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革新第一令?”
张居正琢磨一番,欣然认可。
“皇上提的这个标点符号,确实不错。
过去虽然有所标注,但大多只有圆圈和点点两种,意义不够明确,如今有句号、问号等标注作为规范,日后不怕有人混淆。只怕此令虽好,依然有人反对。”
朱翊钧轻轻皱眉,这点小事还要反对,难道当臣子的都是杠精,闲着没事干了?
他恨不得直接对张居正说,不换思想就换人,谁敢和朕对着干,谁就滚蛋!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刚刚驱逐高拱,权力不可轻动。
第一次做出更改,总要让他们一个心服口服。
否则,以后所有命令都强压下去,会败坏风气,导致下面阳奉阴违。
就像王安石推广青苗法的时候,过于急切,结果底层官吏为了满足kpi,强行摊派,歪曲了上面的施政初衷,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朱翊钧想了想,冷静下来道:“朕要变法革新,以此令来开启新时代。给半个月的时间,也是让群臣增益补漏的,谁有不同意,先上疏说明情由。”
他也希望能够借此了解到群臣的思想动态,谁是喜迎新政,谁是顽固保守。
就算有反对者,他也不想用打板子的方式强行使其屈服。
毕竟自正德嘉靖以来,臣子们已经不怕被打板子了,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只要挨过去没死,自己就成了敢于对抗皇帝的强硬直臣,在士林中能得到诸多无形好处。
就算真被打死了,正可借机留名青史。
怀有这种苦行僧精神,情愿殉教心态的官员并不是一个两个,他们可能并不贪污,也不偷懒坏事。
但总是爱和皇帝作对,想拿皇帝当垫脚石。
用强硬手段,败坏的是自己的名声。
朱翊钧想把自己珍贵的名声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可不能浪费到他们身上。
见朱翊钧让了一步,允许反对者上疏,张居正松了口气。
他就怕小皇帝因为年纪幼小,不懂权谋,太过执拗。长此以往,难免走错路,把国家带入万丈深渊。
此事议定,两人心情都轻松许多。
朱翊钧赐下茶点,让张居正休息片刻。
饮了两口茶,他随口问道:“先生如若身体尚可,不妨同朕讲一讲天寿山的情形。事关父皇陵寝,朕做为儿子,不敢不用心。”
朱翊钧自后世穿越,才懒得管隆庆这个便宜老爹,最多感慨一句他死的早死的好,方便自己能够执政更久。
但是隆庆皇帝的陵寝,注定是一项国家重点工程,涉及至少上百万两白银的开支,上万人的招募。
明末时,万历泰昌接连驾崩,两个大工程,对于当时的大明财政来说,就是一项难以承受的重负。
在他的记忆中,修建泰昌陵寝花费的银子,甚至还拖欠了许多年。
趁着现在这个项目还没有完全确定下来,朱翊钧打算插上一手,做出对国家更有利的调整,也算是为后世做出定例限制。
哪怕将来再有皇子皇孙想要突破,多少也是一层阻碍。
张居正面色犹豫;“事关先帝陵寝,臣等不敢轻心。前几日,礼部左侍郎王希烈见永陵左侧潭峪岭风水尚佳。
但是臣同礼部右侍郎王锡爵等人一同前往探查后,发现还有一处旧地,更为合适,因如今国家财政依旧困难,能借此节省许多银钱。
只是担心这一旧地,有损皇上的孝名……”
“先生但说无妨。”
张居正回忆道:“嘉靖初年,世庙有心为睿庙迁陵,因此在大峪山修建地下玄宫。
后来世庙改了主意,将承天府(湖北安陆)纯德山的王墓,升格为显陵。嘉靖十八年时,亲自护送慈孝太后梓宫,与睿庙合葬在显陵。
世庙驾崩时,另选在十八道岭修建永陵,这一地下玄宫因此空置……”
朱翊钧明白了,这是让隆庆去住他爹给他爷爷奶奶修的坟墓,借此省钱。
就是说出去不太好听。
朱翊钧问道:“一座帝陵,需要开支多少?”
