三十丈高的佛塔巍峨耸立。气势非凡。建筑往往有震慑人心的效果让不自禁的想顶膜拜。
陈操之冉向守塔僧人敬了个礼。进入塔内。通玄寺塔砖身木檐双层套筒塔身。内塔有九层。在内外塔壁之间有廊梯盘旋而上。陈操之沿梯直上最高层。到第九层平座回廊上-外一望。不远处的虎丘都在脚下了。绕到南侧眺望。繁华的古苏州历历在目里坊街官衙店铺牛车。人……
盛道:“小郎君你道观也拜佛寺也拜。真奇怪哦。就比一件事求两个人很可能都落空啊”这话冉盛早就想说了。
陈操之笑道:“佛道相通。唯在一心。有什不可以拜的。”
木板廊梯响处有人说道:“敢佛道如何相通”
陈操之回头一看。却是方才在寺里施了十万钱的青年男子。这男子头戴平巾。身穿麻纱单。身量中等。面容清瘦。丹凤眼斜挑。目光锐利有神鼻梁高而不说话时嘴唇就紧紧抿。虽然蓄有一部美但看年纪也不大不过二十五吧。言谈举止之间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威严和清贵。
陈操之略一拱手。道:“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美髯男子双眉一挑。问:“同何心?同何理?”
陈操之道:“道法自然佛说般若。此谓道心与佛心。其实皆是人心;子曰“天下何思而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处”如此说来。释道儒岂无相通之处?”
美男子对佛儒玄俱有涉猎。交往的都是名名僧。却从未听到此等奇论。又喜。问:“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从形之始。何解?”
陈操之道:“此非?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莫非道乎?”
美男子问的“无万化之前”之语乃是晋代名僧释道安对“般若性空”的解释。纵观东晋佛学。都是围绕“般若性空”的阐述而生出来的。
陈操之前世今生对佛典都很少涉及。只读过两部精短的佛经——《金刚经》和《坛经》。但现在他对老庄周易都有了一定的研究。回想以前看过的《金刚经》和《坛经》。真如青天朗日。词义分明。
美髯男子听陈操之以《老子》来解释佛典。大惊喜。援儒入玄以玄解儒的学者通人他见不少。但能玄学来解释佛典的他只见过支度和支道林这两位高僧。陈操之不过十六七岁少年。竟能博通儒玄佛三家经义。实在太让他惊讶了。便命随从向寺僧借了两个蒲团。与陈操之一人一个坐着。就在通玄寺塔的最高层。引经据典。相互辩难。
美髯男子精于佛典。对当代名僧大德释道安法汰支度支道林的各家学说了如指。而陈操之对东晋佛学则所知甚少。唯知《金刚经》和《坛经》。但既然精于玄学的思辨。对美子所说的“从无生有”“即色性空”“心无意”诸般若学说都能迅领会其奥义。然后以老庄周易来应答。
美髯男子越辩越惊越辨越喜。老庄周易也就罢了。奇的是这俊美少年所说的释家妙语他是闻所未闻。《金刚经》是一代高僧鸠摩罗什所译。摩罗什现在才十几岁。还需二十多
此《金刚经》。以美髯男子纵然博览释典。也读刚经》。而《坛经》是禅宗创始人六祖能的传法经录。要四百年后才会出现。美男子又怎么能知晓!
