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兴业村。
王图挑着扁担,扁担两边各挑着两个货箱子,上面插着拨浪鼓、泥人、风车等颜色鲜亮的小玩意儿。
还有诸如针头线脑、糖人等物品,这种货郎走南闯北,每年村子里都会来一些,故无人怀疑王图三人的身份。
他们一路行来到了兴业村外,王图说道:“两位大人,前面就是兴业村,任波一家住在村子西头,现在一家人死的死,逃的逃。”
杨帆微微颔首,忽见村头的一棵老树下有一座新坟,青色的大理石墓碑格外显眼。
他心中一动走过去,这一看,发现大理石墓碑上镌刻着一行大字——遭祸冤犬旺财之墓!
墓碑上的大字有些扭曲,如同张牙舞爪的鬼爪,往三人的心上狠狠抓了一把。
平安气得脸色铁青,低吼道:“冯德龙欺人太甚,竟将狗的坟墓安在了兴业村的村头?”
难怪任老九会被气死,这狗的坟墓放在这儿,村子里的人天天看日日看,永远不会忘记任老九遭受的屈辱。
杨帆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深深瞧了一眼恶犬的墓碑,眼神深邃,低声说道:“先进村。”
压制了怒气,杨帆三人一脸和气的做起了生意,很快就有村民出来瞧看王图卖的东西。
来瞧看东西的是个中年汉子,憨厚老实,捏着手里的铜板来回翻找,斟酌要买哪样好玩意儿。
杨帆正好借机与他闲聊,道:“老哥,山东这两年风调雨顺,你们的家收成应该很不错吧?”
汉子拿起拨浪鼓来回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声响,道:“收成多的年份,缴纳朝廷的赋税就多,折腾来,折腾去没啥差别。”
杨帆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听说咱山东这边正在编写黄册,没轮到兴业村么?”
汉子停下手上的挑选,又看了看杨帆与平安,憨厚一笑:“那些事儿都不是老百姓能管的,俺不懂,不懂。”
汉子久居村子里,没见过大世面,不过对于未知危险的谨慎,让他隐隐感觉杨帆与平安不大对劲。
杨帆哈哈一笑,从货架上取下拨浪鼓,塞到了汉子的手里,说道:“老哥哥看了这么久,看来是家里有孩子吧?来来拿着,这个算我送给你的,不要钱。”
不要钱?!
汉子眼睛一亮,他拿着拨浪鼓咧嘴笑了,之前的警惕心也随时消散。
“后生,俺看你人不错,就跟你撂个实话,黄册编写这事,我们兴业村知道,不过俺们都不参与。”
杨帆神色如常,问道:“为何不参与?我可听说这黄册对老百姓来说,是好事。”
“不对不对!”汉子摆摆手,反驳道:“员外老爷们都说了,官府推行的那啥黄册,是为了巧立名目,增加赋税,让我们多出钱,谁要是如实上报给了朝廷,将来征收税收,有我们受的。”
说着,汉子掰着手指头,给杨帆计算:“我们现在种地,年末缴了赋税,还能剩下些粮食糊口,这要是如实上报,将来朝廷加大赋税,我们活下去都难喽。”
平安闻言急了,说道:“老哥,你就不怕那些士绅员外骗你们么?他们说的话比朝廷还管用吗?”
汉子瞥了平安一眼,脸色有些阴沉:“哼!官府说的话,什么时候算过数?官府是为俺们老百姓申冤的地方么?我们穷苦人进官府,要么人家不搭理,要么人家伸手要钱,我们哪有钱?”
他半是悲凉半是怨恨地说道:“官府真好,就不能让人给狗送葬,让狗骑在人的脖子上,反正俺是不信,绝不上报土地。
再说了,士绅老爷们还修桥补路,每逢灾年还设棚子施粥呢!士绅老爷们怎么会偏我们这些泥腿子?我们有啥呀?”
平安越听越恼,不由得动了气,质问汉子:“你说士绅好,那士绅里面不是有个叫冯德龙的,他不是好人,你们为何要信他的话?”
