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天边一片暖黄,已快到净街鼓响的时候。
隋制“日入前五刻”鸣净街鼓,至晨钟时为宵禁。违制者,按《大业律》笞二十。
可近年间《大业律》的执行已愈发随意起来,或轻或重全在官吏一念之间。
此时蓟县县府的衙役们已做好了巡弋准备,鼓手也已拎着鼓槌行至净街鼓旁,只待时辰。
因为涿郡地处边陲,且有临朔宫需要保护,在蓟县入夜巡弋时除了官府衙役外还有虎贲郎将麾下的兵卒一起巡视。
而涿郡的虎贲郎将唤作赵十柱,很“巧合”的他便是涿郡赵氏族人。
时至,净街鼓响,四下里人影消净。
衙役与巡城兵卒们各自举着火把自衙门、兵营等地鱼贯而出。开始逐街、逐巷、逐里进行巡查,有发现违宵禁令的自然要被惩处。
只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
在巡城兵卒外,一个穿着青黑色衣衫的赵家仆役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街上。
他一边告罪一边小步凑到了队伍近前,四下里兵丁、衙役却仿佛对其视而不见一般,任凭其走到了带队的旅帅身边。
带队旅帅顶盔掼甲,单手按着宝剑,见来人如此行事有些不满。
“你们赵家人也莫做的太过,赵郎将既已交代某等好生巡查,严惩违反宵禁之人自会照办不误。你们莫以为凭着郎将的关系便可任意妄为,若是被太守知道了,赵郎将也吃不了好!”
那仆役陪着小心,叉手道:“某等自是知悉,此来只为禀报消息,不会令旅帅和郎将难做。”
旅帅“哼”了一声,四下看看。那仆役心知肚明,赶忙将十枚肉好偷偷递了过去。
旅帅随意接了一一塞到捆绑腰甲的束带中,而后才问道:“尔等所说违反宵禁之人,现在何处啊?”
仆役赶忙道:“回旅帅,小人们一路跟着,看着他们到了崇德里!”
旅帅点点头,对巡弋队伍吩咐道:“北行,去崇德里查看!但有发现违反宵禁者,一律拘拿!”
众兵士、衙役们齐声唱“诺!”队伍浩浩荡荡便又向崇德里行去。
赵德章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先是动用赵家名头和关系要求各家客栈不得留宿李家一行,同时动用青皮喇虎保障执行,确保李家在蓟县没法落脚。
一旦净街鼓响,李家一行又无处容身便会被赵十柱派遣的巡城兵丁拘拿。
一晚囚禁,自有老练衙役威逼利诱,让李家吃足苦头,同时还会让李家将到手的铜钱吐出大半来。
到时其中一半会被赵家留下,剩下的一半再一分为二,一半打点巡城兵丁和县衙众人,另一半则可以留给赵行本算是弥补他的一些损失。
如此,方方面面俱得周全。
而等到李家仓皇出城,他提前布置的后手自然会让一切收尾。等消息传播开时,涿郡赵氏的名头自然也就得以维系。
计划简单,但却有效,凭借的便是赵家在涿郡在蓟县的庞大人脉。
当然,这一切事情也都是在大隋的规则之内进行,即便是将来朝廷派遣官员来查,也没法说出半句异议。
客栈做生意自然可以选择接待何种客人。
入夜宵禁乃是王朝律令,自然不可违背。
至于李家受了多少苦,为何交出了大半铜钱,那都是衙役们的作为,可被理解。
至于那李家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呵,也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怪不得旁人。
这便是所谓“阳谋”了。
但如此“缜密”的计划却还是出现了一些问题。
当巡城兵丁抵达崇德里后,遍行里坊内外居然没发现李家一行人的踪迹。
旅帅有些烦闷的叫过赵家仆役,指着里坊内空荡荡的街巷道:“不是说有二十多头驴子十八个人么?在哪里呢?”
那仆役也正在纳闷,四下看去俱都找不到一个人影。
可整个崇德里早已被青皮喇虎敲打过一遍,哪里有居民胆敢收留李家一行?留下盯梢的仆役也并未发现一行人出了崇德里,那人都哪儿去了?
飞了不成?
“赵爷!赵爷!”
便在这时,一户居民家的院墙上爬出一颗脑袋,冲着队伍小声呼喊着。
仆役举着火把向前走了几步,这才认出是他雇下的青皮喇虎,和旅帅告罪一声赶忙跑到近前,两人墙上墙下展开了问话。
“那李家一行人呢?可是出了这崇德里?”
“不曾!他们就在此处!”