浮云来去日影斜移。二人在这高塔之上竟然辩难了三个时辰。都已经是午后未时了。辩难双方不觉的饥渴。反而精神焕。少年冉盛听云里雾里。实在耐不住了。抱怨道:“操之小郎君。我肚子好饿。早上都没进餐。来德也在塔下转悠呢。”
陈操之朗声大笑。长身而起。朝一时还站不起来的美男子道:“玄谈清议无论如何高妙。又奈肚子何?清谈误事。此之谓也——后会有期。”拱拱手带着冉盛下塔去了。
美髯男子听了陈操之“清谈误事”之语。悚然一惊。心道:“此子非常人也。世人皆好清谈。无论贤愚夸夸其谈。此子卓有才识善于清谈却又能拔清醒。虽然只是淡淡一句“清谈误事”。但如此胸襟见识。我只在桓大司马那见识过。”
大司马桓温在永和十二年第二次伐之时。从江陵出兵北讨伐姚襄在滔滔洛水上桓温登上大船的楼。北望神州。慨道:“使神州6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不责!”王夷是西晋时的太尉名士王衍。以清著称。
桓温军府幕僚记袁宏为王衍辩护说:“运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这就是把把八王乱五胡乱华全推托为时运兴废。
桓温大怒:“颇闻景升有千斤大牛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弱老。魏武入荆州。杀之以享军士。”
这是把以士自居的袁宏比作会吃不知实干的酒囊饭袋。座下宾客。无不失色。这若是操很有可就把推出去斩了但桓温还是很有晋人风度的。过脾气后待袁宏如旧并未因袁宏当面顶撞他而怀恨在心。
……
操之并不知那美髯男子是谁。但觉其玄谈精妙识见非凡。而且出手就是十万钱。想必是世家子弟。而且应该是已有官位的世家子弟。祝氏兄弟也善玄谈。但没有这个美男子的威仪气度。陈操之觉的此人是他自祝英台后遇到第二个绝顶聪明的人。
陈操之主仆三人回桃林小筑。都已快黄昏了。两餐并作一餐。
夜里。祝氏兄弟来谈。继续白马非马。陈操之摇头笑道:“手谈吧今日在通玄寺遇到一个高人。与我辩难了三个时辰。多现在嗓子都有些哑了。”
祝英台听陈操之嗓是有些沙哑样。奇道:“此人姓甚名谁?能与子重兄辩难三个时辰。定是当今名。”
陈操之道:“未问姓名。那人有一部美髯。”
祝英亭眼望乃兄。说道:“莫非是孙绰孙兴公?孙兴公是有一部美。”
祝英台摇头道:“兴公年届五十。如何能与子重兄作长日之谈?”
陈操之道:“那人未过而立之年——不说他了。英台兄。猜先吧。”
正下棋时。丁春秋城里来此。说他明日随其父丁异回钱唐。问陈操之有无家书捎带?
陈操之向祝英台说声抱歉。推枰而起。回房去写家书。四伯父陈咸和从兄陈尚上月底便回钱唐了。带了他给母亲和宗之润儿写的三封信。这次写的是给嫂子幼微的信。报平安说求学和定品之事。至于和6的事。陈操之想向嫂子说说。请嫂子为他指点迷津。但6的事信上不便写。只有等月底回去再向嫂子说了。
丁春秋今夜便在桃林小筑歇息。次日一早。去徐氏学堂向徐藻博士辞。谢徐博士的教导。徐藻亦温嘉勉之。
刘尚值与陈操之一道随丁春秋入城。丁异丁春秋父子回钱唐。6纳派了一个属官1表他为丁舍人送行。吴郡士也都有人来送。但其中一等士族几乎没有。都是二等士族。不要说寒门与士族的差距有多大。就是次等士族与高门大族之间也有一条看不见却时时能感受到的鸿沟。
陈操之深知自己前路有多难!
送别了丁异父子。陈操之与刘尚值回到桃林小筑。却见6府的两个执事在草堂前急的团团转。一见陈操之。赶忙奔过来见礼。那个黄胖的6府执事说道:“陈郎。快随我去见6使君。寻不到陈郎君。差点把我急死。”不由分说。拉着陈操之便走。说马车停在桃林外。
陈操之见这两个6府执事急的满头大汗的样子。问:“使君召我何事?莫非是娘子的花事?”
那个黄胖的6府执上次就来接过陈操之去华亭救治荷瓣春兰。闻言抹了一把汗。笑道:“6小娘子的花事固然要紧。但也不至于这么急。这次是6使君要见。吩咐要尽快把陈郎君请到。”
陈操之不知何事。6府马车来到太守府早有吏在等候着。说使君已经催了多遍了。便领着陈操之去正厅6纳接见陈操之都在书房。这次怎么如此郑重其事要在正厅?
陈操之立在厅廊下。等
通报。片刻时间。就见6纳亲自迎出来。略带责备道之。你怎么才到。有人等你多时了。”
陈操之深深施礼道:“见过6使君。操之一早去为丁舍人父子送行去了的知使君相召即刻赶来。”
6纳恍然道:“是丁舍人今离郡。我也差去送行了的。”携了陈操之的手。并肩入厅笑吟吟问:“操之。你可知是谁如此着急要见你?”
