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公府。
整个京城鸡飞狗跳,亲军都尉府倾巢而出,这么大的动作自然瞒不过李善长。
此时,李善长神情严肃,站在廊檐下,听着仆从们的通禀,当得知亲军都尉府第一时间,将驿所的正印官都抓捕后,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为何?
盖因为这些来到京城的正印官中,大部分都是他李善长的门生!
莫非,朱皇帝要因为中都的事情,对他动手?所以先减除自己的门生?
李存义在一旁忧心忡忡道:“兄长,陛下当真不念及兄长的功绩与情谊,要对你动手?”
李善长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劲,朱皇帝饶了他是为了顾全大局,而今大局未变化,朱皇帝没理由突然下杀手。
“不像,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罚没老夫俸禄、禁足,岂会轻易出尔反尔?损坏君威?八成有什么大案子突发,陛下动怒让毛骧动手,当下最要紧的是搞清楚这件事。”
说着,李善长转身对李存义道:“存义,你速速出门去打探消息,尤其是亲军都尉府那边,能用的关系全部用上!”
李存义不敢耽搁,听了李善长的话匆匆离去。
“上位啊上位,您究竟想要做什么?”老谋深算的李善长望着皇宫的方向,喃喃道。
应天城的风波还在继续,整整一上午,亲军都尉府的抓捕行动就没停止过。
一队队的健卒频繁从韩国公府四周穿行而过,让府中人每每心惊肉跳,害怕下一次亲军都尉府会破门而入。
在漫长的等待中,李善长没等到李存义归来,反倒是胡惟庸先来了。
李善长眉头微皱,向李祺问道:“胡惟庸来做什么?”
李祺摇了摇头,回答道:“这个胡大人没说,他只说有要紧事要见父亲。”
李善长冷笑一声,“早不来晚不来,应天出了大事,他反倒是来了,真会挑时候。”
他对胡惟庸是有不满的,李善长被朱元璋处罚后,胡惟庸连一声问候都没有,更别提登门了。
李祺闻言试探着道:“那孩儿这就去打发他走……”
“不必!”李善长挥挥衣袖,道:“让他来吧,他多半知道今天的风波从何而起,见一见无妨,让胡惟庸到后花园去见为父。”
“是。”李祺答应一声,去请胡惟庸入府。
一盏茶的功夫后,李善长在家中的后花园见了胡惟庸,师徒二人于其中漫步。
李善长笑呵呵地说道:“老夫在家中闭门思过,好久没有访客来了,惟庸啊,你正好陪我一起赏花。”
胡惟庸赔着笑脸,心不在焉地说道:“恩师家中的花草到底是与外界不同,雍容华贵,卓尔不群。”
李善长温和一笑,道:“早年老夫随着上位东征西讨,哪有这种闲情雅致?而今老了,侍弄侍弄花草别有一番滋味。”
胡惟庸表面笑着,心里却有些焦急,他今天来可不是真和李善长闲聊的。
李善长城府极深,他担忧着李存义那边,表面上仍旧波澜不惊,赏花、赏草,颇为惬意。
胡惟庸陪着李善长东拉西扯,从花园中的花草聊到了茶,又从茶聊到了紫金山,他打的算盘很好,希望李善长主动问他的来意,谁知老狐狸李善长就不问。
胡惟庸与他拉扯了两刻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说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一桩要事与恩师商量,此事事关重大牵扯极广。”
来了!
李善长就知道胡惟庸肯定沉不住气,他停下了一处牡丹花从前,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胡惟庸深吸一口气,说道:“今日亲军都尉府在京城里到处抓人,抓的都是各地来的正印官,就连户部的当值侍郎也被抓走,户部尚书颜希哲恐受牵连,恩师您这个丞相是百官之首,学生想请恩师拿主意!”
李善长是千年的老狐狸,胡惟庸这话一出口,李善长就明白对方的心思。
若放在以前,李善长或许会管一管,可因为中都大案,朱元璋已经对他不满,李善长再敢多管闲事,再恶朱皇帝一次,他李家的富贵荣华,恐怕不保!
