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
张居正想起来了,今年四月初的时候,兵部右侍郎汪道昆、讲读官许国等人上疏,为胡宗宪鸣冤。
隆庆帝下令调查,发现胡宗宪是受到了严党的牵连。
当年清查严党的时候,在罗龙文的家搜到了胡宗宪的书信,因此作为证据,将他抓捕入狱。
胡宗宪上疏辩解无果,在狱中不堪被辱,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名言后,含冤自杀。
隆庆当即为他平反,免掉他的罪责,但是还差了最终一步。
胡宗宪已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哀荣。
也就是谥号,能够作为盖棺定论的褒贬。
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后,朱翊钧终于理解了这种“褒贬”的意义,自然要让胡宗宪有一个好结果。
张居正的话刚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因为清查严党,让人弹劾胡宗宪的,正是对他有恩的徐阶。
为他平反,就是在指责徐阶,说明之前的处理有问题。
如果再为胡宗宪恢复荣誉,相当于在扇徐阶的脸。
唉,这件事情,终究是徐老先生做的不对。
思考过后,张居正终于开口道:
“胡宗宪任浙直总督的时候,为人不拘小节,与严党有所勾连,因此才有牢狱之灾。然而罪不掩功,他在东南主持剿匪灭倭,是为了得到朝堂的支持,不得不与严党虚与委蛇,不该因此论罪。”
他短短几话,遮掩了徐阶的错处,也阐述了胡宗宪的委屈,把锅全扣到严党的头上。
还没等朱翊钧想清楚这一层,张居正已经应下此事:
“陛下说的有理,如今是时候为他恢复名誉了。臣近两日就和兵部、礼部的人一起商议一下,给胡宗宪一个公允的评价。”
有了相应的谥号,朝廷才好恢复生前待遇,虽然人已经离世享受不到,但是可以惠及子孙。
“不只是胡宗宪一人,”朱翊钧翻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朕看旧时的卷宗,发现张经、阮鹗、李天宠等人的案子,也是疑点重重,朝中有许多臣子为他们上了伸冤的奏疏。”
张经在后世的名声虽然没有胡宗宪大,但是朱翊钧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
晚清有人写小说,写张经和杨继盛一起含冤而死后,他的儿子张昆逃出京城。
之后张昆遇到了十二位美娇娘,创建水晶宫,屠倭灭寇,请圣旨杀奸臣,自身沉冤昭雪,最终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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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搞笑的是,张昆被作者写成了于谦转世,赵文华等严党反派,是王振等人转世。而夺门之变的曹吉祥、徐有贞等人,则转世成了于谦的后宫。
想到这里,朱翊钧差一点忍不住笑出声,他轻咳一声,重新变得严肃:
“张经和胡宗宪同样是剿倭名臣,论罪处死的时候,又是因为严嵩,将杨继盛和他放在了同一批。
杨继盛已经平反,得到追赠、封荫其子。
张经等人,也该照此办理。
先生让人查一下嘉靖、隆庆时领兵的文臣武将,如果有人受到冤屈,至今仍没恢复的,朕来为他们主持公道,给他们平冤昭雪。
不能让为国作战的人,流血又流泪!”
