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风气,比如今不同。”
“唐朝以刺客来刺杀敌君,在当时讲究光明磊落的风气下,不是光彩事情,关于此人刺杀敌君一事,也是一直不曾揭开。”
“这还是唐朝后来鼎盛之时,风气有改,才提倡此类事情,也才有了此人的名声。”
邓隐说到这里,细细述道:“根据记载,此人自动请缨,命唐祖皇帝将自己打下牢狱,将他妻子纳为妃子,然后鸠杀,至于其亲子,除以凌迟,夷灭三族……而他自身,斩断一臂,在牢狱之中,被一至交好友所救,而这至交好友事后,也被皇帝所杀。”
“他带着残身,投靠敌国,敌君见他如此悲惨下场,尽信无疑,且又十分赏识此人才能,视作心腹,委以重任,就如您对于文先生一样。”
“后来……此人与敌君同游,半途暴起,杀掉了敌君,旋即又自刎而死。”
“在当时的风气,作为刺客,注定见不得光,而他的妻儿也都死了,他的好友也已死了,他的族人都死了,就连他本身也死了……但这是他主动请求。”
邓隐抬起头来,道:“他凭的是什么?他放弃了一切,又是为什么?”
“他给自己定下毒计,在此之后,可有后悔?他若后悔,何不在敌国之中,作为高官?须知,以他的处境,敌君已是万分信任于他了……”
邓隐看着梁帝,道:“老臣自觉忠于梁国,可以为梁国征战沙场,死而不悔,但也不敢说,会如这人一般行事。”
梁帝看着他,道:“亲朋好友等等一切,便是你眼中所见的梁国,朕可以理解。”
邓隐道:“但此人呢?”
梁帝默然不语。
邓隐说道:“此人行事,世间人俱不能解,而老臣自认为办不到,可却也不认为此人也办不到。”
梁帝默然片刻,道:“他不是有了英雄之名么?”
邓隐说道:“但这是后世给的名,而他当时死而无名。”
梁帝说道:“你认为文先生,也是此类人?”
邓隐道:“至少该是相似之人。”
那位刺客,也是倍受敌君器重,名利权势俱有,但终究选择了这一条路。
这与文先生,是否更为相似?
梁帝微微闭目,道:“朕也想过,世间当真有这般人么?”
邓隐低声道:“有的,陛下作为国君,应该相信,在梁国之下,那些默默无闻,却牺牲一切的人物。”
他抬起头来,叹道:“这个刺客,便是退一步讲,只当是有名的,可仔细论来,那些无名的呢?”
正是因为无名,所以默默无闻,所以世人不知。
所以,才有人质疑,是否真的存在这一类坚烈的人物?
梁帝走到桌案前,忽然道:“老将军的侄儿,掌握的是梁国的谍报罢?”
“正是。”邓隐点头道:“咱们梁国,不乏这等精忠报国,却默默无闻的人物,他们可敬,也是可悲,他们史上无名,他们当世无名,他们不得封赏,他们只得在黑暗中,见不得光。甚至,就连您这等国君,都对他们,没有半点熟悉。”
梁帝闭上眼睛,低声道:“既然蜀国已灭,这样的人,便召回来罢。”
邓隐说道:“已是有所安排。”
顿了一下,又听他道:“其中七十余人,知晓太多隐秘,前日召来后,尽数灭口。二百余人,已妥善安排今后去向,但此生不得再提潜入蜀国一事,他们功劳不小,老臣也论功行赏,但他们做的事情,不能以常理论,还是不能显露于人前,所以便安心作个百姓。至于大部分人,论功行赏,安排职位,均已安置妥当。”
梁帝沉吟道:“前面这些人,真要这样?”
邓隐点头道:“事情不能现于人前,只得如此。”
梁帝忽然有些情绪低沉,道:“然后,后世之中,也有人质疑他们这样的一批人,是否存在?就如朕一样?”
邓隐默然片刻,道:“是啊。”
“朕一向认为,凡事用人,无利益而不长久……”
梁帝提起一份奏折,轻拍了记,说道:“这利益可以是权势,可以是财物,可以是名声,可以是美色。但他们全都没有,就连一个名声也都没有了……”
邓隐沉声道:“或许他们的利益,就是满足了心中一直追求的信念。如文先生此类,自幼来到梁国,他的大半辈子,都在梁国,他在蜀国也无牵挂,但他依然做下这般大事,也只是为了那坚定不移之念罢了。”
“半生行事,只怕早已将这信念,深入骨髓了罢……蜀国灭了,文先生也不愿真正替朕效力了,而是宁愿伴随着前半生的信念,一同毁灭。”梁帝微微仰首,神色略有苦涩,道:“这样罢,正史不能记,便在野史上记下罢,让有些人明白,曾有这么一批人。”
邓隐说道:“野史之事,不容当真。”
梁帝摆手道:“就让后人去揣摩罢。”
……
随着一道消息,从原先蜀国京城的位置,传到了梁国宫城之内,便也代表着,文先生一事,彻底尘埃落定了。
关于此事,最是清楚的,莫过于清原。
“名利权势财色……”
清原闭上双目,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以他的眼界,早已超脱了尘世。
这种种世间一切,都不足以对他产生诱惑。
哪怕是名,悠悠转转,千百年后,又怎能留存?
哪怕真能名垂千古,那千年万载之后,又当如何?
世代更迭,名声渐淡,终究也将消去。
什么名利权势财色,在仙家眼中,俱是过眼云烟,都将消去。
只有仙家,方得长生。
拥有了长生不朽的寿元,有着无穷的岁月,并有着如今搬山填海的本事……这世间的名利权势财色,也不过唾手可得而已。
仙家观看人世,便如看着蚁窝中的蝼蚁,在勾心斗角。
清原修得六月不净观,还能把持本性,不至于如此,故而还感触颇深。
“信念……”
清原沉吟道:“难得。”
长生不朽,本就是一种追求,一种信念,而如同文先生之辈所为,也是一种信念。
这是摒弃了名利权势财色等等方面的信念,已是难得。
例如何沪之类,便是用一个仙家道果,换他头顶的乌纱帽,也断然是不成的。
然而,真正拥有仙家道果的人物,投入梁国,立时便会是一品护国真人,怎是何沪这小官可比?
又如世间书生眼中,任你什么长生不朽,也比不得金榜题名之时。
诸如此类等等,早已不是利益二字可以理解清楚的了。
“哪怕超脱了人世,也不敢说看尽了人世。”
清原心中的领悟,又深了一层。
而他对于这个封神世道的看法,又变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