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嘉靖，金榜题名 第4章 县试④

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于是有位被逼急了的老兄，便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中各提取一半，组成一个没人见过的新句子出题，美其名曰‘截搭题’。要知道排列组合是无穷尽的，所以立刻开创了一片新天地。

到了嘉靖中叶后，朝廷干脆承认了这种搞法，颁布法令曰：‘正考必出大题，预考可出小题。’乡试以上称为正考，以下则是预考。所谓大题便是形式与文意完整的句子，小题就是截搭题。

即使没做过八股文的也能看出来，小题因为割裂经文，牛头鹿身，在士子看来，往往题意难明，题情难得，在破题时但有毫发之差，写出来的文章便去了千里之外，所以时人皆认为‘小题难于大题’。

不过一般情况下，县一级基本不会考八股文，可杨知县待学生严格，不仅考八股，甚至加上了通常用于乡试的截搭题。

这样一来，近三年来，但凡能考过县试的学生，无一不是被周边百十里地内公认举人有望的小天才。

这第一题还好说，“子使漆雕开仕”。

《论语》中的原句是：“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大概意思是孔子叫漆雕开去做官。他回答说：“我对这事还没有信心。”孔子听了很高兴。

如果以这个题作为题目，就得了解题目的背景。

漆雕开因为年纪的原因，孔夫子提醒他可以出仕了，然后漆雕开说了这句话。

漆雕开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但凡自知者，必也知人，既知己又知彼，且不为虚荣名利所困，漆雕开也是个圣人。

而且，“吾斯之未能信”，表面上看是对做官没信心，实则是入道未深悟道不远、对道还没有把握。学而优则仕，学未优则先不仕，这体现了漆雕开志于道，而不是志于仕。

故子说。

孔夫子为什么会高兴呢？

他高兴的是的确没有看错人，这个学生对自己要求很严格，果然有君子之风，这个学生不急于成名获利，对升官发财看得很淡，更看重的是自我修养的升华。

所以，文章只要围绕着这个思路，便不难。

可下一道题：“君夫人阳货欲。”

如果考生们一看”夫人“便想到”阳货”如何不欲，那可就直接是零分的料。

在不少考生抓耳挠腮的过程中，坐在头排正中的盛若海，微微沉吟片刻后，便面露微笑，开始提笔在稿纸上疾书，显然已经成功破题。

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童生也陆续解题完毕，开始构思文章。

但论起轻松自如的程度，哪个都不如坐在三排二列的那位，因为前期定位题目，靠得便是记忆力，而恰巧，这是范凌恒的最强项。

四书五经中，阳货只有一处出现，而君夫人出处甚多，但根据就近原则，要挑选与阳货最近的文句。

所以，“君夫人”出自《论语季氏第十六》最后一句“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后半部分“阳货欲”三个字出自另外一篇《论语阳货第十七》“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

翻译的话就是：国君的妻子，国君称她为夫人，夫人自称为小童；国内的人称她为国君夫人，在其他国家的人面前称她为寡小君；别的国家的人也称她为国君夫人。

阳货欲的原文是：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翻译过来便是：阳货想要孔子去拜见他，孔子不去拜见，他便送给孔子一头熟了的小猪。孔子打听到他不在家时，前往他那里去回拜表谢。却在途中遇见阳货。阳货对孔子说：“来！我同你说话。”孔子走过去，阳货说：“一个人怀藏本领却听任国家迷乱，可以叫作仁吗？”孔子说：“不可以。”“喜好参与政事而屡次错失时机，可以叫作聪明吗？”孔子说：“不可以。”时光很快地流逝了，岁月是不等人的。孔子说：“好吧，我将去做官了。”

注意，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这里的见是使动用法，意思是召孔子来拜见。

不能理解成阳货去拜见孔子，孔子不见他。

所谓破题，就是要根据以上原文，审题立意做答。即要把君夫人和阳货欲涉及到的材料有机结合起来写出篇统一的文章。

那该怎样结合呢？

比如说，上半君夫人，讲的是小国君主和大国君主的夫人都被尊称为“君夫人”。妇人从夫，夫为天子守土之臣，国有大小，职责如一，故礼敬如一，这是守礼有序的做法。

下半阳货欲。阳货是谁？陪臣。欲什么？见孔子。孔子不见，为什么？阳货陪臣秉政，越礼乱政，这是不守礼的做法。

于是范凌恒只微微沉吟，便提笔写下，“圣人守礼，不为非礼。”八个字，直接将两句毫无关联的句子，连缀的合情合理且天衣无缝！

其实这种截搭题看似无理，却是真正能考验考生的水平。

不仅要将书经吃透，才能看明白两截分别的意思，还得开动脑筋，将其巧妙连接起来，最起码要自圆其说。

这分明是在考察应试者随机应变的能力，也恰恰是绝大多数考生畏之如虎的原因……

要知道绝大多数读书人，在学完四书五经及相关著述后，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八股文上，整日里诵讲问章、背程文理学，不看三通四史，不知秦皇汉武，脑袋早如花岗岩一般僵硬，让他们去随机应变，还不如让老母猪上树来得现实。

范凌恒之所以应对轻松，是因为他的思想本身就不属于这个时代。

所以，他能很容易便将本不相干的两句话扯到一起……这种联想能力本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在一群拘泥不化的读书人中，竟显得那样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