“各陵大小规格不一,也有因天时等原因多次返工因此加费的……先前太过久远,臣记不得,只记得世庙永陵的花费,折银大约八百万两。”
朱翊钧惊的倒吸一口凉茶,差一点被呛到。他只记得花了很多,没想到要花这么多。
八百万两银子,目前国家白银税收,不过两三百万两,即便加上粮食布帛之类的实物税收,折银后总共不会超过三千万两白银。
放到后世,按照国家财政收入占比来算,相当于四万亿!
到底是嘉靖太奢侈,还是说银子都被干活的给贪了?不管怎么说,他都要降低总开支。
几百万两白银,砸都能砸死俺答了,非要用到给死人修墓上。
隆庆又不是秦始皇,没资格这般奢侈。
“所以,你们想用那处旧玄宫,借此节省开支?”
张居正点头:“臣等确有此意,地下玄宫需要挖空山体,最是费银费时,使用此处,亦可使先帝早些安宁。”
朱翊钧立刻同意下来,旧的地下玄宫空着也是空着,不能浪费。
“此事朕已同意,先生无需担心。朕记得父皇临终前,亦曾对朕说起过此事。父皇说国事艰难,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百姓困苦,吾等天家,坐江山,为社稷主,当心怀百姓,爱惜民力。
所以,此事不只是朕,父皇也是同意的。若有人非议,苦一苦父皇,骂名朕来担。”
“先帝圣明,皇上圣明!”
张居正立刻拜倒行礼,衷心称赞朱翊钧。
他在裕王府时便和隆庆相识,至今已有十几年,对隆庆的性格再了解不过了。
这话一听上去就不像是隆庆能说出来的,按照隆庆喜好奢侈的性子,断不肯节省。多半是小皇帝假借隆庆之口。
反正没人能够拆穿,还能给隆庆增添一点贤名,想必没人会反对。
这样一来,至少能省下百万两白银,户部工部都能松口气。
他准备回去就尽快行文,将此事定下,免得小皇帝反悔。
当然,肯定要有礼部工部等相关部门的共同签字,以示集体决策,万一出事了都不用背锅。
“除了地下玄宫,还有哪些地方需要花大钱?”
对于明代陵墓,朱翊钧最熟悉的还是万历自己的。
考虑到自己已经穿越,将来的定陵肯定与历史完全不同。他可不希望后世某个吴姓学者,带头提议,挖自己的坟。
“陵寝之上,还有按照规制需要建设的陵园,其中明楼宝城,配享宫殿等,这些按照礼制皆应齐备,不便减免……”
张居正暗示朱翊钧,不能太过分,要给隆庆最后留点面子。
没想到朱翊钧没听出来,他觉得这些还是太费钱了。
朱翊钧想了想道:“按照礼制,该有的自然不能减免,但是具体规模,可以商榷。可查看一下历代先帝陵寝,具体规制大小。吾等子孙,不可超越先祖。”
他要看看谁的陵寝最小,以此为借口,把隆庆的陵寝修小一点,再省点钱。
“朕将来也是如此,定不会超过父皇陵寝的规制。也要以此成为定例,以免后世有不肖子孙,贪图享乐,徒耗民力。”
张居正心中惊讶,他没想到,小皇帝的思想觉悟有这么高。
之前还可以说是忧心国家,担心自己的皇位不稳。
但是现在这番话,如果不是真心这么想,完全没必要说出来。
真真一副圣君明主的气象,虽然小皇帝太过年幼……
想到年幼,张居正心中失笑,自己在这个年纪,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做通八股,再过两年就中了秀才。杨廷和甚至更加早慧,十二岁是乡试中举,十九岁就进士及第。
皇明多神童,哪怕奸猾如严嵩,也是九岁入县学,十岁过县试……
如今,天家也出一个神童,不值得大惊小怪。
先定下陵寝要节省用银的大略,具体的规划还得交给礼部工部去办。
“至于陪葬之物,也是同样,以节省国库不费民力为先。朕记得父皇喜好读书,礼部当选取各色书籍,以供父皇泉下阅读。不需要古本善本,也不拘于经史,只是要齐全……”
朱翊钧心生促狭,他干脆拿隆庆的陵寝当成备份硬盘。
如今市面上存在的书籍,都存放进去,以免有所缺失,流传不到后世。
张居正不懂小皇帝的心态,但他并不在意此事,随口应下。
商议好了帝陵大略,朱翊钧又问起了隆庆的谥号庙号事宜。
谥号庙号只有简单几个字,就要定下一个人的一生功过。
这些议定前,口头上虽然能用父皇、先帝等指代,但是下笔在书面,应该使用“大行皇帝”。
没必要在这种虚名上浪费时间,朱翊钧催促道:“距离国丧结束,除服之日,已经不远,着礼部等尽快议定,不要耽搁。”
张居正同样应下。
朱翊钧补充道:“还有两宫之事,以朕观之,皆应加封尊号,不知先生如何看待?”