朱翊钧知道,在全新的军事力量建立之前,他得先掌握现有的军队。
自己年纪太小,不可能学洪武、永乐一般,靠打胜仗来获取威望。
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怀柔施恩。
面对上层,示好勋贵子弟,让他们的孩子与自己一同玩耍。
对于底层,拉拢普通士卒,就算为国牺牲,孩子沦为孤儿,也能得到皇家的照顾。他以后还打算加大投入,为作战伤残的将士,倾斜一部分资源,安定人心。
至于中间层面,就是带兵打仗的文臣武将。
大明的爵位不像宋时一样滥发,按年限能够自然提升,除了多发一点工资,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
大明的公侯伯都属于超品,不能随意给出去。
他有心褒奖戚继光等人,为他们封爵,更想改变这一条有别于过去的爵位体系。
但是现在说出来,不会有人赞同,反而会让戚继光站在风口浪尖。
这是对戚继光的“捧杀”,并不是好事。
因为戚继光的身上,自带一个世袭武职。
家中血脉只要不断绝,成年后就能当官。虽然后来增加了要求,要通过考核后才能授职,发放全额俸禄,但是条件相对宽松,大部分人都能通过。
名义上不算爵位,但是实际上与国同休,享受的待遇,和前朝的中下等爵位差不多。
这些人中,很多都是国家的寄生虫,但同样也诞生了许多名将。朱翊钧对他们感情复杂,将来同样要对这一套体系,进行革新。
这意味着,要在当前的架构下,重新搭建一套全新的体系。
还得尽可能避免冲突流血,直到全新的力量,有能力支撑起全国。以免因为他的革新,引发安史之乱一样的可怕兵乱。
朱翊钧长考构思的时候,都觉得十分困难。
或许从底层造反,将旧有的一切全部打破,再重新建立,都比这么搞轻松。
好在卫所将官们的优先度可以放在后面,大明还有一批没有了兵权,却一直在享受着诸多特权,比军官吸了更多的血的藩王宗室。
这些藩王毫无反抗的能力,在朱翊钧的眼里,是最佳动手对象。
解决掉他们之后,利用藩王留存下来的资源,构建全新的力量,才能改动全国的卫所将官。
如今戚继光是总兵兼都督,总理蓟镇,位高权重,在北方练兵巡边,建造防卫蒙古人的堡垒。
朱翊钧知道自己在军事方面的水平,不想学微操大师,影响戚继光在边镇的用兵。
他只是单纯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中官带去一份慰问的赏赐,表达皇帝对武将的看重。
不只是戚继光。
俞大猷、李成梁、刘显等重要武将,朱翊钧都在一一翻查档案,详细了解他们的功绩,写信恩赏。
过去嘉靖、隆庆时,可不会给这些武将好脸色,更别提亲笔写信了。
朱翊钧不摆皇帝的架子,与父祖相反,显得十分亲民。
这种感情上的投入,有时候比单纯赏赐金银更有效果。
现在还不是给戚继光等名将封爵的时候,朱翊钧思来想去,决定给蒙冤者平反,借此塑造自己公正的形象,博得将士们的好感。
“陛下此言大善。”
见张居正认可,朱翊钧提出一个问题:“朕心中疑惑,这些人明明都是为国抗倭的名将,为什么还会遭受此等冤屈?”
张居正沉默片刻,才说道:“旧时严党当朝,蒙蔽了世庙,祸国殃民。”
朱翊钧不满意他的回答,递过去一份奏疏:“难道现在朝中还有严党吗?”
张居正接过去一看,发现正是一份言官弹劾总兵俞大猷的奏疏,说他贪奸。
他连忙解释道:“陛下,本朝惯例,无论武将还是文臣,只要掌兵,都会受到各方监督限制。以免有人拥兵自重,重演晚唐五代旧事。
李良臣弹劾俞大猷,只是出于自身的职责。”
“先生稍等,朕还没有说完。”
朱翊钧拿出来了兵部的相关处理意见,被气得发笑,“兵部是怎么回复的?让俞大猷降职之后转任福建,还说用人之际,暂且小惩。
我看,有些人或许不是严党,但是处事糊涂,一样为国家惹出祸患。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既然之前要他俞大猷配合殷正茂,剿灭两广匪徒,就让他专心做。如果他真有大罪,就明令处罚,怎么能做出这种含糊的决断!”
“陛下,臣有罪过。”张居正当即俯首而拜。
朱翊钧忙宽慰道:“快快请起,朕不是在指责先生。朕只是厌恶这种风气,总要有事没事的敲打武将。
朕知道安史之乱、五代兵祸的可怕。但是两宋时过于重文抑武,结果连燕云都无力收复,数百年来一直遭受蛮夷的侵袭,最终导致亡国。
朕不希望大明也变成这样,对武将防备过甚,只要在外带兵打仗,都会遭受类似的攻击,让他们无法专心做事。”
“陛下不要心急,臣出身军户,不会对武者有所偏见。而谭纶当年曾与胡宗宪同在东南抗倭,知晓兵事。等他来兵部就任,这种风气自然会慢慢改善。”
“但愿如此。”
朱翊钧叹了口气,没有和张居正过多争辩。
他知道,这股风气,不是能够简单扭转的。
洪武开国时,就已经吸收了两宋重文轻武的教训,刻意提高了武官的品级。
将武职的左右都督定为一品,而文职的六部尚书,才是二品,在废除丞相后,依然没有改变。
然而这一套品级发展到如今,已经偏离了实际,还是走上了以文驭武的老路。
想要让文武重新平衡,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做到的。
……
“端甫,今日特意请我来喝酒,是为了什么事情?”