汉子听到“冯德龙”三个字,脸色一变。
杨帆眉头微微一皱,拉住了平安的手臂,然后放缓语气,对汉子笑了笑,说道:“老哥,黄册的事情我们就是随口一问,不过我们刚才来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墓碑,上面写着‘遭祸冤犬旺财之墓’,这事儿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汉子挤出一抹笑容,说道:“我……我不知道冯员外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去问别人吧。”
王图笑呵呵地在一旁打圆场,“老哥,我们都是外乡人,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好奇,你就给我们讲讲吧。”
汉子脑袋摇晃地跟拨浪鼓一样,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来问我,这,这东西还给你们我不要了!”
说完,他扔下拨浪鼓,逃难一般地逃走,头也不回。
望着汉子的背影,平安不禁道:“愚昧!这些村民何其愚昧,信士绅不信朝廷,怪不得山东的黄册编写迟迟推行不下去!”
杨帆负手而立,轻声说道:“从官府将任波打出来,任由冯德龙压迫任家人那一刻起,这兴业村对朝廷的指望就散了,民心已散,何谈黄册?”
随即,他指了指前方,道:“我们再去别人家问问吧。”
一家低矮的房子前,老妇人坐在家门口,多年的风霜在她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岁月的沟壑。
她笑眯眯地说道:“黄册?黄册不好,那东西上报了被记上名字,明年赋税要多交的,士绅老爷们说了,不上黄册,赋税没变化,脑袋坏掉了才主动上报。”
杨帆脸上挂着微笑,谢过了老妇人。
这是今日杨帆三人走访的第四户人家,结果与第一位那中年汉子说得大差不大。
兴业村的百姓,对这些士绅的话深信不疑,就没有一个支持黄册的,三人无奈,启程返回南阳镇。
客栈内,忙碌了一日的三人,直到太阳落山才返回客栈。
一路的疲惫并没有消磨平安的怒气,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嘟囔道:“没想到各个村子的百姓,竟然相信士绅至此!”
杨帆的笑声有些冷,说道:“平大人,你这下知道为何黄册编写推进,会如此困难了吧?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州,可惜这山东的民心却没站在朝廷这边。”
平安看向杨帆,奇道:“杨大人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你知道这种情况?”
杨帆叹了口气,说道:“圣上推行的政策是好的,也是为了百姓着想,这明明是一件好事,却推行缓慢,而百姓也不是傻子,他们最懂得趋利避害,能让百姓抗拒肯定是他们觉得此事是坏事,那问题出在哪里,不是显而易见么?”
自秦汉以来,皇权就没能下过乡,汉朝的三老制度虽然明面上让朝廷的权利延申到了乡村,但实际上这三老还不是当地人自己推举的,汉之后,就更别提了。
俗话说,权利这种东西,你不来占领,自然会有人占领,故而到了大明,这乡村的权利全都被士绅宗族所把持,他们从小的所见所闻,都是听士绅宗族所说。
杨帆早就料到,黄册推行缓慢,是这群士绅宗族从中搞鬼。
平安紧握拳头,骂道:“这群士绅,真是该死!”
杨帆没有被愤怒冲昏理智,反而对王图说道:“派出去的密探回来了么?其他地方情况如何?”
清晨,杨帆前往兴业村之前,就让王图将手下的探子派出去,到其他村落走访,密探们带回来的消息也不乐观。
王图轻声道:“从陛下命令编写黄册开始,收到风声的各地士绅就在散播谣言,告诉村民们说官府之所以统计他们的户籍与田地信息,是为了增加苛捐杂税,谁若上报,赋税连年累加,会活不下去。”
士绅们对朝廷的政令各种抹黑、曲解,而村民们受限于活动范围有限,也没有什么读书识字的能力。
他们平日里获取的消息,都是通过当地士绅给的,长久以来的信任让村民们依旧相信士绅。
“不止兴业村,整个微山县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对黄册编写持排斥的态度,他们有很多人宁愿躲起来,都不想上黄册,所以一旦有黄册编写的官员来,他们会使用各种办法隐瞒。”
平安的眉头都快皱成了一个“川”字形,他询问王图,道:“这种大规模的散布谣言,肯定瞒不过当地官府的耳目,那些官府为何不管一管士绅,任由谣言四起,危及朝廷的威严,曲解朝廷政令?”
