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暑气正盛,没过多长时间,马车铜盆中用来降温的冰块已经消融殆尽。
“干爹,儿子得信,近期京师有大变动,宫里好多旧人都被抓了。”
太监张维殷勤的给张宏扇风,小心陪笑:“您和冯公公素来相善,有没有什么消息能告诉儿子的?”
“你小子,狗鼻子够灵的。”
张宏靠在清凉的竹垫上,微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张维,随意道:“被清掉的老人,大多是陈洪、孟冲他们一党。你跟着干爹,就没什么可怕的。
如今冯公公掌着内廷,特意将咱家从南京调回司礼监,就是为了多一个臂助。
更何况你曾在东宫伺候过万岁爷,只要万岁爷还记着这点情分,说不定将来就是咱家仰仗你了。”
张维不敢倨傲,连忙弯腰道:“哎呦,太折煞儿子了。儿子打入宫就入了干爹的名下,可不敢有非分之想……”
“万岁连那个李芳都能想起来,哪会忘了你……”张宏睁开眼睛,“李芳和咱家不是一路人,但是他如今既然回京,就不要轻易得罪了。”
“干爹早提点过,儿子没有忘。今天还给他的马车里,放了一盆冰来降暑。”
张宏点点头,笑道:“在夏天,这冰块可是好东西,谁用谁知道。在南京时还好,随咱家取用。结果到了北方,反倒不多了。”
“算算日子,今儿就能进京,等回了宫,还不是随干爹调用。”
张维奉承着,说起笑话,引来一阵笑声。
李芳坐在后面的马车里,闭着眼睛静静休息。
这一把老骨头,从南京一路奔波,已经精力不济。
就算听到了张宏的笑声,也没有探究的心思。
没多时,便在摇晃的马车中睡着了。
“李公公,醒醒,出事了!”
听到随侍小太监的声音,李芳猛然一惊。
他揉揉眼睛,发现马车门帘被人拉开,夺目的阳光洒入车厢。
门口的人在刺眼阳光下,看不清楚面目。
但是那身衣服,令他十分熟悉。
这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李公公,请出来吧。”
声音平静温和,但是李芳心头一紧。
历经多次沉浮,他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请李公公做个见证。”
李芳硬着头皮走出马车,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京师城门附近。
张宏等人也都下了马车,一脸的不明所以。
锦衣卫百户王通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问道:“你就是张宏?”
“正是咱家,你们有什么事?”张宏不满道,“咱家可是得了冯公公的信,要回宫面圣的,你们在城门口拦人,可担当得起?”
“呵呵,是正主就不怕。”锦衣卫百户笑了一声,挥了一下手臂,“拿下!”
随后,两个小旗从王通身侧走出,快步来到张宏身旁,将他的胳膊扭到身后,三两下的功夫,就绑了个绳结。
事态转变过于突兀,众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王通举了举手中的文书,笑道:“张宏,你的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张宏愣了片刻,随即挣扎起来,大喊道:“这不可能,你们都是假的!
我是冯公公的人,我为万岁爷立过功,我为冯公公流过血,我要见冯公公……”
张宏的口水都喷到了王通的手上,他不满的瞪了一眼张宏,从腰间掏出一卷破布,擦擦手,递给小旗。
“聒噪,把他的嘴堵上。”
小旗熟练的将破布塞进张宏的嘴里,让他只能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通毫不在意,摇头道:“就你这样的,最近两个月我看的太多了,非要进去关几天才能明白。告诉你,抓你就是冯公公的命令,别指望有的没的了。进去后老实交代,让兄弟们省点力气才是正经。”
张宏还在不停挣扎,身侧小旗不耐烦了,朝他的肚子狠狠揍了一拳。
张宏猛一弯腰,肚子里的酸水都被这一拳揍出来了。
他用力将嘴里的破布吐出来,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动静。
王通看了一眼地上的酸臭破布,最终还是放弃了让手下捡起来,重新给张宏塞回去的念头。
“终于老实了?走吧……”
张宏浑身都没了力气,就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两个小旗拖着,上了另外一辆马车。
对比他之前坐着的马车,外观看上去,十分朴素。
随后,锦衣卫王通朝着李芳等人笑了笑,拱手道:“我们是奉上头的命令办事,要是惊扰到了诸位公公,这里先赔个不是”
朝周围几个太监行礼后,王通没再多废话,带人离去。
总共不过片刻功夫,虽然大家都亲眼目睹到了这一幕,但是还有许多人没反应过来。
张维呆若木鸡,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芳感觉到体内的心脏砰砰乱跳,虽然没抓自己,但是他已经感受到了京中的波谲云诡。
张宏可是冯保眼前的红人,虽然之前和自己同在南京,但他是名分最高的守备太监,自己只是充军的底层。
等张宏回京后,按照资历,将会进入司礼监担任秉笔太监,挤身内廷最高层。
结果就是这样位高权重的大太监,还没进京,就被人拿下?
