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京,王宗沐的心境与之前有所不同。
有小皇帝在背后支持,想必海运大业能够顺利的推行下去。
没想到,他还没等到小皇帝的召见,先被张居正泼了一盆冷水。
回到京城,王宗沐先收到了张居正的邀帖。
面对元辅的邀约,他欣然前往。
宴席上,还有户部王国光、兵部尚书谭纶、工部尚书朱衡等多名重臣。
王宗沐总督漕运,身居二品。
席上众人级别相近,哪怕张居正身为首辅,也不好随意施压。
几人在酒席上寒暄一阵,聊了半天的风花雪月,诗词文章,才慢慢转到正题。
涉及官场辛密,屏退了服侍的下人。
张居正亲自斟了一杯酒,举杯亲近道:“新甫,你这一次筹办的海运漕粮,经过御史们的查验,并无虚假。陛下听闻后十分的欢喜,为了酬功,打算给你和乾吉各自提升一级。”
“乾吉”是梁梦龙的字,这代表着朝廷对海运的肯定。
王宗沐连忙拜谢,举起酒杯,向四周遥遥敬了一圈道:“在下之前遭受小人诬陷,多亏诸位僚友协以援手,证明清白。”
当时他被户部都给事中张焕弹劾的时候,张居正、谭纶曾为他说话。朱衡、王国光等人没有参与,略带尴尬的回了一杯。
“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你我入朝为官这么多年,谁没被御史弹劾过?新甫莫要多想,就让他随风过去好了。”
谭纶宽慰了两句,王宗沐嘴角笑容勉强。
漕运方面的问题积累多年,盘根错节,哪怕他身为总督,也是有心无力。
这才另辟蹊径,开辟海运这么一条新赛道。
张焕去查漕运,指不定会捅出什么大篓子。
他自身清白,倒是不怕被牵连,唯独担心海运因此被阻,心血事业从此荒废。
“其实今日邀请新甫你来,是有大事相商。”
“元辅何必这般客气,若有大事,直说便是。”
王宗沐摆出一副正色倾听的模样,张居正沉吟道:“等两日后陛下召见你的时候,希望你能在海运一途上,暂时放缓脚步。”
“这是何意?”
“就是陛下有意加大投入,为你在海运一途上调拨银子。希望你能拒绝陛下,选择自行筹银。”
“什么?”
王宗沐失手,碰到了手中的酒杯。
杯中新倒的酒液,洒在桌上。
他不顾流淌的酒液,失声问道:“元辅,之前我在殿上的时候,你可是亲眼见到了陛下的态度。陛下是大力支持海运的,为何现在要变卦?”
“新甫你先冷静一下。”
谭纶从袖中掏出一团绢巾,擦拭桌上的酒水。
王宗沐哪里冷静的下来。
陛下虽然支持,但是他的年纪还小,没有亲政就不是真正掌权。
张居正身为首辅,才是如今真正主导国家的人。如果他也下场反对,自己的海运策略,注定无法顺利进行。
他失望的看向张居正:“元辅,你、你难道忘了乾吉?他可是你的门生,我以为你也是同路人,大力支持海运的。”
梁梦龙因为海运之功,不但升了一级,还从河南调回京城,即将担任户部侍郎。
张居正尴尬的咳嗽两声:“新甫,我同样支持海运,但是步子不能迈的太大,所以才叫你缓上一缓。今年不是运送了十二万石的漕粮吗?明年多运几万就够了,最好继续保持原数。
至于陛下可能提及的废漕改海,或者在海运上的其他想法,希望你能拒绝。这不是我阻碍你施行海运,而是目前国库不足,实在不适合做这种大投入大风险的事情。”
“新甫,你要体谅元辅。”谭纶声音压低道,“兵部最近收到线报,北边的土蛮又有动作,想要趁着冬天来临之前,发兵劫掠,甚至还有威胁京师的危险。”
明蒙双方交战多年,兵部早已在周边部落安插了人手,探查消息,以作防备。偶尔还会散播假情报,迷惑对方。
这一次,通过多方探查,兵部发现土蛮部落的大军有所异动,目标似乎又指向了京师。
俺答称臣后,与大明互市,当一个富家翁,养老的日子十分惬意。
土蛮汗对此羡慕嫉妒恨,却不愿学习俺答,向大明低头称臣接受册封,通贡互市。他还妄图重新一统蒙古,动用武力,逼迫大明称臣纳贡,主动上交财物。
就像辽金对两宋那样。
前两年土蛮大军曾打到滦河(唐山),令京师震动。后来在辽西被李成梁击败,休养生息,这才安稳许多。
一旦他卷土重来,势必会给大明京师带来极大的军事压力。
“我之前总督蓟辽,协理京营,对其中的花费再清楚不过了。一旦开启大战,银子如流水般泼出去,连个响都听不到。
戚继光镇守蓟州,整训兵卒,虽然有所成效,提升了战力。但是该花的钱,还是省不下来。犒赏,抚恤,器械,口粮……哪一笔银子敢省着花?