杨帆却被平安的话给逗笑了,他挥挥手让平安先坐下,晃来晃去,搞得他头晕,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
“平大人,治军与治政不同,这些地方的主官大多不是本地人,一个外来的官员,要在本地办好政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当地的士绅合作,否则,他就办不成事。”
平安不服气,反驳道:“主官乃朝廷指派,谁敢忤逆朝廷?就算不妥协,花费些时日以雷霆手段,还怕震服不了当地的士绅?当我大明的铁军是摆设不成?”
杨帆闻言点了点头,道:“平大人说得没错,当然可以用暴力手段,将当地不服的士绅全部铲除,可意义在哪里?”
平安被杨帆问得一愣,下意识地说道:“当然是要推行政令,干实事了……”
“问题就在这里!”杨帆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铁打的士绅,流水的主官,他们只要自己在任的时候没有什么祸事发生,老老实实地当政,为何要掀起血雨腥风?冒着个人生命的危险,与被朝廷问责的风险,铲除士绅呢?”
与士绅合作,让渡一些利益,让士绅们老老实实听话,主官捞取政绩,几年后高升离开,岂不是皆大欢喜?
“而主官手下的吏员大部分都是本地人,他们与士绅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所以也不会去管,上面不管中层不管,底层放纵,你说说那些士绅还不是想怎么造谣,就怎么造谣?”
平安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地方的官场利益纠葛是这样的,更没有去思考过,军中之外的政坛是怎么运转起来了。
平安喃喃道:“那我们要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任平安有多厉害,总不能提着刀,将山东的官员杀得一干二净吧?
杨帆沉吟片刻,说道:“山东孔家,延绵千年,若论士绅的领袖是谁,非孔家莫属,这孔家才是流言蜚语的关键!”
杨帆心知肚明,孔家高高在上,遗世独立,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任凭流言蜚语流窜,重伤官府威仪。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孔家不可能不知道,而孔希学作为衍圣公,却保持了沉默,没有将山东的乱象告诉朱元璋。
默许,就是一种纵容!
擒贼擒王的道理,永远不会过时,孔家才是山东之行最大的阻碍。
杨帆的声音越发低沉,道:“说不准,这流言蜚语就是从孔府里面流出来的,推波助澜,阻挡黄册的推行!”
平安目瞪口呆,他每日都与杨帆在一起,怎么就没瞧出来杨帆的心思这么多?
离开了京城之后,杨帆不再是那个怼天怼地的狂人,反而变得老谋深算,让平安感觉到无比的陌生。
杨帆看了一眼惊讶的平安,道:“平大人,现在知道我为何要微服私访查询情况了吧?不深入到兴业村这样的地方,等到了济南,你我是看不见这些真实的东西的。”
平安苦笑,又是佩服又是无奈,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去拿了那冯德龙?”
“不急不急。”杨帆摆摆手,道:“小小的冯德龙还不值得我亲自出手,若要动需如迅雷一般,雷霆万钧,一击必中,王图,你派人去寻找任波一家人,务必保护他们一家的安全。”
王图领命而去,偌大的微山县要找躲起来的三个人,可不容易,不过他在巢湖摸爬滚打多年,寻人探秘,跟踪稽查这些勾当自有一套办法。
待王图离去后,平安轻声说道:“杨大人,咱们在南阳镇已经耽误了几日,若再拖延下去,恐怕济南那边会发觉些端倪。”
官船在运河之上飘荡,尽管刻意放缓了速度,但若迟迟不到济南,总说不过去。
“平大人,这群士绅官员在山东耕耘多年,你觉得仅凭这件事就能够打开缺口吗?”杨帆神秘一笑道。
“您……之前中途下船是故意的?”平安顿时一惊道。
“打草惊蛇,蛇惊了,才会露出马脚来!”杨帆微微一笑,顿了顿继续道:“想来济南府那边的官员现在已经接到了官船,正准备做什么,我们再在这南阳镇呆三日,然后便启程前往济南。”
三日时间,不管王图是否找到任波一家人,他都要立即启程,毕竟从微山县赶到济南还需要些时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