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没有在意张居正的脸色,他自然知道,中枢的官制不可轻动,但是为了推广这些海外作物,有必要提高中枢农业部门的地位。
即便当下臣子们不能理解,他也要努力推行。
朱翊钧说道:“为了推广朕招来的这些海外作物,朕打算在中枢新设一司,从户部独立出来,叫司农寺也好,或者如国初一般,叫司农司也罢……名字细节无所谓,可以再商量,总之专管农桑种植,司农寺卿位同三品,与侍郎相同。”
张居正挑眉,没想到小皇帝要搞的这么大。
“陛下,”张居正立刻劝阻道,“陛下重视农事自然很好,可是中枢鞭长莫及,只能交由地方长官,明初废除司农司,正是源自于此。觉得没有必要为此专设一司,冗官冗员。
元时虽有大司农司,却没能起到作用,可见这一部一司的有无,与百姓耕种并无直接关系。地方官员,从巡抚到县令,都有劝课农桑的职责。户部只需要管好田亩、赋税即可。司农司的相关管权,都散给了各部几寺。
更何况在司农司废除后,农桑事与六部中的五部都有牵扯,如果想要重新设立,只有刑部能够置身事外,牵扯太大了……”
张居正不是高拱,没有兼任吏部尚书,就没办法掌握与他同等的权力。更何况杨博等一众老人还没全部退休,仍然在位发挥影响,进行制衡。
想要重建一个明初就已经取消的部门,不亚于发起一场官场大地震。
尤其是这个部门的掌职官将位列三品,与鸿胪寺、太常寺等同等并列,将这个地震的等级更是拔高到了大礼议以来从未有过的程度。
光是想一想,张居正都觉得头痛。
皇帝有心农桑,自然是好事,可是一旦宣布官制变动,就连他也预想不到,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这些事情,朕早就想过了。士农工商,农为国之根本,若是米粮,纵然诗书万卷,也不能当饭吃。故而自古以来,就有大司农之职,专管农桑。即便后来唐宋时出现三省六部,有了更高的计相,农桑之事,依然有专官负责。”
朱翊钧停顿片刻,望着农田,缓缓道:“可是现如今呢?国初时废除司农司,户部十三清吏司,只管理钱粮赋税,与实际的农事有何关联?
户部尚书,又如何担当得起大司农的名号?
先生忙了一早,且先休息片刻,看看朕是如何料理农事的。”
朱翊钧没有在意张居正提出的困难,他笑了笑,自己走到附近的具服殿,再换一套衣服。
从早上经筵开始,张居正的精神就一直紧绷没有休息。又陪着小皇帝饭后消食,走了半天。经过朱翊钧这么一说,他确实能够感觉到身体的疲累。
坐在小椅上,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张居正忍不住闭上眼睛,打了个盹。
毕竟是积年的老官僚,张居正睡的很浅,稍感觉到一点动静,立刻睁眼醒来。
看到小皇帝的一套短打新装束,张居正不由得一愣,忙站起身。
朱翊钧头戴遮阳斗笠,身穿方便活动的短褐直裰,双腿缠上绑腿,就连鞋子也从小靴换成了透气的草鞋。
在朱翊钧的身后,还有几个满脸沟壑头发灰白的老农,以及几个抬着桌案,准备好纸墨的小太监。
张居正先将官制改动一事放在一边,好奇问道:“陛下今日穿着,似乎与春耕祭田礼时,有所不同?”
“不错,这是朕自己设计的,为了方便农事,向老农学习,又稍加改进。”
朱翊钧哈哈一笑,得意的为张居正讲解。
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这是洪武到嘉靖,历代皇帝不断修正的规矩。
经筵的时候穿着宽大更显威严的吉服,平日活动穿着贴身舒适的常服。
如今下田耕种,当然也要换一套衣服。
嘉靖后期不再亲耕,至今已有十多年的历史,相关的资料都有所残缺。
而且皇帝毕竟不是真正的农民,哪怕在众人面前表演耕种,也要体现出皇家的与众不同。所以礼部给朱翊钧准备的衣服,并不适合长时间的下地劳作。
朱翊钧穿着下田两次后,便弃在一旁,自己重新设计了一套。
第一次春耕的时候,他难得出宫,太过兴奋,坚持将先农坛的土地全部耕种完。
结果直到回宫后才发现,结果手持农具的双手手掌,都起了小水泡。有过这种经验,朱翊钧又添加了软布缠手,用来顶替劳保手套。比皮质的透气,丝绸的耐用。
他穿着这一套衣服,与老农亲自下田,查看芽苗的生长,捉虫拔草。好在前些日子已经施肥,不用小皇帝亲自碰触脏污。
一边劳作,朱翊钧一边开口,让小太监按照时间、芽苗的生长情况做记录。
张居正就站在田边,静静观察小皇帝的动作。
等了小半个时辰,朱翊钧终于忙完这一片田地,洗了洗手,重新来到张居正的面前。
“先生可看出什么门道?”
张居正摇头,他家世代军籍,爷爷是王府护卫,父亲是始终没能考中举人的落魄秀才,自己身为神童,早早读书科举成名,没到需要亲自耕种的地步。
就算看着小皇帝亲自示范,只是看个新鲜热闹。
朱翊钧拿过来小太监写好的记录,笑道:“据说海外的物种耐寒耐旱,可以种植在东北西北,或是在干旱之时,让中原的百姓饱腹。可是没有亲眼见过,如何知道具体亩产多少,具体几月种植最为合适,几月收获产量最多?
广南到京北,气候水旱各有不同,又该如何确定,适合当地的情形?等民间自行推广,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些都需要中枢牵头来做,选育种苗,测验最佳最适宜的种植方法。
为此朕分地划片,分不同时间,种下不同的种苗,进行对照。除了西苑这里,朕还在煤山山坡种植了土豆,以及传说中和人胳膊一样粗大的番麦玉米。”
朱翊钧并非农科专业的学生,对于种植知识了解匮乏,但他更知道现在植物种苗,肯定和后世经过科学培育的有很大区别。
他自认为自己得自后世最宝贵的财富,不是单纯的知识,而是这种探究知识的方法。
历史记载会随着蝴蝶效应慢慢失效,知识可以由人慢慢研究。
自己想要让国家走的更长远,不能单纯的授人以鱼,而是授人以渔。
张居正就是第一次得知,原来还有这种参考对照的试验方法,内心再度小小震撼了一下。他又跟随跟随着小皇帝,前往煤山。
如今煤山没找到老歪脖子树,此时属于皇家园林的一部分,皇帝嫔妃登高望远,享受山林中的风景与果树结出的美味果实。
朱翊钧大煞风景的将部分树木铲除挖走,将山坡改种土豆玉米。
比起精心修整的园林,耕地自然没有那么美观。不过朱翊钧并不在意这一点,他来到山坡上,依旧重复之前的操作,拔草除虫,做起记录,亲自cos农学家。
他在用身体力行的方式,让张居正明白自己的决心。
这一套做派,其他皇帝做得到吗?
就这样认真在中午太阳下劳作了半天,朱翊钧虽然头戴遮阳斗笠,依然弄的满身都是汗水。
当他从耕地中出来,再度与张居正见面的时候,张居正忍不住叹服道:“臣今日方知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真意。百姓中午劳作,是如何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