你让国家在这个时候,拿出大笔银子投到海运上?就算陛下有内帑,也该用到军费。”
王国光也劝道:“我等出自好心,才把话与你说个透彻。我最近在整顿部务,清查账册,就发现了很多积年的糊涂烂账。时间太久,根本无法追查。
你想想河运和海运的区别,如果使用大运河,哪怕沉船,粮食浸水,也是能数得着,多少能救回来一些,可海运呢?
万一风暴骤起,沉船上百,一连丢失几十万石粮食,没法查也没法追索。总不能到时候,把你抓起来顶罪吧。
就算多砍几个人头,抄没几家的家产,银子又不能凭空变成粮食。京师粮食不够吃,士兵哗变,百姓不安,陛下又该如何处置?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主持海运,不但无功,反而是千古罪人了!”
……
几人越说越让人心惊,王宗沐沉默不答。
他心里明白,席上几人,都是如今朝中最有权势的重臣,各自积功无数,不至于嫉妒他这点海运漕米的功劳。
劝告的话,也都有理有据,是从国家方面考虑,单纯政见上的分歧。
京师尚不安稳,九边防务花费甚巨,考虑到海运的巨大风险,几人都不愿在这上面加大投入。
可他就是心有不甘!
众人把道理说透,好话说尽,终于散了席。
王宗沐也是朝中重臣,总不能失了体面,用言语威胁,甚至把他绑起来堵住嘴。
张居正觉得,王宗沐还是能够理解自己苦心的。
至于小皇帝,他没有多劝。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张居正有所感悟,当今陛下意志坚定,在自己看重的事情上,不会轻易退缩。
哪怕是说出土蛮的威胁,恐怕也无济于事。
小皇帝的注意力,说不定还会转移到九边军务上。
陛下的年纪还是太小了,现在就插手兵事,祸福非知。
所以,他干脆绕过小皇帝,劝说王宗沐。
回到家中,王宗沐愁上心头,再度饮酒,喝的酩酊大醉。
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才勉强打起精神,入宫面圣。
朱翊钧观察王宗沐的身形,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朕观王卿面容,似乎有些憔悴,想必是为了国事操劳过甚。你肩负重任,可得注意自己的身体。”
朱翊钧令人取来辽东人参,赐给王宗沐。
明初时,太行山的上党人参就近乎绝迹。
洪武四年时,皇帝特意下旨,禁止采摘。
可惜禁令无效,现在哪怕朱翊钧身为皇帝,也找不到上党的人参了。
得到赏赐,王宗沐忍不住老泪纵横。有话堵在心里,说不出来。
朱翊钧还以为他感动过了头,笑道:“王卿无需感怀,这都是你应得的。海运之事,道阻且长,你还得多用心。而且朕看过你和梁卿等人的奏疏后,回去查阅文册,有许多新发现。你的海运方略,需要大改。”
“请陛下指明。”
王宗沐已经打定主意,先忍耐两年,等京师的危局过去再说。
不管小皇帝下达什么旨意,他都不会要银子了。
“朕看你之前的奏疏,经过仔细验算,发现你所用的船只,一艘承载量还不足四百石,所以为了这次运送漕米,用了三百余艘。这种船体太小,经不起风浪,不宜继续建造,应当改为建造大船!”
对比后世,明代一石具体多重,说法不一,从一百二十斤到一百八的说法都有。
朱翊钧手中又没有后世的度量工具,哪怕亲眼看到一石粮食,也说不清具体多重。
说是海船,其实都是载重量只有几吨的小船,只能沿着海岸慢慢前行。
这种小船的缺点太多,航行时间漫长,难以承受大风大浪。
对比漕运的运河船只,优势相对不大,只能作为一种过渡方案,并不符合朱翊钧对海运船只的预想。
船只继续变大,速度更快,节省人力,海运的边际效益显著增加。
“陛下,小船足以,臣若是贸然用少数大船运送漕米,万一有船只沉没,损失的漕米也会更多,风险大增。”
朱翊钧摇头,他理解这种“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想法,但正是这种保守,阻碍了对大海的探索。
“朕之前看到许多奏议,说要重开胶莱运河,就是为了这种小船准备的吧?”
“胶东成山头等几处海域,风浪又大又急,这次运气好,没有船只倾覆,臣等担心以后会出事,影响京师的漕粮安全,所以请开运河。”
“不许,再开运河,与过去有什么区别?”
朱翊钧畅想未来,遥望远方道:“朕要你建造大船,并非只是为了运送淮安、扬州两地的漕米。这点粮食够干什么的?
听说南洋的安南,暹罗等地,稻米一季三熟,如果将那边的粮食都运送过来,哪里还用担心漕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