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声音有些冷,道:“胡相还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大明没有了你,难道就不转了?大明没有了你,难道就会亡国?”
胡惟庸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到了地上,道:“陛下,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臣对大明忠心耿耿,对陛下您的忠心日月可鉴!”
朱元璋低着头,望着胡惟庸,没有说话。
君臣二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汗水顺着胡惟庸的下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一阵冷风吹来,胡惟庸后背冷飕飕的,他的后衣襟已经被汗水给浸湿了!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朱元璋背着手,声音冷漠道:“你想赔偿金银,咱不拦着你,但只赔偿金银给李三的家人,咱不准,你给咱回去,好好反省!”
胡惟庸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对上了朱元璋冰冷的目光,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只能道:“臣……臣,遵旨!”
就这样,胡惟庸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离开了武英殿,当胡惟庸离开之后,毛骧来到了朱元璋的身边,恭敬地说道:“陛下,按照您的意思,已经给李三家里送去了一千两银子,还留下了人手保护他们。”
朱元璋微微眯起眼睛,问毛骧,道:“毛骧啊,你说说胡惟庸刚才离开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呢?”
毛骧沉默了片刻,道:“臣愚钝,猜不到。”
朱元璋笑了笑,又问了一个更加让毛骧目瞪口呆的问题,道:“你说说,如果这大明没有了胡惟庸,或者没有了咱,还能不能存续下去?”
这次,毛骧想都没想,回答道:“陛下是大明的日月山河,胡大人不过是臣子,他怎么能与陛下比较?大明可以没有胡相,却不能没有陛下您!”
朱元璋迈着四方步走出了武英殿,笑了笑道:“你这老实人也开始说违心话了?大明没有了胡惟庸依旧运转得下去,大明有一日没有了咱,也能运转地下去,难道咱不在了,大明就会亡?”
毛骧没敢搭话,做臣子的,谁敢在君王面前妄议国家会不会灭亡这种事儿?
朱元璋自言自语地说道:“既然大明没有了谁都能继续存续,又为何非要留着胡惟庸,留着这丞相的位置呢?”
毛骧的瞳孔微微收缩,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好在朱元璋很快就换了话题,道:“咱记得北面的顺天府移民快要结束了,杨帆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毛骧想了想,说道:“按照魏国公与杨大人的效率来说,应该再有小半年,就能完成所有的移民屯田点,陛下的意思是……”
朱元璋一抖袍袖,道:“老四今年就要去就藩了,你给杨帆那边捎句话,让他入京城来述职,顺便陪着老四一起去北平就藩。”
毛骧微微弯腰,领命,他跟随朱元璋多年,这朱元璋前面说丞相的位置多余,后面就让杨帆归京,莫非又要让杨帆在京城中任职?
胡府,胡惟庸坐在屋子里,脸色惨白,而陈宁则在一旁相陪,轻声宽慰胡惟庸道:“相爷,陛下对相爷您还是非常看重的,您想,陛下让您回府里面反省,这就是给了您缓冲的时间。”
顿了顿,陈宁说道:“下官觉得,还是应该备上金银送到李三家里面,至少表明相爷您的反思态度,我想,这陛下要的也就是一个态度罢了。”
胡惟庸微微转过头,看着陈宁,那张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道:“陈大人,你知道今日本相得知了一个什么道理么?”
“什么?”陈宁有些好奇道。
胡惟庸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向房间的一角,那里摆放着一个棋盘还有棋子,他慢慢说道:“陛下的意思,本相已经懂了,这单纯的金银还不够,本相必须亲自舍去颜面,向李三的家里人低头赔罪,这是要让我这堂堂的中书省左丞相,颜面扫地!”
说着,他仰面笑道:“位极人臣又如何?立下汗马功劳又如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我胡惟庸救不了儿子的命,就连为儿子报仇,都要看人家的脸色!”
胡惟庸的笑容逐渐扭曲,他伸手拿起一枚黑色的棋子,道:“陈大人,现在你明白了吗?”