“在哪儿?某等转了两圈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哎呦赵爷,就在……此处,您看,就在那间宅子里!”青皮喇虎一手用力攀着墙头努力维系平衡,另一只手奋力向外举着。那仆役顺着他指示的方向转身一看,很快便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这崇德里有一处宅子原本姓赵,现在牌匾却被改为了“李宅”。难不成说这李家一行是进了这间宅子?
那仆役惊讶问道:“这宅子不是被郡衙收了么?他们怎么进去的?”转头时,那墙头的青皮喇虎却是不见了,只有声音似从墙壁的另一侧传出来,似忍着疼痛般道:“具体怎么进去某就不知了,远处看到他们给留守宅子的吏员看了张纸,然后那吏员就放他们进去了……嘶……”
这样一来仆役也有些为难,却也只得如实向旅帅禀明了真相。
旅帅却没什么为难的,大手一挥道:“如此便作罢了。某等巡弋不得无故擅入民宅,尔等不管作什么,提前确定好了再说。走!”
说罢,也不等那仆役再多言语,立刻便带着队伍向其他里坊行去。
对他而言,听从虎贲郎将的提点为其家族处理些事情只能是顺路,他断没有为其违背律令的道理。
那仆役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在原地思索片刻后,只得匆匆返回赵宅,向赵德章的书童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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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原本赵行本的宅子内,李家一行人此刻正在各个屋内安顿。
这原本的赵宅、现在的“李宅”极为宽敞,一应设施也远比之前所在的客栈更加齐全。
众人虽得了吩咐不能轻动这里的物件,但还是好奇的四下观摩。
而李昭、赵芸茹和李雪琪三人则是凑在原本书房所在,围着书桌各自坐定歇脚。
“大郎,这宅子既已被郡衙收了,我们怎可随意擅入啊?万一郡衙怪罪下来……”赵芸茹虽然也对能在此处落脚十分满意,可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李雪琪则没那么多担心,她现在对自家这位阿兄愈发好奇,只是问道:“阿兄,你临进门时到底给那吏员看了什么?说了什么?他怎就肯放我们进来了?”
李昭微微一笑,用桌上水壶给各自倒了杯水,一边喝水一边道:“都不必担心。某等能够进来也是靠着狐假虎威而已。你问那是什么东西?嘿,你们都见过的,那是太守写给洛阳官府的行文,提议洛阳为某家‘旌表门闾’的。”
“啊?”李雪琪先是惊讶,随后恍然,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阿兄,那你是谎称太守让我等住进来的?所以那吏员才肯放行?”
赵芸茹仍旧担忧道:“可若那吏员向太守求证该如何是好?太守岂不是要怪罪我等?”
李昭放下水杯,摇头道:“安心,那吏员不过只是郡衙胥吏,而某手上的文书是太守亲笔。他们一时间闹不清楚到底真相如何,也没胆子随意去向太守求证。
“不过几日之后,那位太守府的管家没准会上门敲打我们一番,到时准备些贿赂打发了他也就是了。唐国公一行还没到涿郡,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暂时不会有什么人来跟某等较真。”
听了这番话,赵芸茹长长松了口气,担惊受怕一天后终于稍稍将心放宽了下来。
但她的担忧却仍一点不少,而今一行人等于被困在了蓟县。短时间内虽然没有危险,却也没办法脱身。这里物价愈发高昂,这般耗下去迟早要耗不动的,而且也不知洛阳那边李昱病情如何,关心之下愈发觉得千头万绪。
对李昭而言,现在这个情景也算有所预料,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赵家的报复居然来的如此之快、之迅捷,他原本是期望自己留在蓟县应对,早早将家眷送走的。
但总体看来却也没有偏离他的规划太多,只是今后的任务需要加上一条,如何安全的将家眷送回洛阳。
他对赵芸茹两人道:“姨娘、大姐,接下来那赵氏虽不敢直接再上门赶人,但势必还会对我等频做骚扰。你们也告知家中其他人,尽量避免与他们起冲突,若无必要就无需外出了,等待时机离开蓟县便是。”
“大郎你呢?”赵芸茹敏锐捕捉到了李昭的言外之意。
李昭道:“如某今早所言,想要应付赵家报复,还是得解了两家的纠葛。某会继续在蓟县经营下人脉,寻找德高望重之人居间说和。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李昭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早就编好的瞎话。不过这一次,他的说服力明显又高了几层。虽然赵芸茹和李雪琪仍然不是很理解他的坚持,但都没有再出言反对。
赵芸茹点头道:“如此,便凭大郎做主吧。若要动用家中钱财,大郎只管向董生开口。”
李昭赶忙起身行礼,恭敬道:“姨娘言重了,家中事自是要与姨娘商议,若有所需必会得姨娘首肯再做计较。”
赵芸茹闻言张了张嘴,但没再计较,不过表情着实轻松了些许。
因夜已渐深,她不便与李昭长时间相处,便招呼李雪琪准备离开。李雪琪想了想,对李昭歪了歪头道:“我总觉得阿兄你该还有事情瞒着我们。”
李昭嘴角微抽,刚想说什么却又见李雪琪冲他笑了笑道:“不过,阿兄变得可靠了许多,这便是好事。阿兄若有需要小妹帮忙的地方,也只管向小妹招呼。”
说完,李雪琪还俏皮的向李昭福了一福,随后蹦跳着追上了赵芸茹,两人一起向挑好的院落走去。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李昭稍稍松了口气,嘟囔着:“算是稍稍打开些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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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赵宅。
赵德章与自家二兄商议着给朝中“五贵”准备礼品的细节,一直到了深夜。
等到从二兄的屋中出来时,饶是他年轻力壮也觉得有些困倦,准备自去休息。
但出门后,他却见自家书童正在廊下候着,他一时奇怪便过去问道:“出了何事?”