张居正心中一凛。
此事往小说只是虚名,往大说会影响国家。
两宫在除服日后,定要晋升为太后。
但是否要给李贵妃加尊号,就涉及到礼制问题。按明初旧礼来说,陈太后要加尊号,而李太后没有,以此表示皇后更加尊贵。
嘉靖初入京时,生母蒋太后就是如此,被称为“兴国太后”。
前面的兴国意思是兴藩,而不是尊号。
为了给父母加上帝后的尊号,嘉靖发动大礼议,扰乱朝政。
直到嘉靖三年,大礼议到了高峰,揍了杨慎一党,这才成功给生母加上了“本生章圣皇太后”的名号。
由此蒋太后才得到了正规皇后晋升太后时,该享受到的待遇。
好在有嘉靖时旧例,自己可顺势应下,不值得为了这等小事和小皇帝冲突。
虽然朱翊钧年纪还小,但从他今日言语就能看出,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幼童,不可小觑。
“先生辛苦了,国家万事都要先生担着。”
见张居正没有反对,朱翊钧松了口气。
他其实并不在乎李贵妃加不加尊号,在他看来全是虚名,但是这个时代的人很重视。
但是他年纪小,还要借助李贵妃的力量,因此主动提起,卖李贵妃一个好。
想了想,朱翊钧又道:“先生,还有一事。高仪病重,不能理事。高拱亦离去,内阁和吏部都有了空缺,先生应同六部廷议,尽快推举,此事不能拖延,明日朕要看到人选。”
不用朱翊钧提,内阁和吏部尚书的位置,群臣都不会忽略。
关键是,会选谁补进内阁,谁当新的吏部尚书。
朱翊钧主动提,才好掌握主动权。
张居正点头道:“臣等今日便议此事,不至影响国家运转。”
“其实说起空缺,依朕来看,野有遗贤,不妨召集一些赋闲旧臣,比如海瑞!他的声名事迹,朕久居东宫亦时常耳闻。”
张居正沉默,没有应答。
其实在他看来,海瑞是一把双刃剑,一旦用不好,伤人伤己。
他敢用戚继光,愿意留用高拱信任的殷正茂,就是不想启用海瑞。
其中当然也有徐阶的关系。
隆庆三年,海瑞放应天巡抚,查处豪强兼并,夺还土地给平民百姓。
江南士绅众多,在朝堂中力量极强,为了安抚当地,海瑞被改任南京闲职,之后他称病退隐。
就在这段时间,海瑞查到了前首辅徐阶的家里。
发现他家兼并了二十余万亩土地,比严嵩还要夸张。徐阶子侄,亦有作奸犯科,做出不法之事者。
徐阶因此声名狼藉,儿子充军,但海瑞也饱受攻击,当地怨言极重。
徐阶是张居正的座师,两人关系紧密。
当年嘉靖定遗诏,徐阶宁愿得罪高拱,都要略过他,带上张居正。
作为学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要为徐阶回护一二。
海瑞对徐阶这样,自然不受张居正的待见。
就在张居正思考该如何拒绝时,朱翊钧语气加重:“朕当年都知晓海瑞的名声,高拱不能用,显然是他胸襟不足。若论及高拱之错,这应该能算上一条。”
张居正刚想说的话瞬间被堵了回去,他现在要是反对重新启用海瑞,岂不是和高拱一样,没有胸襟?
他顿时有点胸闷气短,不知道是不是小皇帝预判到了自己想说的话,才故意用这种话来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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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毅《明代帝王陵墓制度研究》
《明永陵的营建及历史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