“哈哈,你猜一猜。”
礼部侍郎诸大绶,邀请好友翰林编修张元忭来家中做客。
张元忭见诸大绶已经摆好了酒宴,搞不清楚缘由。
国丧刚过去月余,虽然可以饮酒,但是随意在外面的酒楼里畅饮,很容易被言官们找茬。
“这让我怎么猜?”
张元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总不能是你要娶小妾,请我喝喜酒吧。”
“莫要胡说,先帝丧期不满三年,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呵呵……我在礼部,近水楼台先知道了一个好消息。陛下已经下令,为胡部堂恢复名誉。你说,该不该为此事喝酒?”
“当浮一大白!”
张元忭眼睛一亮,举杯一饮而尽。
“今天谥号已经定下来了,是襄懋。”
“甲胄有劳为襄,以德受官曰懋……”
张元忭琢磨了一番,叹道:“胡部堂为国尽忠,这个谥号十分恰当。”
“就算再高一点也无妨。”
诸大绶喝的有些急,他夹起几片肉,没嚼两下便咽下肚。
“你这人,光顾着吃肉,是不是还忘了一位老朋友?”张元忭皱起眉头,提点道。
“就等着你说呢。”诸大绶狭促一笑,“我怎么可能忘了文长,这次陛下为胡部堂恢复名誉,我等正可借着这个机会,出力将文长解救出来。”
张元忭点头,脸色缓和道:“算你还有点良心,文长当年还帮过你我呢。”
诸大绶正色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的才气也胜过你我,可惜运势太差,一直没能中举。在胡部堂幕府下终于能够一展所长,却被部堂牵连,精神受了刺激,犯下错事。”
两人所说的文长,自然就是徐渭。
胡宗宪被构陷下狱后,他的一些幕僚受到牵连,也被下狱。
徐渭担忧被迫害,精神受到刺激,多次尝试自杀。
最终狂病发作,失手杀了继妻,因此入狱,至今已有七年。
两人都是徐渭的至交好友,本想趁着新皇登极,在几个月后的万历改元,大赦天下时,出力营救。
但是现在胡宗宪突然被恢复了名誉,计划突然改变,两人借着这个机会,连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上疏,希望将他解救出来。
几天后,朱翊钧看到了相关的奏疏,心中发笑。
这些人为了解救徐渭,用春秋笔法,将徐渭描绘成了深受严党迫害的倒霉文人。至于杀妻入狱的真实原因,一笔带过。
这算不算欺君罔上?
朱翊钧有心给诸大绶定个罪名,小小惩戒一番。
思索一阵,最终放弃。
就算诸大绶等人现在不上疏,几个月后,按惯例大赦天下,他们一样可以趁机将徐渭解救出来。
而且徐渭的才华让人感到惋惜,让他一直待在监狱里,太过浪费。
朱翊钧不学宋徽宗,他忙于国事,没空研究文学艺术。
但他希望能够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这些中国文化瑰宝。
有的时候,当皇帝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难得糊涂!
自嘲一笑,朱翊钧合上奏章,让孙隆去给诸大绶传话。
诸大绶还没到家,远远就发现宦官的人马堵在大门口。
他吓了一跳,远处看了半天,咬咬牙才往家里走。
忐忑不安的回到家中后,诸大绶松了口气,原来不是皇帝派人前来问罪。
朱翊钧怜惜徐渭的才华,允许放他提前出狱。
但这并不代表徐渭从此获得自由。
因他曾在胡宗宪的幕府中任职,如今要他戴罪立功,前往九边,继续为国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