还没等众人离开,冯保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
他含笑看向李芳:“李公公,数载未见,还是这般精神。”
李芳苦笑一声:“冯公公说笑了,咱家已经老了,可经受不起这样的惊吓。”
“哈哈,李公公莫怕。咱家只不过是受了万岁爷的旨意,整肃内廷……”
这时,张维终于反应过来,他眨巴几下眼睛,直接抱住冯保的大腿,跪了下来。
“冯公公,求求您救救干爹。”
张维连声高呼,冯保皱起眉头。
他低下头,舒展眉头,对张维笑道:“张公公别担心,这事和你们没关系。整肃内廷,抓张宏这种恶徒,是万岁爷的意思。”
冯保面容温和,笑着朝众人解释道:“张宏这厮,今年三月就被南京兵部弹劾了,说他身为南京守备,却耽误了月粮,激起军士哗变。还擅离职守,犯下许多错事……不抓他不足以平民愤,就连咱家也保不住他。”
“冯公公莫要骗我,谁不知道,你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冯保脸色冷淡了几分:“张维,莫要自误!
因你当年曾在东宫伺候过几年万岁爷,所以我才客气些。你要是陷进去,就连咱家也救不了你。
和你多说几句,因为张宏这事,南京将发生震动。安庆卫指挥张志学他们,全完了!”
一挥手,冯保身后几人连扯带拉的将张维拽开,带他上了原来的马车。
“让张公公好好冷静一下,他会自己想明白的。”
随后,冯保看向李芳。
“之前没有透露消息,就是怕这厮狗急跳墙。如今总算除掉此獠,刚才没伤了李公公吧。”
“没有没有。”
“可惜张维这孩子了,他自入了宫,就在张宏的手底下做事,还认他当了干爹。这份孝心,咱家都感动想要落泪。他当年在东宫,还有着宫中秀才的美名。咱家怜惜这份才华,才拼了命的不让他被张宏牵连。
唉,这份苦心,希望他将来能明白……”
冯保装模作样的唏嘘几句。
李芳没有多说什么,他刚到京城,还没摸透如今的形势。
因为秉承沉默是金的原则,他不多嘴也不多事。
说了几句闲话后,冯保一拍手,赔笑道:“是咱家多嘴了,竟然让李公公一直站着,快快上车,咱们一同回去。”
“不敢劳动冯公公大驾。”
“您可是万岁爷亲自点名传诏的人,圣眷在身。咱家只是后辈,德行浅薄,忝居司礼监,心里十分的不安。这个位置,还得您来坐,上下才能信服。”
冯保客气的搀着李芳,要扶他走上马车。
李芳连忙摆手拒绝:“咱家已经老了,只求一个安身之地。论资历,冯公公不比咱家差,千万不要太自谦了……”
两人说着闲话,冯保朝着李芳的身后望了望,询问道:“原南京兵部尚書王之誥,已经要调到京城了,李公公回京时,没有看到他吗?”
