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眼中闪着光:“这是《浣纱记捧心》的唱段,不像是原来的昆山腔。什么人改的曲子?”
鄢懋卿立刻谄笑着大声说道:“阁老确是法耳,这是昆山的魏良辅闭门十年调用水磨改出来的新昆腔,江南人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这个班子能唱,是魏良辅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子花了二十万银子买了这个班子,特为孝敬你老的。比原来的好听些吗?”
“这个魏良辅了不起!”严嵩依然沉醉在余音中,“亏他十年水磨,竟没了烟火气。”
随后他板起脸问道:“我听说你在把这些银子押回京里以前,还有三条船?”
鄢懋卿和严世蕃对视一眼,严世蕃点了点下巴示意他照实回答。
“不瞒爹,从南直隶出来,我是留了三条船出来,其中两条船去了江西,一条驶往分宜爹的老家,一条驶往丰城我自己的家。还有一条船在一个月前装作商船驶回了北京。”
“好、好……”听鄢懋卿这么说,严嵩连说两个“好”字。
说话时,他的嘴在颤着,连带着头和须都在抖着,一下子显出了老人中风时的症状。
严世蕃本来像一头困兽在那里来回疾走,见到罗龙文还有刑部侍郎鄢懋卿露出惊慌的神色向严嵩疾步走去,便也停了下来,向父亲望去。
罗龙文、鄢懋卿那两人已经奔到严嵩的身边,扶着他,抚着他的背:“爹、爹,不要急,不要急……”
严嵩慢慢停住了颤抖,两眼却还在发直,呆呆的望着严世蕃。
“爹,这是我和小阁老商量好的,我今年巡盐收了五百多万银子,专留下一百万给陛下修万寿宫,剩下的咱们平分。”鄢懋卿一边继续抚着严嵩的背,一边小心陪笑道。
“住口!”严嵩缓过气来了,那只枯瘦的老手在面前的书桌上拍了一掌。
鄢懋卿吓得不轻,瞬间不吭声了,并连忙跪了下来,可严嵩并没有在意面前的鄢懋卿,而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严世蕃:“我问你,问你们,谁给你们这么大胆子,动陛下的钱?”
罗龙文和鄢懋卿自然不敢接言,严世蕃也没有接言,两眼依然横着,望着地面。
严嵩怒道:“说!”
严世蕃这下只得开口道:“说就说吧,去年亏损了将近一千万两银子,但除了爹和我以外,其他人好像都和没事人一样,若不是咱们严家安排鄢懋卿去两淮两浙巡盐,那别说去年的亏空了,怕是今年收上来的银子也不够朝廷花,咱们替大明干事,捞点儿好处怎么了?”
“天底下哪有给人白干活的理儿!”
严嵩想说话,那口气又觉着一下提不起来,便停在那里,两眼慢慢闭上了。
鄢懋卿给严世蕃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冷静下来。
严世蕃走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鄢懋卿抬起头,轻轻对着严嵩说道:“事先没跟阁老请示,是我们的错。本意也是怕阁老忧心,想干完了以后再跟阁老详细禀报。”
此时他没喊干爹,而是用上了阁老这个称呼。
“阁老和小阁老当时催得急,六月初给我下令,我中旬便出发了,您还记得当时对我的要求吧?要我在半年时间内走遍五省巡查盐引。”
“不瞒阁老、小阁老,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我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披星戴月的赶路,唯恐耽误事情,好在最终结果不坏,给阁老、小阁老收上来三百万两银子供朝廷、供陛下用,至于剩下二百万两嘛……我也不瞒阁老,实际上底下人根本就不想出银子,若不是看在我鄢懋卿亲自前去的份上,换成其他人是肯定收不上来这么多银子。”
鄢懋卿看着严嵩,真情流露道:“但景卿知道,底下人看的哪儿我鄢懋卿的脸面,他们看的是阁老、小阁老的面子啊!您老这么多年下来,门生遍布全国十五个省,称得上是德高望重,硕望宿德。比如我去了杭州,当地盐官、盐商除了补了盐引外,还特意给了我五十万两银子,这些,这些都是您的门生孝敬您的啊!”
“若您觉得这事做的过分,那我便把丰城那条船给朝廷送来,已经送到分宜的船就不要动了。”
说到最后,鄢懋卿一脸真诚。
严嵩的脸色慢慢好些了,深以为然地望了一眼鄢懋卿,又望向严世蕃。
严嵩叹了口气:“八十了……这条命也该送在你们手里了……”
罗龙文、鄢懋卿立刻扶下身,额头与地面贴在一起。
严世蕃满脸的厌烦,却也不得不跪了下来。
随后严世蕃抬起头,表情依旧不忿:“爹,孩儿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们认为,这大明是谁的大明?”严嵩答非所问,提出一个问题。
“自然是陛下的。”鄢懋卿回答道。
“那你鄢懋卿告诉我,底下人看的是我严嵩?”严嵩说着顿了一下,手指稍稍抬起指向严世蕃:“还是他严世蕃的面子?”
鄢懋卿闻言不敢吱声了。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而这朝廷他姓朱!一部二十一史都只可诛灭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诛灭十族!这大明朝能呼风唤雨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皇帝。”
严嵩说完这些,看着严世蕃:“你问我怎么知道鄢懋卿今日回京,我告诉你,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严嵩突然显出了让严世蕃都凛然的威严:“我还是首辅,是大明朝二十年的首辅!二十年我治了那么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知道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敢打这个盹吗!””
这样的威严在严嵩七十五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七十五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今天看见父亲雄威再现,严世蕃平时那股霸气立刻便成了小巫,人也立刻就像孩童般低下了头。
“就凭你们几个人干的这些事,你们以为能瞒得过谁?!”
严嵩语罢,书房死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