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相公抬眼一扫,神色陡然一凝。
认认真真地读过几遍,他轻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他小心地放下这张纸,神色之间,露出几分郑重,不再是如先前那般居高临下的姿态,“这一篇足以让我同意下注德妃,但是我总觉得还差了点。”
夏景昀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还有几句话,我未与老相公言说。如今天下,已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我们在朝堂之上的争夺,实际上都是在为了今后乱世到来时做准备。”
“如今阿姊掌握着泗水州,上下官吏都换上了自己的人。苏家在云梦州有着这样的底蕴,关键是两州相邻,且同具天险。若跨有二州,一朝天下有变,便有据之而望天下之资本。这一点,是你与任何势力联手,都无法达到的。”
苏老相公眯起眼睛,“你就这么肯定一定会有乱世出现?”
夏景昀道:“我虽年幼,但也曾读史,为何以往之王朝皆亡于三百年之期?无非就是因为问题已经积累到了无法通过内部变革调和的地步,只能通过外力将其打碎,随着秩序崩塌,原本的既得利益者被迫消失或者让渡出大部分的利益,来达到平衡,再死上许多人,这个天下就又是一张白纸。”
“经历了几十年的兴盛之后,勋贵、官僚便又和曾经一样,开始腐化、堕落,兼并土地,破坏各种建国初期的制度,这时候,若无大智大勇之士为其续命中兴,或许便只有两百多年之寿数,若得中兴,便能再苟延残喘到三百余年。而后彻底无法解决。这大夏朝也是这般,哪怕得军神续命数十年,也到了难以为继的日子了,可叹世人依旧如那过往的许多次王朝末年一般,低头在朝廷的泥泞中死命争夺那蝇头小利,而不知天时之变,。”
他轻叹一声,“时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妙哉!”苏老相公终于不再藏掖心头的欣赏,击节叫好。
“好一个【时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缓缓吟诵,他看着夏景昀,“想我一生,自诩天下英杰,但在你这个年纪,也比你差之远矣!有你相助,德妃何愁大事不成!”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苏家,便与你赌这一局!”
夏景昀微笑道:“天时一变,秦相必倒,届时苏老相公自有广阔天地而得逍遥,而这一天,必不会很远。”
被说中了另一层心思的苏老相公扭过头,看着玻璃外的天光,怔怔出神。
过了良久,苏老相公收回目光,不再掩饰心头赞赏,颔首而笑,“若是你是我苏家后辈,我也能彻底放手安享天年了。”
这还不简单,我直接可以喊你爷爷......
他心头嘟囔一句,开口道:“那要不这样,我对苏大小姐仰慕已久......”
苏家家主眼睛一瞪,不顾自己一贯尊重并敬畏的父亲在旁,忍不住呵斥,“你小子想什么呢!”
我跟苏姑娘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轮得到你......哦,岳父啊,那没事了。
说到自己苏家的掌上明珠,苏老相公也变得没那么好说话了,“等你中了一甲,此事也不是不能考虑。”
夏景昀瘪了瘪嘴,“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你都陪我赌这么大了,再将炎炎嫁给别人是不是不厚道了?”
苏家家主心头那个怒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你还真是自来熟,够亲近啊!
这还没怎么呢,就炎炎了,真要点了头,你是不是就要上手上嘴,得寸进尺啊......
一想到那些可能的画面,苏家家主登时觉得刚刚开始有些顺眼的夏景昀立刻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苏老相公自然不会如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般气度浅薄,只是淡淡道:“她也可以不结亲。”
夏景昀:......
姜还是老的辣,脸皮还是老的厚啊!
“行了,不说炎炎的事了。”
苏老相公点了点桌子,将话题重新拉回来,“今日大家都在,说点正事,你此番入京,苏家便拿些见面礼给你,帮忙转赠给德妃。”
夏景昀也只好收起心头对儿女情长的思念,认真地谈起了事情。
而随着这么一谈,他也才知道,自己方才那些洋洋自得的话,实际上在这两个浸淫宦海多年的老狐狸面前,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是年龄为他加了分。
这官场的门道和隐秘,还多着呢。
......
山腰之上,一道暗门缓缓打开,苏家家主领着夏景昀和赵老庄主从中走出。
夏景昀啧啧称奇,不愧是大族啊,就连修个密室都建得这么缜密,若是极端情况下,有人从墓碑那边发现了他们进了密道,想要守株待兔都不可能。
底蕴真的就无声体现在这些方方面面。
其实如淑妃身后的勋贵家族也是一样。
说起来,自己那所谓的六胜六败论,和原版的十胜十败论,无非都是刻意壮胆居多,但好在听这话的对象都不是一般人,都达到了想要的效果。
大房的院子出现在眼前,苏家家主看着赵老庄主,礼数周全,“老庄主,下去用点茶?”