李芳摇头:“咱家在南京时,还没听说这个旨意,大概要等几天才能到。”
冯保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太监们回皇城,可不敢随意走前面的大明门。
马车队伍从北安门进了皇城后,冯保就要带着李芳进宫面圣。
李芳连道不敢,他要先回去沐浴更衣,焚香静心后,过一两天,才能面见皇帝。
这都是应有的流程,冯保见客气的差不多了,又说了几句好话,便告辞离开。
随后,他走进了另一间屋子里。
太监张维呆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依然不好看,他看到冯保进来后,双眼重新恢复神采。
冯保挥挥手,屏退了屋内负责看管的小黄门。
张维重新跪下,给冯保磕了几个响头,声音哭丧:“冯公公……老祖宗,给您磕头了,求求您了。现在就咱俩人,求您救救干爹……”
冯保叹了口气,扶起张维,道:“算了,见你是个孝顺至诚的孩子,咱家说个明白话。
这整肃内廷,确实是万岁爷的意思,而且不止咱家一人负责。
有些人错误小,咱家能保。像是张宏这种做了太多不法事,外面弹劾奏疏堆成小山的,被外人盯着,咱家也保不了,否则就是把咱家也给搭进去……”
见张维仍旧一脸灰败的神色,冯保苦口婆心道:“你是个老实孩子,过几天见了万岁爷,有什么小错,主动交代出来,就过去了……
至于张宏,咱家给你一个面子。
明个你去牢里,和张宏好好说说,让他该交代的赶紧交代了,破财免灾。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有数。
牢里有我关照,至少能免去他的皮肉之苦。”
张维终于恢复几分神采,急切问道:“能不能现在就去?”
冯保冷笑:“总得让他享受一天,知道现在是什么形势!”
“等交代完了,大概会是什么样的处罚?”张维缩缩脖子,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
冯保思考片刻,笑了:“放心,肯定不会是杀头的。万岁爷是个仁善的。这内廷整肃了两个多月,涉及数百人,除了几个过于恶劣的要掉脑袋,大部分人的下场,大多是抄家充军。
你看那个李芳,在南京充军几年,没受什么苦,都回来了。张宏以后也是有希望回来的……”
冯保没有欺骗张维,这段时间被整肃下来的大多数太监,被罚充军种菜。
但是,没有一个能被送往南京。
朱翊钧面对冯保的时候,曾经无意间说起过针对这一批太监的处罚。
他觉得江南是个好地方,这帮太监平时作威作福,祸害国家。让他们充军到南京,惩罚太轻了。
砍头同样不妥,浪费劳动力。
所以这一次内廷被罚充军的太监,全被送到辽东,去开垦辽泽附近的土地,以儆效尤。
反正都是恶行累累的太监,在辽东累死了也不可惜。
只不过在整肃结束之前,暂时都还关在牢里,没有送过去。
这帮高品太监都是享受惯了的,身子早不像刚入宫时那么结实。
冯保心里有个问题,不知道等他们到了辽东后,还能撑上几年?
安慰完了张维,冯保重新整理一番身上的衣服,回到乾清宫。
朱翊钧已经离开文华殿,回到了暖阁书房里继续读书。
见到小皇帝后,冯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朱翊钧没有搭理他,仍在看书,直到过了一阵,才放下手中的《春秋》,喝了口茶,问道:“处理完张宏了?”
冯保赔笑道:“那厮已经被抓进去了,在牢里待几天,什么都会交代的。”
“嗯。”
朱翊钧抻了个懒腰,站起身活动身体。
冯保不敢妨碍,他连忙站起来,离的远一些,又要跪下。
朱翊钧瞥了一眼,笑了:“站着吧。”
他见冯保这个态度,心里十分满意。
这两个多月,冯保已经明白自己这个小皇帝,不是能任人拿捏的。
通过整肃内廷,孙隆等皇帝的内侍,地位随之高涨。曹宪、王臻等司礼监老人同样趁机攫取一部分权力。
虽然他们暂时都还无法取代冯保,但是已经对冯保形成了足够的威胁。
因此冯保对自己的态度,比起刚穿越时,要恭谨了无数倍。
至于这个张宏,他对此人有一点印象,曾想过用他来取代冯保。
但是他罪证太多,当做“大老虎”,逼着冯保砍掉自己一个臂膀,同样能够起到作用。
冯保如今连自己的头号手下都保不住,所有的太监,都会看在眼里。
不过内廷的整肃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朱翊钧如今的心思,已经放到了外朝。
六年一度的京察大考,终于又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