何况从胡惟庸的话语中,与颜希哲的反应来看,这里面的水不知道有多深。
胡惟庸还在继续吹捧李善长,道:“恩师是朝中百官的主心骨,这件事学生思来想去,非恩师出面不可……”
他正说得来劲,李善长哈哈大笑起来。
“惟庸啊,老夫哪里是什么丞相?老夫不过是前任的丞相罢了,现在是你惟庸掌权。”
说着,他更是拍了拍胡惟庸的肩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大事应该你来拿主意,再说老夫被上位禁足无法出家门,有心无力啊。”
胡惟庸故作为难,道:“在恩师面前,学生永远是学生,我与恩师相比还差得远呢,恩师万万不能推辞,就请您出山吧!”
胡惟庸还想继续劝说,李善长却道:“惟庸啊,老夫能交给你的都交给你了,现在该你自己去撑起一片天了,老夫相信你能做得到!”
随后,无论胡惟庸怎么劝说,李善长岿然不动,就是不愿意搭这话。
见李善长这般行径,胡惟庸郁闷地离开了,他打好算盘想着一箭双雕,却没想到他的“恩师”李善长压根不接招。
姜,还是老的辣。
待胡惟庸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后,李善长再也没有之前表现得那般淡定。
三百余名的正印官员,一大半是他李善长的门生,是他的徒子徒孙。
李善长活着,这些正印官员身上李善长的印迹就抹不掉,李善长的威望与人脉便在,那些正印官员天然地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常言道“人走茶凉”,为何李善长人不在朝堂的时候,还能有那般影响力?
就是因为李善长的弟子分布在大明各府、州、县,担任实权的官员。
朝中官员知晓李善长门生故吏遍天下,什么时候,都得给李善长面子与尊重。
保不齐哪位李善长的门生将来高升,有李善长的关系在,也好活动一下,处好关系。
现在朱老板一旦狠下心,将三百余官员撤职查办,甚至斩首示众,李善长在朝廷的根基,便断了!
别说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了,就是对他表面上毕恭毕敬,以“恩师”相称的胡惟庸,还会继续尊敬他么?
李善长摇了摇头,心里明镜似的。
胡惟庸今日来,说起被抓的正印官与户部的事情,就是想把他李善长推进火坑,这小子天生反骨,野心勃勃!
他李善长若失了势,胡惟庸肯定是第一个上来踩一脚的!
皇宫,武英殿。
朱元璋在御案后批阅奏折,他每日处理朝政事务从无一日懈怠,即便今日应天城快炸开锅,仍旧影响不了朱元璋。
在《明实录》中,关于朱皇帝勤政的记载比比皆是,正如他在人生尽头,说的那样“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
武英殿服侍的内官、宫女们小心翼翼,连走路都要控制声响,怕打搅到皇帝。
临近午时,武英殿的宁静被打破了。
大明皇太子朱标匆匆赶来,行了礼后,第一句话便是:“父皇,毛骧今日带人冲进驿所,将三百多名正印官员悉数抓捕,这是为何?”
朱标又惊骇又愤怒,惊讶毛骧胆大包天,敢直接抓捕来自大明各地的官员,愤怒毛骧目无法纪。
朱元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是咱交给毛骧的差事,他办得很好。”
朱标急了,道:“父皇为何要抓涉事官员?三百多名正印官,犯了什么错?”
朱元璋手上朱笔不停,说道:“犯了什么错?他们勾结户部官员,持空白印册来京,欺君罔上贪污**,数年来知情不报,咱抓不得他们?”
说着,朱元璋写下最后一笔,将奏折往旁边一扔,虎目抬起,眼中已经是杀气森然!
朱标太了解老爹朱元璋了,朱元璋这是下了决心,要杀人。
此时他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求情,说道:“父皇,这三百余人皆正印官,若都往下查,不止户部的官员,他们所在之地的主官,他们的下属官员,牵扯极广,儿臣担心继续查下去,大半个大明官场有可能瘫痪啊。”
官场混乱,则秩序缺席,秩序缺席,则天下将乱。
朱元璋又随手取过一封奏折,浑不在意,道:“这天底下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想要当官的人,别说杀三百人,就是杀三千官员,咱大明朝也亡不了,大不了从国子监提一些人来。”
朱标苦笑,道:“国子监里的人学识自然有余,但治理政务经验不足,父皇要治那些正印官的罪,儿臣无话可说,不过可稍加宽恕,留他们性命。”
朱元璋这次没有继续批阅奏折,他停下笔凝视朱标,道:“标儿,当初定都应天,你可知为何咱要让那些主事官员将车舆、器具上的金子,用铜来代替?”