陈操之答道:“不知。”
就听厅上有人笑了几声。说道:“钱唐陈操之隔夜就忘了通玄塔上辩难之人了吗?”
说话间。厅上走一人。凤目含威。美髯飘拂。正是昨日在通玄寺与陈操难的那个青年男子。
6纳放开陈操的手。笑道:“操之。他识的你。你可识的他?”
陈操之含深深一揖说道:“若说不识已通万言;若说识。尚不知尊姓大名。”
纳爽朗大笑问:“操之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绝伦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陈操之宛若墨画的双眉一扬。凝视那年男子道:“尊驾便是美髯公嘉宾?久仰。久仰”
那青年男子轻抚颌下长髯。问道:“我如何不能是王文度?”
6纳大笑:“哈哈。参军。王坦之哪里你这样的大胡子。操之足不出郡。也知你参之名。不过“美髯公”的称呼倒是第一次听说。操之哪里听来的。”
陈操之道:“一见参军。见其飘洒长髯。“美髯公”三字便脱口而出矣。”
6纳笑道:“妙。这“美公”三字以后便跟参军了。”
陈操之跟着6纳脱入厅。分宾跪坐。望着对坐的美髯男子。心道:“真没想到他便是嘉宾。此人是桓温军府第一幕僚。智计深沉。是桓温最为倚重的智囊谋主。桓温英气高迈。很少有能被他推崇的人。在与年方弱冠的交谈后。对其非常钦佩。常说深不可测。遂倾意礼待。也和桓温结下深交。一直在桓温军府效力。桓温的两次北伐。都是主谋之人。”
《世说新语》里多有的逸闻。出身高平氏。是东晋老资格的门阀。祖父鉴曾任太尉。父亲谙是徐州刺史。姑母嫁的夫君是王羲之。氏的声望不在王谢桓庾之下。而更是当世奇才。史称“卓不羁。有旷世之度。交游士林。每存胜拔。善谈论。义理精微”。谢安也认为才识在他谢氏诸侄之上……
谙信奉天师道。热衷聚敛家财。却信佛教。视金钱如粪土。曾一日散财千万钱。这样看来昨日在通玄寺布施十万钱真不算什么了。
陈操之对说久仰绝非客套话。这样的名门子弟才是姿容才华风骨兼备的魏晋第一流人物。绝非只是会服散裸奔挥着尾竟日清谈不理实务的所谓名士。
眼望陈操之。笑道:“我奉大司马之命去会稽请谢安石出山。路过吴郡。听闻庾内史染疾。故枉道特来探望。因昨日佛诞。便未进城拜见6使君。先去礼佛。却遇陈操之。高塔长谈。深感操之渊博善辩。内史病的不冤啊。”
说罢。与6纳一齐笑。东晋人便是如此。有时讲究雅量讲究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有时却又嘻笑怒骂逞心任性。幸灾乐祸也绝不掩饰。看来这个也对没有好感。这也难怪。庾希视桓温如仇。是桓温谋主。自然庾希也不会多少善意。
6纳道:“此前朝数次征召。谢安固辞不出。不知这次参军不远千里去请。谢安还会推托否?”
道:“安出。如天下苍生何!”忽然话锋一转。问:“操之以为谢安石这次是否会出山?”
陈操之知道后世史谢安是升平四年出任桓温军府任司马的。升平四年也就是明年。谢安出山的主要原因是谢万北征兵败后被贬为庶人。随即抑郁去世。谢氏门第岌岌可危。谢安才不的不出山。但陈操之奇怪的是。此前都与他论佛谈玄。这时突然以时事相问。不知有何用意?答道:“谢万石能担重任。谢安石则不出。”
目露讶异之色。这十六岁少年有玲珑心吗。怎能看事如此透彻!笑问:“依你看。谢万石能担重任否?”
陈操之道:“参这是取笑我了。朝廷用人。我区区微命。何敢妄议。”
睿智洞察的目看着陈操之。笑道:“那先不说这个了。昨日与操之在高塔上说口干舌躁。觉意犹未尽。今日还想与操之单独一辩。操之万推辞。我明日便要赴会稽。后会期啊。”
陈操之有种感觉。不会只是和他说黄老谈佛陀。应该另有话。即道:“能听参军高论。固所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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