虽然赵德章已交代过:李家的事已无需再向他禀报过程。但他的书童再三思索,还是觉得今晚的事是一个重大变故,有必要让自家公子知晓。于是将李昭等人进入了赵行本宅院、巡弋旅帅无功而返的事情详细向赵德章做了说明。
赵德章初听时还有些不耐,但随即却渐渐有了些许讶异,最后对这件事难得露出些许凝重道:“还真小觑了那李家小儿。呵……有点意思。”
他负着双手在廊下来回踱步几圈,随后道:“既如此,暂时便动他们不得了。且看他们是否会在此时离开蓟县……若我观察不错,想来那李家小儿也该是个谨慎之人,该不会这么蠢笨。有趣,当真有趣。”
他抬头向崇德里方向看了看,笑道:“既如此,那便慢慢走着看吧。”
书童谨慎问道:“那暂时便无需理会?”
“无需理会”赵德章点头道,随即又勾了勾嘴角,道:“也无法理会。告去太守那边也得些时日,否则必被疑心。不过,既然他们还在蓟县,那就总归还有打交道的余地。慢慢炮制吧。”
说罢,他再次打了个哈欠,准备返回自家屋子。忽然,他蹙了蹙眉头,用手指在额头上敲了敲,转身对书童问道:“我好像忘了些事情……”
书童赶忙道:“今天您需与二郎商议礼品细节,除此之外您还需单独再列一份礼单,是要单独送与那内史侍郎虞世基。旁的并无其他事。”
“确无他事?”
“三郎,某的记性您还不放心么,确无他事。”
赵德章谨慎的点了点头,仍然有些奇怪,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些什么。
小半晌无果后,他放弃思考,道:“罢了,终归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也劳累一天能力,早些休息吧。”说罢,他自顾自走向自家小院,背影依旧挺拔、潇洒。
翌日清晨,晨钟敲响时,赵行本一家自两个客栈汇总停当,赶着城门开启时离开了蓟县,准备向良乡赵家庄子安顿。他此行是为避嫌。
穿过城门洞时,赵行本“哼”了一声露出一副阴鸷的笑容,他看向身旁的小厮道:“此去不过数日,再回来的时候……那些该死的家伙就都已经死绝了!虽然钱财上亏了不少,可那李家货物毕竟还在某手上,慢慢经营总有起复的机会……”
他在蓟县经营多年,总有些人脉可用,为了便于转移也东拼西凑了二十余头驴子,一行拖家带口便迎着晨风南行离城。
城外十里的某片树林内,有喽啰飞跑而至,对倚在树干上的魏刀儿道:“大当家,确有一队行商今早出城了!人数有三十多,里面还有几个孩子,不过中人那边没人报信啊,不知是不是要宰的肉票。”
魏刀儿戴着斗笠叼着一根杂草,闻言抬起眼皮问道:“有多少驴子?”
“二十多头!”
“那便错不了。这些时日世道乱哄哄的,不是行商谁会赶着这个时候、这么早出城?连牲畜数量都一样。对了,你确定没有其他队伍了?”
“倒确实没了,只这一支队伍。但,要不要再找中人确认一下?万一错了……”
“错就错了,劫谁不是劫!弟兄们,都支棱着耳朵,一会儿动手的时候都麻利点,下个月吃糠还是吃粮就看这笔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