陈宁的呼吸有些局促,他当然明白胡惟庸的意思,此时的胡惟庸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个臣子了!
“我胡惟庸活了大半辈子,一直在做一颗棋子,可怜我得意洋洋,以为自己是棋手,等遇见了陛下,才知道,他一直是棋手,而你我都是棋子!”
轰隆隆!
天空中一声惊雷,胡惟庸的脸色在闪电中忽明忽暗,道:“要想不做棋子,成为棋手,就要搏一搏,换一个活法!”
对于朱元璋,陈宁也同样有些不满,此刻听胡惟庸这么说,他顿时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上前跪地,道:“相爷!陈宁愿意追随相爷,鞍前马后!”
胡惟庸回过神来,搀扶住陈宁,道:“好!有陈大人相助,本相如虎添翼,在外的那些人都要让他们活动起来,拉拢人手兵马,无论是南边的还是北面的,凡是能动用的关系都要动用!”
胡天赐的死,成为一根导火索,无论是朱元璋还是胡惟庸,都在这根导火索被点燃之后,加快了行动。
而杨帆也将被卷入这一场风暴之中,成为风暴的中心人物。
顺天府,北平府衙后院,杨帆坐在廊檐下,望着身前的小火炉怔怔出神,火炉上有一水壶,冒着热气。
刘伯温端着一封书信,正看得出神。
终于,杨帆打破了这种宁静,说道:“陛下忽然召我入京述职,还要我陪着燕王殿下一起就藩,青田公,你说陛下到底什么意思啊?”
刘伯温没说话,而是又阅读了那书信一遍,道:“局势不明,恐有凶险啊。”
“何解?”杨帆眉毛一挑,道。
刘伯温抚须,说道:“你与魏国公合作,安置百姓速度神速,而今还有小半年就要结束,为何陛下不让你完成安置所有百姓再离开?屯田戍边,是陛下的国策,这么大的事情都不顾了,让你去京城,难道就是为了述职?”
杨帆闻言,若有所思,他喃喃说道:“的确不正常,不过陛下总不会要我的命吧?”
刘伯温神情严肃,道:“陛下说的这两条都是托词,恐怕真正的目的陛下不好说,而毛指挥使也不好说,小杨大人,来送信的信使可说了什么?”
杨帆想了想,道:“毛大哥让来送信的人给我说了一件事,京城胡相的宅子里养了一群猴子,整日学人穿衣服戴帽子,还被人们戏称为‘孙慧郎’。”
这句话,杨帆其实觉得莫名其妙,毛骧突然说胡惟庸豢养猴子的事情作甚。
刘伯温琢磨片刻,道:“小杨大人,你去京城,老夫没办法陪你过去,不过老夫送小杨大人三句话,你只要谨记这三句话,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返回顺天府,千万切记。”
论明哲保身,谁能比得过刘伯温?
杨帆顿时来了兴趣,只听刘伯温说道:“不要对任何人做承诺,不要主动担负责任只管述职,京城里的事情别去凑热闹,只管跟紧燕王殿下!”
杨帆眨了眨眼,问道:“就完了?就这三句?”
刘伯温微微颔首,道:“就这三句,小杨大人只要能做到,保管你一个月内就可随着燕王殿下归来。”
杨帆反问刘伯温,若是他做不到呢?
刘伯温的笑容消失,道:“那小杨大人就要做好心理准备,这顺天府你恐怕难以顺利返回来了,老夫年纪大了,可不想再舟车劳顿,跟着小杨大人去偏远的地方折腾了。”
杨帆哭笑不得,道:“青田公是不是太夸张了?你放心吧,京城又不是龙潭虎穴,我去去就回。”
刘伯温心中叹息一声,龙潭虎穴可比京城简单多了,京城多的是看不见的手段阴谋,杀人不见血。
徐州,一驾马车从官道上缓缓行来,王图坐在马车前面驾车,马车里杨帆正捧着一卷书,昏昏欲睡。
如今已经到了四月底,越往南走天气是越来越暖和。
在杨帆身边,红薯正整理着文书,将那些消息一一念给杨帆听。
“燕王殿下正在准备就藩的事情,上个月,殿下去宫里闹腾了一番,求陛下让他晚一点就藩,他想在皇后身边多待一阵。”
杨帆嘴角微微上扬,问道:“结果呢?”