夏景昀:......
岳父,你这就不厚道了吧,我就惦记一下你闺女,你怎么还能生气了呢?
赵老庄主自然看懂了其中关节,呵呵一笑,“不了,我陪夏小友走走,你自去忙吧。”
“那晚辈告退。”
说完苏家家主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夏景昀,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赵老庄主笑了笑,“呵呵,你也别生气,他心里本就不好受,你又这么臭不要脸地觊觎人家的掌上明珠,没骂你已经算是涵养不错了。”
夏景昀点了点头,一脸认真,“那是,我怎么会跟岳父大人置气呢。”
赵老庄主愕然,旋即摇头,决定不再跟这个胆子奇大脸皮奇厚的家伙纠结男女情事,转移话题,“你是怎么猜到那个事情的?”
夏景昀道:“这并不复杂,苏家家主苏醒的时机太过蹊跷,动机也很怪异,于他自身的辈分,很难站在全族的层面去看待几个兄弟与亲女儿之家的争锋,所以我就想着是不是有个额外的外力来促使他做了这个决定,今日他不在家中谈事,而是带我登山,我基本就确定了。”
赵老庄主点了点头,“此事确实是伯元兄在背后安排的,他在族中另有一个神秘眼线,我亦不知其身份,蹊跷中毒的当日,就已经收到了消息,而后为其解毒,并秘密安排了此事,我也是他叫来镇场子的。”
他轻声道:“我是赞同他这般做法的,苏家这样的大族,内部真的是太多的肮脏和不堪了,接下来,苏家上下也会迎来一场大清洗,为了接下来的动荡做好准备。不过这跟你关系已经不大了。”
“怎么关系不大呢,我现在是苏家女婿。”
赵老庄主翻了个白眼,“你这孩子,怎么就绕不开了呢!”
夏景昀嘿嘿一笑,声音一低,“老庄主,跟我说说咱们那位陛下呗?”
赵老庄主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缓缓道:“陛下年轻时候,游历河山,还是多见民生疾苦,对朝政颇为不满,踌躇满志,故而登基之后,励精图治,隐隐有中兴之相。但是。”
他叹了口气,“久居皇城,威福日久,瞧着的都是歌功颂德,阿谀奉承之人,便也渐渐忘了这个天下生民的样子,当起了那个纵情享乐,沉醉在自己盛世美梦中的独夫。”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不会觉得我和伯元兄真是自己累了,便归隐山林的吧?”
夏景昀心头悚然,瞬间更明白了一些东西。
“好了,这些话本来是伯元兄要跟你说的,但他毕竟年纪比我大点,人又懒了,就只好我跟你言说了。”
赵老庄主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这一趟,你也算是收获满满了。”
夏景昀扭头看着他,嘿嘿一笑,搓了搓手,“老庄主不是还没押注嘛!”
赵老庄主伸手指着他,“你啊,这脸皮是真厚啊!”
夏景昀不依不饶,目光灼灼。
赵老庄主无奈道:“我这一身本事,炎炎丫头学了一小半,剩下就剩点搜集情报的能耐了,你手边有合适的人,扔给我,我给你教上一年,保管你在情报信息之上,不会落后于别家。旁的事,我是真不想太掺和了。”
夏景昀大喜,“多谢老庄主。来,老庄主,我扶着你,走路别摔了。”
“老夫山路走得比你多!”
“那不一样,万一您老今天见到我这么好的后辈,心里太过开心激动,一下子踩空了呢?”
“你是不是有点过于不要面皮了?”
“在您面前,我就是个小孩子,哪有什么好装的。”
......
慢慢走下山,夏景昀将赵老庄主送回住处,刚刚坐下,白云边好奇凑上来,正要开口,就听见院外传来族兵守卫恭敬的问候,“大小姐!”
白云边幽怨地看他一眼,默默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坐到了一旁。
也不知是幽怨没满足他的好奇心,还是幽怨苏炎炎还没等他爱答不理就三天两头往夏景昀这儿跑。
苏炎炎走进来,瞧见夏景昀,微微松了口气,神色也恢复了从容,“夏公子今日与家父谈得还好?”
夏景昀点了点头,倒没敢当着苏炎炎的面叫岳父,“令尊气度儒雅,让人如沐春风,怎么可能谈得不好。”
白云边在一旁杵着不走,苏炎炎也不好追问到底谈了些啥,只好说起了另一件事,“元尚叔明日便到了,届时族里不方便给他办接风宴,夏公子和白公子与元尚叔交情深厚,可否替我接待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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