这事儿是朱元璋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朱元璋下令后,主事官员还劝说,车舆器具上用的黄金费不了多少金子,朱元璋却坚持。
朱标微微一怔,说道:“因为父皇勤俭、克勤克慎。”
朱元璋缓缓站起来,道:“咱经常对朝臣说,为官需居安思危,处治思乱,做君主的要给官员竖一个榜样,为君者做的每一个处置,臣子都在看着呢。”
“你是太子,未来的大明君王,儿啊,你要记住了,慈不掌兵,做皇帝也是一样的,宋濂那些老头子做学问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手,可学问不能当饭吃,仁义也无法震服天下的贪官污吏!”
朱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朱元璋行礼道:“父皇的教诲儿臣明白了,儿臣告退。”
朱标当然明白朱元璋的话,可他这些年一直受到宋濂等人的影响,那股儒生之气,一时半会哪里那么容易消磨得掉的,此时的朱元璋都有些后悔当初让宋濂这些儒生给朱标当老师了。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朱元璋叹了口气:“这孩子,太仁善了。”
随即,他取来御案上批注好的奏折,对云奇道:“将两封奏折回给胡惟庸、汪广洋,告诉他们两个,后日朝会咱会亲自说明此事的!”
云奇领命离去。
朱元璋命毛骧满京城抓人,人还未抓全,胡惟庸与汪广洋的奏折就送来了。
话语行间都是在询问朱元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不经过三法司审理,而直接抓捕这些正印官。
哼!
朱元璋轻哼了一声,胡惟庸与汪广洋这两封奏疏询问事情原委是假,探听朱元璋的意思,撇清他二人的关系才是真!
云奇离开之后不久,朱元璋将毛骧叫来。
毛骧昨晚一夜未睡,今天又忙碌了一上午,眉宇之间难掩疲惫之色。
朱元璋轻声道:“杨帆在大牢中过得如何?”
毛骧心中一动,陛下召他来不问大牢中的正印官,却问杨帆,难道又要用他了?
“启禀陛下,杨大人每日能吃能睡,除了打拳便是读书,过得很好。”
“他倒是惬意,哼!”朱元璋哼了一声,道:“后日朝会,让杨帆随你一起上朝。”
毕竟抓了这么多人,朱元璋知道,后日的朝会肯定会有一场激烈的对抗,是时候该让杨帆这柄尖刀出鞘了。
毛骧恭敬地行礼,道:“臣遵旨!”
朱元璋微微颔首,道:“这两日你奔波劳碌辛苦了,明日不必当值在家,休息休息。”
毛骧心中一暖,猛点头:“臣为圣上办差不敢言苦,臣谢圣上隆恩!”
毛骧领命离去,将这好消息带给了杨帆。
亲军都尉府,大牢。
杨帆背对着牢门,正沿着一个圆不断走圈,手臂旋转,走如游龙,脚下步伐沉稳,极有章法,出拳、出掌力道十足,柔中带刚。
一趟拳打完,杨帆全身舒畅,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拍手声。
“小杨大人,好身手!”
杨帆转身一看,不知何时毛骧来了,笑着对杨帆说道:“小杨大人打的这是什么拳?师承何处?”
杨帆取了白巾擦拭汗水,随口说道:“偶然习得的拳法叫八卦掌,毛大人来寻我,莫不是有什么事?”
毛骧点了点头,道:“陛下要你后日随我一起入宫,参加朝会!”
杨帆一听就明白了,朱老板要对那些被捕的正印官下手,需要他杨帆出头。
杨帆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空印案涉及的人数极多,牵扯的利益更广,如此作死的良机岂能错过?他早就想好了一条作死妙计,朱皇帝让他去朝会,他索性在朝会上闹翻天!
到时候朱皇帝就算不赐死他,那些被动了利益的官员,也不会饶了他!
当即,杨帆的笑容藏不住,道:“妙极妙极,毛大人,多谢了。”
毛骧紧张地看着杨帆,说道:“杨兄弟,我把你当兄弟,提醒你一句,这次的事情太大了,你千万悠着点别乱来。”
杨帆挥挥手,道:“知道了,毛大人给我准备好酒好肉,后天咱们一起上路!”
毛骧苦着脸,知道杨帆根本没听进去,他嘀咕道:“谁跟你一起上路!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