红薯清秀的脸上荡漾着笑容,道:“陛下将他追打出了武英殿,要不是太子殿下拦着,陛下还要继续追打呢。”
翻过了一页,红薯继续道:“胡相亲自前往马夫李三家中,向李三的遗孀与孩子,还有老母亲致歉,听说光是金银就送了三箱子。”
杨帆嗤笑一声,道:“当年胡天赐与郑国公常茂在京城飙车,被我撞见过一次教训了,没想到居然死性不改,这下好了,连命都没了。”
顿了顿,杨帆又说道:“不过,胡惟庸居然真的去道歉了,让他低头比杀了他都难,尤其是对着一个马夫的家里人低头,这是我没有想到。”
红薯仔细看了那一页文书,道:“这上面说胡相被陛下训斥,第二天急匆匆就去了李三的家里,态度诚恳,甚至还落了泪。”
杨帆挥挥手,让红薯继续诵念。
“汪老大人最近身体不适,听说好像要不行了……”
这次红薯还没说完,杨帆就忍不住了。
“汪广洋那老儿,奸猾得很,从洪武八年开始,我就听说他快要不行了,结果这么多年还活蹦乱跳的!”
杨帆笑骂道:“他的病三分真七分假,没有什么参考意义,毛大哥派人给我送的这些消息,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
红薯想了想,说道:“有的,延安侯与南雄侯最近在扬州府与镇江府练兵,剿灭了一伙水贼还有一伙山贼,得了陛下的嘉奖。”
杨帆从顺天府返回应天,这一路上,毛骧就没有停下给他发情报文书,不过大多都是一些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
杨帆喃喃说道:“也不知道娘娘的身体怎么样了,这次,让吕先生跟着一起来,给娘娘调理一下身体才是正事。”
杨帆记得历史上的马皇后,好像就是在洪武十三年到洪武十五年左右去世的。
虽然没法确定准确的日子,他还是将善于治疗疑难杂症的吕复带来了。
这几年,杨帆在顺天府,每年马皇后都会送来亲手做的棉衣,这份恩情,杨帆绝不敢忘。
就这么一路南下,又行了十余天,杨帆一行人终于到了应天城。
杨帆的马车一路到了应天城里他的居所,结果一到门口,发现大门竟然敞开着,莫不是糟了贼人?
杨帆正奇怪,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喊着:“酒水摆在那边,厨子手脚麻利一些,今日我那兄弟可就到应天了,都不能马虎!”
杨帆心中一热,快步走进了院子里面,喊了一声。
“毛大哥!”
毛骧愣了一下,继而转过身,见到杨帆之后,毛骧的笑容在脸上绽放,喊道:“杨老弟!哈哈哈!”
毛骧大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杨帆,笑得合不拢嘴,道:“我还寻思你要晚上才到,快!厨子赶快活动起来,给我杨老弟准备酒肉!”
毛骧拉着杨帆往里走,往杨帆身后一看,笑了:“王图也回来了?哎呦!杨老弟你什么时候娶亲了?”
杨帆哭笑不得,说道:“毛大哥,这是娘娘送给我的婢女,名为红薯,你忘了?”
毛骧挠挠头,冲着红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唐突了,唐突了,看我这记性,来赶快进来,我就知道你要回来,特意先过来打扫布置了一番。”
久没有人入住的房子,再度恢复了生气。
杨帆与毛骧二人再重逢,就在院子里面摆了宴席喝酒聊天,说起这几年的种种事情,更是不胜唏嘘。
比起从前,毛骧更加稳重了,不过也更热情真诚,尤其是对杨帆。
听杨帆说起在顺天府与残元打仗的经历,毛骧羡慕得不得了,恨不得自己冲上去,砍杀几个残元兵卒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